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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的大鹅只想作死(不为舟)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看见那个小院未曾被摧毁时的模样。
它藏于静谧的山林之中,几乎要被繁茂的树木遮蔽。
再一次走进小院之时,鹿临溪的眼里满是陌生与好奇。
院中的水井仍在熟悉的位置,院子里多了一棵老桂花树,回忆里恰是桂花开的日子,早在他们还未靠近之时,便已闻到了那随风送远的香甜。
鹿临溪发誓,要不是某只蜘蛛精给她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她真的会很喜欢这种在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的感觉。
她收回目光向里走去,这才发现那曾经残缺了一半的房屋原是一间客房,不过此刻无人居住,床单被褥都未铺上,屋内只是简单摆放了一些书画与茶具。
就在她恍神之时,窗外又一次换了日月。
有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鹿临溪连忙回身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四个人。
天边那轮未圆的月从云间悄悄钻了出来,冰冷而又寂静地遥望着这片天地最后的安宁。
柔和的灵光,将夜色照得朦胧。
月下四人则有说有笑地喝着新酿好的酒。
鹿临溪一眼认出了承渊,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女子,想来就是云杪的娘亲,三古神之一的瑶华神女。
而在瑶华的另一侧,坐着一个赤膊的精壮男子,长发银灰,面色如铁,无论旁人如何说笑,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都冷峻得宛如坚石,整个人看上去巍然不动。
在座的第四个人,看上去就要瘦弱一些,无论身形还是衣着,都像是一个羽族。
鹿临溪猜测,这人应该就是灵鹤仙人,而那个一看就很冷酷的大块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古神元沧了。
他们似在把酒闲谈着什么,鹿临溪拉了谢无舟一把,走到一旁的桂花树旁坐下,抱着双膝,静静听起了他们的闲聊。
他们在说什么,三界皆把古神看作真神,可这个世上早就不需要古神的力量了。
曾经的古神先后枯竭,他们也早就感到力不从心,不知还有多少年岁可活。
闭关静养也好,入世历劫也罢,都是为了留存住即将彻底枯竭的神力,为了一缕护世的执念硬撑罢了。
身为古神,总觉得这世间需要自己的力量守护,可这天地也是从一片混沌之中开辟而来,从无到有的路那么艰难,当初的生灵不还是走过来了?
哪日就算彻底没了古神的护佑,三界也会依循着各自的命数继续存在。
承渊很是随意地笑了笑,言语间好似看淡了一切。
他说,他当初就是放不下,为了恢复一部分的神力,自封神力于肉体凡胎之中,去人间走了那么一回。
也就是那点放不下,让他遇见了仙瑶。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知道,原来遇见一个对的人,竟然可以放下那么多。
等到除去天魔,他便回到曦山,守在她与儿子的身旁直至慢慢枯竭。
话到此处,他还没忘提上一句自家孩子在天界受过的委屈,借着那几分酒劲,说什么都要瑶华给他一个交代。
瑶华几十年来也因天魔一事四处奔波,能见到女儿的时间并不算多,哪里知道这些事?
承渊这般一说,听得她是目瞪口呆,连连向承渊保证,回去一定把事情弄清楚,要是云杪真做过这样的事,她一定带那丫头去曦山向景澄道歉。
她说着,看了灵鹤仙人一眼,轻声问道:“这一战过后,不愚山怕是要毁了,你既有功,天界必然不会亏待你,你要不随我回天界受封领赏吧?”
“我要那封赏作甚?天界规矩太多,还是下界待着自在。”灵鹤仙人笑道,“天界将埋伏设在此处,我也没得拒绝,各位愿意耗费神力替我把那些没长大的孩子送走,我已经很感谢了……”
瑶华问道:“那你要另寻一处居所吗?”
灵鹤仙人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他就留在这里,伤痕会愈合,草木会重生,就算一切与从前再不一样了,他也想看着这里再一次恢复勃勃生机。
如果他走了,也许需要上千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可他留下来,或许几百年,这里便能孕育出许多新的生灵。
而那些离开的孩子,若还会回来看上一眼,一定也会万分欣慰吧?
灵鹤仙人说着,开了一个玩笑:“有点头疼啊,大战之后,我怕是要流落荒野了。”
鹿临溪不由叹了一声。
她的轻叹不会被过往逝去之人听见,她到底只是借着旁人的记忆,看了一场无人知晓的遗憾。
他们不会知道,又或者就算知道,也还抱着一丝期许,觉得自己可以在那一战后活下来,然后过上自己选择的安生日子。
只是不愚山到底变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失去了曾经的名字,沦为了一个被后人称作古战场的,无法靠近的禁忌之地。
而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是三位古神,还是那些天兵天将,甚至于追随天魔的数万魔兵,无一得以逃离此处。
他们或是彻底消散,或是化作怨灵,不留一丝自我意识地永远留在了尸山血海,成为了生灵避之不及的存在。
就在鹿临溪感慨之时,一直闷头喝酒的元沧忽然开了口。
“你既要留在此处,我们也总该为你留个住所。”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坚毅,话音落时,闭目结下一印,用一道结界笼住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这结实吗?”灵鹤仙人随口开了一个玩笑。
“不好说,元沧可不是当年的元沧了。”瑶华弯眉打趣着,顺手于结界之中注入了自己的灵力。
承渊放下手中酒杯,抬手之时也将灵力注入其中。
“好了好了,三位古神,不用再为我这小破屋子耗费神力了。”灵鹤仙人惶恐道,“屋子坏了,重修便是,三位这样,小仙真是消受不起了……”
“毁你一座山,护你一间院。”元沧沉声问着,“你有什么消受不起?”
短暂沉默后,四人也只能相视一笑,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原来,大战没有摧毁,天火未能烧尽,在往后两千年间一直护着那间残破小院的结界,竟只源于一个如此随意的玩笑。
若是没有这一层结界,谢无舟或许没有可能撑到离开那里。
鹿临溪忍不住看向了身旁的谢无舟,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他看着承渊,看着自己记忆中不曾存在过的父亲,眼中似是有怨。
鹿临溪不知他在怨什么,只知自己从前似乎没有在他眼里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也许他在怨承渊最终没能回去,又也许他只是在怨天魔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世间,在他无知无觉之时夺走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那夜的酒是什么味道的,喝酒的人心里有着怎样的思绪?
鹿临溪有一些好奇,却知自己无从窥见。
日升月落间,天魔与它率领的数万魔众依约进入了不愚山中,一个巨大的灭魔之阵于不愚山中缓缓升起。
这是一场来自天界的邀约。
天界不忍在人类的城市与天魔交战,于是与天魔立下了一战之约。
只一战,远离人类城池,彼此倾尽全力,争一个生死存亡。
若是天界输了,别说人界,纵是天界,也可让魔族随意踏足,绝不阻拦分毫。
天魔对这个约定很感兴趣,它似乎一直都是一个赌徒。
古神之力,他本也十分忌惮,可他并不怕输,因为他为自己留了后手,而且他敢笃定,天界并不知道。
只要那个后手仍在,他就算输了也只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机会降临,等待人间怨气再次多到足够他重新凝聚。
他有比这世间万物都要长久的生命,他最不害怕的就是等待,所以它带着麾下魔众来到了此处,想要放手一搏,在这场豪赌之中彻底翻覆天地。
鹿临溪拉着谢无舟的手,循着遮天蔽日的魔气一路赶去,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刚一诞生便扰乱了整个三界的天魔。
数不清多少只暗红色皮毛的巨狼,脖颈与四肢上拴着比拳头还粗的锁链,赤红着双眼奔行于空,拉着身后那一个白骨堆成的巨型座驾。
白骨之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不是她眼神不好,是那副面容确实让魔气模糊了,望向那张脸,就像望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心里除了寒凉,还是寒凉。
该说不说,天魔这排场竟比天帝还大!
怪不得天帝无论如何都容不下天魔,哪怕拼上三位古神也要和天魔赶紧一决胜负,这一切真是多少有点原因的。
老东西本身实力就不是最拔尖的,结果连一向自傲的逼格都差人家一大截了,能不气得牙痒痒吗?
要她说啊,这一战天帝应该来一趟的,他与天魔两个坏东西真该先争一下逼王的称号再开打的。
人家用魔狼拉骨车,他可以用天马拉金车嘛,气势上别输啊,装完就跑也行呀!
这么重要的场合,天帝不来装一下,搞得天魔那边气势好强啊。
三位古神都于身后展开法相了,竟也没能压过那漫天的魔气。
鹿临溪正想靠近一些,便听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天魔的声音。
这声音并非来自白骨之上那个“天魔”,而是来自那一座怨气凝成的蜃楼。
“那一日,是我轻了敌,并不知元沧也在。”天魔幽幽说着,声音一如既往地喑哑难听,“在那之前,我只与承渊瑶华交过手,纵使古神之力早已渐渐枯竭,他们仍旧拥有着让我十分忌惮的实力。”
“元沧闭关数千载,余留的神力比他二人只多不少,更别说不愚山上提前布下了灭魔阵法,我本该一败涂地,就算做足了困兽之斗,也必不可能杀尽三位古神,束住万千生灵。”
谢无舟:“你什么意思?”
天魔笑了,幽幽问了一句:“还不明白吗?”
就在天魔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道巨型的结界自天边缓缓降下,三大古神与天兵天将皆将灵力注入结界之中,足以笼罩整座不愚山的巨型结界,短短一瞬便已彻底成型。
下一秒,仙神也好,魔族也罢,渐渐失去了飞行的能力,缓缓落于地面。
鹿临溪不由震惊,她原以为这层结界是天界为困谢无舟而设下的,如何也没想到早在天魔之战时便已存在。
这样的结界很难形成,光靠外力怕是需要一些时间。
为了不让天魔逃走,无论是三大古神,还是来此迎战魔族的天兵天将,都在那层结界缓缓降下之时,毫不犹豫地助它成了型。
哪怕这样,他们也将失去撤退的可能,注定在此与魔族决一死战,他们也没有半点犹疑。
那一刻,他们的心底或许只有一个念头——天魔今日必须死在此处。
只要天魔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等到胜利的那一刻,古神会将那道封印解除,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最后,没有人活着离开这里……
鹿临溪心头一紧,恍惚间似是猜到了什么,还未等她细想,天边又一次斗转星移,一场大战已经持续了数个昼夜。
原本山清水秀的不愚山,此刻已是尸横遍野、满目焦土。
天边怨气缠着乌云,狂风暴雨没有片刻停歇。
尚未力竭之人仍在拼命厮杀。
这里没有逃兵,因为谁也逃不掉,头顶的结界阻断了他们所有的生路,只有战至一方彻底倒下,才有可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无论天魔还是古神,皆已身负重伤,以命做着最后的争斗。
天魔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谢无舟,你有没有想过,天界为何非要将战场选在不愚山?”
谢无舟:“……”
“因为,上面是九重云台啊。”
天魔说着,近似癫狂地笑了起来。
它的笑声里充斥着无情的讥讽,像一个被怨气吞噬之人,忽然想起了自己见过最可笑的笑话,每一声嗤笑都似咬碎了牙,和着满嘴的腥甜与满心的憎恨。
似是为了证明它说的话,忽有一道天雷向下劈落。
那自九重云台引下的天道雷劫,没有落向祸乱三界的天魔,反倒落在了瑶华的身上。
本就身负重伤的古神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眼底的绝望似那漫天的阴云,再怎么努力也挥不去一分一毫。
“看到她眼中的绝望了吗?”天魔冷笑着说道,“那不是第一道天雷,也不会是最后一道。”
“怎么会这样……”鹿临溪一时愣了心神。
“天道无情,不问善恶,只守世间秩序,管顾力量平衡。”谢无舟沉声说着,愈渐冰冷的眼中恨意渐浓,“此处并无凡人,若无人向天道问责,天道不会降下雷刑。”
不问善恶,只守秩序、论平衡。
意思就是说,这天道降下的类型,并不只是冲着天魔去的。
在这个战场之中,谁的力量超出了“平衡”的范围,都会引来天道雷刑——直到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于此处彻底消失。
如果没有那道结界阻碍,他们是可以逃离此处的。
可他们不曾想过,那用来阻止天魔撤离的结界,根本就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阴谋。
他们应下这个计划,没有丝毫保留地帮助天界催动了这个结界,结果虽是困住了天魔与其麾下魔众,但也彻底阻绝了他们自己的生路。
“天帝看似执掌天界,可凡事都需与古神商议才可服众。”天魔声音仍旧幽幽萦于耳畔,“纵使古神之力渐渐衰颓,三界仍将古神视作真神,若连我都死于三位古神之手,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认他天帝?”
三界容不下天魔,天帝容不下古神。
九重云台之上,他必定从头到尾漠视着那一场不会有胜者的死战。
结界不会打开了,就算神魔皆陨,魔兵已灭,那些活下来的天兵天将也不会得到一丝怜悯。
他们亲眼看见了每一道天雷落至何处,那是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带回天界的秘密。
天魔说,第一道天雷落下之时,无论是它,还是三位古神,都已经余力无几。
除非联手,否则无人能将头顶那道结界打破。
这一切都是刻意为之的。
它忍不住向他们发问,在发现自己被天界抛弃的那一刻,后不后悔为天界做到这个地步?
真是太可笑了,他们竟然不后悔。
换做是它,哪怕拼尽所有,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他们明明可以和我联手,只要他们愿意和我联手,一定可以打破那道结界。”天魔讥笑道,“可他们一定要我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我死。”
虽然天道雷刑不会停止降下惩罚,可为了没有一丝意外,元沧与瑶华还是将余下的全部力量尽数交给了承渊。
那最后的一击,天地为之震颤。
鹿临溪抬眼之时,望见了那无比决绝的一幕。
无望的古神燃尽残躯,在那接连落下的雷刑之中,为这世间斩杀了那因怨而生的天魔。
最后的那一刻,天魔平静地望着雷刑之下那一副将随自己一同消散的残躯,最后一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值得吗?
它不会死的,只要残魂不散,它便还能复生。
就算有朝一日它残魂消散,这世间的恶是不会消失的,他们所护的苍生,不过也在世间痛苦求存。
怨气不会消弭,怨气会不断滋生,待到它们再次多到这个世间难以承载之时,仍会有新的天魔于怨气之中诞生。
他们牺牲自己才能守得一时,获利之人还将他们算计至此。
这真的值得吗?
天魔没有得到答案,但在眼前之人消散的那一刻,它握住了一缕执念。
那是一个终将随风湮灭的承诺,仅仅一瞬,便也消散在了它的指尖。
仍在与魔族厮杀的天界将士没能等到头顶结界散去。
神魔陨落后,他们拼尽全力,借着灭魔之阵获得了惨胜,还没有来得及躺在地上喘几口气,天界便已于此处降下了一场足以焚尽一切的天火。
而天边那一道结界,不止拦阻了所有人的生路,也堵住了魂灵通往轮回的道路。
无数魂灵与漫天怨气一同被困在了结界之中,在天火的烧灼之下彻底消散或是相融。
原来,这才是当年神魔一战全部的真相……
三百年天火焚烧的从来不只是天魔残魂和漫天怨气。
它焚尽的,还有那一战的真相。
天火散去之后,这片天地渐渐化作了鹿临溪记忆中的模样。
遮天蔽日的怨气,骨肉长成的山林,还有那一片侵蚀一切的猩红之海。
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场梦境,只是身旁的谢无舟双眸早已不似当初平静。
那一瞬,他眼底的恨意让她感受到了彻骨的冷。
她下意识想要逃走,却在短暂迟疑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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