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怎么说怎么做那老家伙都是有理的。
无耻只有两个字,鹿临溪已经说累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在除掉天魔以前,天帝暂时不会有所动作。
鹿临溪跟在三人身旁,又一次去到了阶梯高得让人头疼的紫微垣。
天界众仙都会飞行,可此处却无一人使用法术,一个个不管男女老少,都在徒步向上而行。
就连胡子长得都能绾出一个造型来的小老头也得杵着拐杖脚踏实地。
鹿临溪:“要不要这么霸道啊,这么多台阶还不让人飞了?”
浮云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低声于鹿临溪耳边提醒了一句:“这话不可说!”
似是为了证实浮云没有小题大做,鹿临溪话音刚落,便觉好多双并不友善的眼睛朝自己望了过来。
这些神仙耳朵修为不低,耳目清明得很,若无刻意遮挡,五十步内的话语并不难听见。
而他们的目光,似都带了几分压迫感。
只一瞬,鹿临溪便被盯得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靠到了谢无舟的身旁。
忽有一阵寒意绕过她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向着四周散开,那一道道令人不适的目光瞬间避向了旁处。
浮云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不由得揉搓起了一抹轻柔的衣角,似是担心还没见到天魔,身侧之人便已在天界先打了起来。
鹿临溪捏了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放下心来,她知道有什么话想说需要藏着掖着点了。
为了让自己不要乱说话,哪怕这楼梯爬得有些辛苦,她也还是默默咬紧了牙。
走入紫微垣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往某人上次挨揍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被轰塌了的后殿似已以灵力重新修建,重新立回了它该在的地方。
要不是宴请众仙之地是正殿,她这种身份又没资格四处乱跑,她还挺想去那边看上一眼的。
鹿临溪这般想着,已随浮云一同踏入了大设宴席的正殿。
宴会未起,不少仙人还未赶来,天帝已然身着华服,端坐于殿中至高位。
她看见天帝的目光自谢无舟身上淡淡扫过,看似毫不在意,眼底却有一丝忌惮稍纵即逝。
谢无舟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在沈遗墨的安排下于右侧前排落了座。
不得不承认,这连眼神都懒得给的反应,让鹿临溪差点没能压住自己的嘴角。
天帝怕是没有想过,自己忌惮之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吧?
然而谢无舟岂止是没把天帝放在眼里,周围有好奇的目光向这边打量过来,他也只兴致缺缺地望向了宴会的入口,仿佛四周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整个天界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东西。
不过尽管如此,旁人对他的好奇也不会减少半分。
当年天魔容器一事早已在天界彻底传开,魔尊谢无舟竟是古神承渊之子,这属实是一件令人很难相信之事。
那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中,有嫌恶、有好奇、有怜悯,也有不知缘由的艳羡。
或许他们在想,承渊为灭天魔而陨,他的独子又在封印天魔的漫长岁月中堕入魔道,天道确实不公。
不过万幸,天帝心有歉疚,愿意接纳此子。
若他还认自己的血脉,若他当真本性不坏,那就还有机会回头。
剔骨洗髓虽然痛苦万分,但能彻底剥离一身魔气。
哪怕昔日神骨未必还能养回,可只要没了魔气便能久居天界,他既是承渊之子,纵是再无修炼的可能,应也能活得足够尊贵。
最多就是修为低些,寿数短上一些,总好过一辈子做低贱的魔族。
这些天界中人总是如此,他们对于魔族的偏见,不亚于人族对妖族的偏见。
当然,看不起魔族的他们,也绝对不会看得起妖族就是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众仙家已纷纷入座,仙侍们端着一看就十分精致的玉盘玉碗,将今日的菜肴一道接一道地送上了每一张桌案。
不知是不是有了心里阴影,鹿临溪总觉得这些小锅小碗上的盖子一旦揭开,里面就会飘起一团又一团五颜六色但毫无味道的仙气。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随手揭开了一个盖子,竟在里头看见了吃的!
这碗里有肉,看不出是什么肉,总之与几片十分漂亮的花叶挨在一起,被摆放在看上去寒气逼人,实则并无凉意的“冰块”之上。
那“冰块”散发着朦胧的雾气,雾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幽香钻入了她的鼻尖,瞬间让她感觉有些飘飘欲仙。
别看这些神仙平日里完全不吃东西,想不到一吃就能吃这么好啊!
只不过有些老东西那么卑鄙无耻,会不会故意在今日的菜里动什么手脚呢?
鹿临溪下意识看向谢无舟,在他回望过来的那一刻,与之进行了一段无声的眼神交流。
她指了指面前的菜肴,瘪了瘪嘴,皱了皱眉,翻着白眼深吸了一口长气,而后扮了个鬼脸,吊死鬼似的向外吐了吐舌头。
——这菜不会有下毒吧?
谢无舟一时忍俊不禁,片刻失态后闭目捏了捏鼻翼,微微摇了摇头。
鹿临溪欣喜地点了点头,连忙揭开了一个又一个盖子,深深吸了一口满桌的香气,拿起筷子开心地吃了起来。
天知道她又有快十天没有吃过饭菜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馋死的!
该说不说,这些东西的味道真是又好又特别,入口之后甚至感觉体内灵力流动都顺畅了几分。
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或许也对修炼有小小益处吧?
只是这些十分精致的菜肴上得未免有些太小气了,分明装菜的容器都不算小,但是不能吃的摆设居多,每样都只给那么小小的几口,都没吃过瘾就没有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见谢无舟用灵力把他那边的菜肴送了过来,又将她桌上的空碗换了过去,一时不由一愣。
“你不吃吗?”她小声问着。
“仙家之物,于我修行无益。”谢无舟淡淡说着这般话语,眼底毫无忌惮。
只一瞬,便有无数目光再次落向此处。
鹿临溪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都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便听见天帝那又装又傲的声音带着听起来很是庄严的混响在整个大殿之中荡了起来。
“景澄,你既是承渊之子,便也是我神族中人。”
“承渊与吾曾是至交,上次与你交手过于匆忙,不曾将你看清,今日这般重逢,见你确有几分故人之姿,吾亦不免忆起一些往昔。”
“当日之事,关乎苍生,虽有千万个不得已,却也是吾一时私心作祟,委屈了你。”
“你为三界封印天魔残魂至今,纵然神骨尽损,心性犹可回还,若你还愿归来,吾会尽力弥补你所失去的一切。”
为了不让自己当众翻出白眼,鹿临溪选择默默闭上了双眼。
这厚颜无耻的老东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要不是见过这家伙背地里的嘴脸,她还真要把他当成一个好好前辈了呢。
第92章
“什么相似,什么往昔?”谢无舟低垂着眼眸,似在回忆着什么,短暂思索后却只笑着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帝之时,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天帝记性当真很好,我可记不得落入尸山前的一切。”
天帝眼底似有几分伤感,轻声叹道:“你那时年幼,记不清也是正常。”
“是,我那时年幼,什么都不懂,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何会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之地。”谢无舟淡淡说着,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什么旁人之事,“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我记不清的事确实有点多,我永远忘不掉的就是——你们天界把我送去的那个地方,除了会伤人的怨灵与肉林养出的腐臭尸怪,就只有一片能够轻易夺我性命的血海了。”
“你的父亲承渊……”
“你老提他做什么?”谢无舟打断了天帝的话,“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我还来不及将他记下,他就已经死了。”
“……”
“我能记得娘亲,也只是因为她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她说会去接我回家,我没等到她,所以怨了她很久很久,直到离开那个地方上千年后,我才辗转得知她早已死在九重云台之上。”
谢无舟说着,淡漠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一众仙神,似笑非笑地问道:“听说她犯了罪,有没有谁还记得当日之事,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犯了怎样的罪,才会死在那么重的雷刑之下?”
那一刻,大殿之中鸦雀无声,众仙一时面面相觑。
谢无舟若无其事般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别紧张,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我那时还小,确实不怎么记事,等我记事之时,又已堕入魔道。魔嘛,心性凉薄得很,什么爱啊恨啊,早在那一千七百多年的挣扎求存中消磨殆尽了,更别说身子里还藏了一个天魔,真是没什么心思再去追究往日恩怨了。”
他自嘲似的说着,故意将“那时还小”与“一千七百多年”咬得重了一些。
语气好似云淡风轻,实则却在提醒天帝与一众仙神,他们如此憎恶的“魔”究竟因何而来。
话至此处,天帝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谢无舟却是忽然笑着摇了摇头,多少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天帝要赐我恩泽,我说这些做什么?”
下一秒,他很是好奇地问道:“我都忘记问了,天帝打算如何弥补我?”
天帝沉声说道:“只要你舍下魔尊之位,剔去魔骨,洗尽魔髓,便仍是神族中人。你既是承渊之子,若是愿意回归天界,必定享有比魔界之主更高的尊荣。”
“我没理解错吧?这是要我废去一身修为,换回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一切?我还当‘尽力弥补’会有多尽力呢。”谢无舟一脸不屑地轻笑了一声,“说到底,天帝一句委屈了我,就想将这一切算了,你们神仙说话做事可真是好轻巧。”
“数千年前,你叛离神族成为魔尊,纵容魔兵屡次进犯两界通道,如今吾愿给你一个回头的机会,你还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谢无舟淡淡说道,“只是忍不住提醒一下,你们天界的尊荣,也就只有你们天界中人自己在乎。”
“景澄!”天帝不由皱眉,沉声喝道,“你别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开口闭口叫的名字,于我而言却是陌生得很。”谢无舟语气依旧平淡,似是漠视了天帝的怒意,“我劝你,不要妄图用一个名字,将我归入你的麾下——没有看清我身份的人,从来都是你。”
“你!”
“你是天帝,执掌天界,我是魔尊,亦可统领群魔。”谢无舟说着,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天帝的目光中满是不屑,神色更是愈渐冰冷,“我,谢无舟,本就应当与你平起平坐。今日我愿纡尊降贵坐在此处,皆因天魔也是我必须铲除的敌人,你别真以为我能看得上你施舍的‘恩泽’。”
谢无舟的声音不大,只是以灵力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话语中没有半点怒意,语气更是分外冷静,仿佛只是在告知众人一些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态度,无疑触怒了那高高在上之人。
“谢无舟!你当真是执迷不悟!”
天帝话音刚落,殿中不少仙神已将灵力运起,无数双眼睛警惕而又嫌恶地望向了那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
只一瞬,红色的灵光便已悄然笼罩了整个大殿,几近入骨的寒意似要将此地冰封一般,让人不得不运灵抵御。
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吓得鹿临溪连忙站了起来,两步跑到了谢无舟的身旁。
沈遗墨起身上前,沉声说道:“父帝,明日蜃楼之约,还需魔尊与我一同前往,否则人间必将生灵涂炭。”
此言一出,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天帝缓缓闭上双眼,似在平复心绪。
鹿临溪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
这老东西坏得很,开口闭口天下苍生,最终不也还是要被“生灵涂炭”绑架吗?
他知道谢无舟不可能答应他提出的条件,但他一定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孤立无援、命不由己的负伤之人,竟敢在那么多仙神面前这般与他说话。
他此刻一定被气得不轻,新仇旧怨怕是都在心里乱窜呢。
哎,早说过了,不要和谢无舟做口舌之争。
现在知道头疼了吧?
真是活该!
这家伙不占理的事都嘴硬得厉害,遇上本就占理的事还能争输了不成?
鹿临溪正在心底吐槽呢,便见天帝睁开了双眼,一手微微抬起,又轻轻向下压了几分,显然是在示意众仙收起灵力。
真别说,看上去还挺有逼格。
但是鹿临溪见过这家伙被打到披头散发在地上吐血的狼狈模样,一时就真的很想对他说上一句——哎哟,我求求你真是别装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她肯定是不敢说的,她现在就是一只三万灵根的鹅,要尽可能的低调,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再之后,这场宴会继续办了下去,所有人都努力装出了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天帝虽是失了些许面子,但也确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无论当年真相如何,承渊之子景澄都是自己执意叛离天界的,等到天魔消散之时,无论天界如何对他,都算得上师出有名。
鹿临溪本以为谢无舟会衣袖一挥,在众人目光之中潇洒地转身离去,可他竟然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了下来。
她愣了一会儿,蹲下身子凑至他的耳畔,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我们不走吗?”
谢无舟只是笑了笑:“你多吃点。”
鹿临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有人这样啊,那么多双不友善的眼睛往这盯着,一个个恨不得过了明日便将他生吞活剥,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想让她多吃一点。
吃什么吃,胃口早被某些老东西倒没了!
她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吃了,拉着谢无舟起身走出了那压抑的大殿。
来时好辛苦才爬上来的长长阶梯,走时只是用了一个术法,便已大摇大摆来到阶梯之下。
鹿临溪回头看了一眼那金光笼罩下的辉煌宫殿,一时咬了咬牙,忍不住“呸”了一声,扭头走在了谢无舟的前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老东西要不是沈遗墨的亲爹,我举双手支持你直接杀了他!我看见他就来气,他装什么装啊,虚伪得我要吐了!”她咬牙切齿地恨恨说道,“要我说,他才不配和你平起平坐,他就该被你揍得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求饶!”
鹿临溪大声说着,旁侧路过的仙侍虽不知她在说谁,却都向这边投来了惶恐而又诧异的眼神。
这一道道目光,让她下意识压低了音量:“总之太可恶了,我恨不能把他丢进血海里!”
谢无舟见她这般气呼呼,又怂兮兮的模样,一时不由失笑。
“你别为了我委屈自己,东西再好吃,也要心情好,吃起来才会更香的!”鹿临溪边走边说,“再说了,那些东西于你修行无益,我一个人吃总觉得缺点意思!”
“我不委屈。”谢无舟解释道。
“那些迂腐的神仙没一个讲道理的,他们想废了你的修为,还觉得那是一种恩赐,你不接着就是不识抬举!”鹿临溪皱眉问道,“你这都不委屈?”
谢无舟:“习惯了。”
鹿临溪:“……”
是啊,习惯了。
无非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早该习以为常。
当年一则天道预言,让他背负了那么多年灭世魔头的骂名,如今好不容易真相大白,他也依旧被当作自甘堕落之人。
谢无舟一早便知晓了当年真相,可他摆脱天魔的计划曾经铺得那么大,却不曾有一星半点是为揭露真相铺陈的。
他一直都明白,偏见是这世上最难消除的东西。
若非如此,玉山之上那只蝶妖也不会以那么决绝而又极端的方式倾诉世间的不公。
那么谢无舟呢?
他是否也曾厌恶过这样的不公,也曾在意过旁人的误解,只是后来习惯了、清楚了、明白了,这一切就算执着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不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了?
鹿临溪咬了会儿唇,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委屈,我替你委屈。”
她说着,有些沉闷地走在了前头,却没有松开谢无舟的手。
谢无舟跟在她的身后,陪她走了许久,见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很是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圈,这才笑着为她指了指回去的路。
鹿临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最终还是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路回到了紫冥殿。
此处不再有结界阻拦,进出都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多少让她有一点不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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