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望着他,隔着那一层水雾,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听到,他放低了声音,近乎小心翼翼地向她问道:“鹿临溪,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他说,他错了。
他这辈子每一次被人曲解、憎恶、惧怕,都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可这一次,他知道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她忘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醒来的那一刻才惊觉,曾经所有的誓言,都在久别重逢的那一刻变作了失言。
他说过,绝不对她设防半分,要对她好、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因为他受到一丝委屈。
他分明说过,永远都不会骗她。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他伤害了这个世上,他最不该伤害的那个人,偏偏他还对此无知无觉。
他后悔了,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后悔过。
他说,那一日,他在玉山醒来,没有看见她在身旁,忽然感觉自己的心都空了一块。
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遥远得快要被他遗忘的曾经,竟也陪他走过很孤寂、很漫长的一段岁月。
他从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出那个囚笼的,只是有一日忽然睁开双眼,便看见了囚笼外的天地。
云是白色的,天与海都是蓝色的,日光刺目而又灼热,心却好似凉透了的死灰。
他低头望着手中紧紧攥着的那片花瓣,却如何也没想起它到底从何而来。
好像有什么人,对他叮嘱了许多。
他记不清那个声音,记不清那些话语,却渐渐感觉,心底那一团死灰,悄无声息地挣扎着、努力着、不甘认命的,又一次烧灼了起来。
仿佛是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一定要活着,不择手段也要活着。
许是不甘,许是痴怨,那于茫然之中渐生的魔心,悄然封禁了每一处柔软的角落。
他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自己该要何去何从。
唯有三个字,分明那么陌生,却又好像烙在了他的心上。
——谢无舟。
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名字,但他可以成为拥有这个名字的人。
他确实该谢的。
谢这怨海无边,天地无舟,逼他自渡成魔。
浑浑噩噩了那么多年,他不会再去祈愿任何人的宽恕了。
“我有听你的话……”哪怕忘了,仍旧记得。
要活着,要爱笑,要做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还有,绝对绝对,不可以认命……
“只是这么多年,我总觉得命里缺了些什么,空落落的,就像有人偷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谢无舟轻声说着,像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那么急切,却又那么无力,“我忘记了那是什么,可它真的,真的一直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此一生每一次不择手段地麻木前行,都只是为了再次遇见你……”他话到此处,声音似已有些颤抖,平复数秒,才敢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向她问道,“鹿临溪,你会原谅我吗?”
原来,他从离开血海的那一日起,便将什么都忘了。
他本不愿,也不想忘的,可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只是他为什么会忘记呢?
难道是那杀千刀的废物系统又动了什么手脚?
【系统监测到宿主正在冤枉系统。】
得,平时静如陈尸,这种时候反应倒是十分快。
【那虽是一段真实的过往,但也是一场反派的梦境。】
【梦境之主在某一个时段中“成为”了过去的自己,梦醒之时自然也会带走自己亲身经历的那部分记忆,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掌控的事情。】
竟是这样吗……
这一次,她又在心底错怪谢无舟了。
多么庆幸,没能陪他熬过漫长岁月的那份歉疚,压过了被他彻底遗忘的那份委屈——终于有一次,她没将心底的误解化作锋利的言语,刺向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他。
她以为,梦醒之后,那个对她最好的小孔雀不会存在了。
她以为,谢无舟会怨会恨,甚至应当厌恶那一年将他独自丢下的她。
可他却一如梦中那般,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忍斥责分毫……
她仅有一次卑微的请求,求他就算离开那一场梦,也请继续喜欢她——他听见了,并没有笑话她。
他望着她,望着一个迟迟没有给予自己回应的人,近乎执拗地又一次轻声问道:“原谅我,好不好?”
“谢无舟,你知不知道……”鹿临溪咬了咬下唇,眼底满是愧疚,“我对你好,救你出梦,说那么多好听的话,做那么多麻烦得要死的事,努力让你喜欢上我……全都只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对你另有所图……”
就算,就算最后改变了想法,最初的欺骗就不算欺骗吗?
当年的他一无所有,努力想要抓住眼前仅有的一切,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计较。
那么现在呢?
逃出尸山血海,看过繁华人世,他分明已经能够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也依旧不会在意吗?
谢无舟:“你图什么?”
鹿临溪:“我……”
谢无舟:“图什么,我都给你。”
鹿临溪:“……”
谢无舟:“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鹿临溪:“……”
那一刻,她望着他的眼睛,看见了他毫无保留的赤忱,终于发现自己所有的顾虑都是杞人忧天。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聪明到哪里去,愿意对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清的人付出所有。
“我不会再做让你失望的事,不会再说让你失落的话。”他看着她,眸中没有一丝犹豫,坚定地说出了他以为她最想听见的那一句话,“你不喜欢我要走的那条路,我不走了,你要我怎样,我都听你的。”
可她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承诺了。
她好像无法拒绝,也无法轻易接受。
在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刻,她以为他们注定不会同路了,却从不曾想,哪怕放弃所有,哪怕注定走上绝路,他也要再一次走到她的身旁。
鹿临溪:“你是傻子吗?”
谢无舟:“我是。”
她想,她是一个寻常的人。
她怕苦怕累怕痛,还特别害怕麻烦。
谢无舟已经是她这辈子遇到过的人里最麻烦的那一个了,他的体内还藏着一个更大的麻烦,光是想想都能让她头疼很久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是她把谢无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她得对他负责啊。
往后的路,不管多么艰难,她都不会丢下他不管了。
鹿临溪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让你站着不动,你就真的杵那儿不动啊?”
谢无舟听了,眼底浮现一丝欣喜。
他走到她的身旁,抬手为她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鹿临溪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可以坐下,可在他坐下之后,自己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抱膝往床角缩了些许。
她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家伙相处了。
在仅有的记忆里,她都是被气到牙痒痒的那一个,像这样安静地一起坐在床上,简直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她总觉得谢无舟不可能因为一场梦就改了性子。
眼前的温柔可能是暂时的,等确认她原谅了他以后,他就要原形毕露了。
但这样似乎也挺好,她本来就不需要他以卑微待她。
坐到同一张床上以后,他们好像很是默契地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谁也不忍先一步打破这一刻的安宁。
鹿临溪想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浮云他们怎么样了?玉山那么多修士怎么样了?哦对,还有……你来找我的事,他们知道吗?”
谢无舟:“你就只想问我这些旁人的事?”
鹿临溪:“那,那你来这里,是要带我走吗?”
“是。”谢无舟认真说道,“我无法在此久留,你可愿随我离开?”
“我也没想一直待在这里的,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想办法去玉山找你……”鹿临溪说着,小声嘟囔起来,“谢无舟,我得盯着你,你体内的东西太危险了,和你这个人一样危险,总得有人看着点儿。”
“你怕我压制不住它?”
“我怕你被它吃了!”
谢无舟闻言,不由失笑:“暂时不会。”
鹿临溪沉默片刻,抬眼轻声问道:“你这样潜入天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谢无舟:“你赠我的花瓣可以隐匿灵息,寻常小仙无法识破我的隐形术,能够识破的人,我自会远远避开。”
鹿临溪:“我真是给你胆子了……”
谢无舟笑着转移了话题:“你那个小仙婢走之前,说什么心里没你的人,什么不值得……她是在说谁?”
坏,这要她怎么回答?
鹿临溪:“我要说是你,你信吗?”
谢无舟:“不信。”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歪头糊弄道:“或许你可以信一信?”
谢无舟皱了皱眉,似是很努力地自省了一下,不过自省的结果却是毫无悔意。
他说:“我心里有你,我觉得我挺值得的。”
那语气,理直气壮得让鹿临溪差点落泪。
她这只曾经为某只小孔雀操碎了心的鹅妈妈,到底还是看到自己当初教育的傻孩子,长成了不会轻易被人PUA的样子。
她再也不用担心他会被人欺负了,现在的他只会欺负别人。
可这个问题,她要怎么回答呢?
好像她答不答,谢无舟都是有办法知道的,毕竟云杪喜欢祈泽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也就浮云相信云杪那句“我绝不夺人所爱”的鬼话,换一个不那么心大的人来,只怕是早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嗯。”
“她说的那个人,是祈泽……”
“哦~”
“也许你会发现,很多人都觉得我喜欢祈泽,但我敢发誓,我绝对没有喜欢过他,非但没有,还有一点点嫌弃……”鹿临溪认真解释道,“总之这全都是误会,他可是和浮云有婚约的,我和浮云什么关系啊?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谢无舟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多人都误会啊,那这误会是怎么来的呢?”
这一问,把鹿临溪给干不会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他最爱的反问句来屠杀她的脑细胞了!
她就知道,这家伙的温柔是限时售卖的。
可要不要原形毕露得那么快啊!
她的眼泪才刚干诶!
鹿临溪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正在心底思考怎么解释,便见谢无舟嘴角勾起了一抹熟悉的、不妙的、意味深长的,让她难以忽略的浅笑。
“你好像并不熟悉这里。”他望着她的眼睛,明知故问道,“从琅嬛阁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好像有点迷路?”
“谢无舟,你……你,你你你!”鹿临溪皱眉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我来此处没有找到你,自然要去别处看看。”谢无舟笑着说道,“你说巧不巧,刚好就在路上碰见了。”
好好好,跟了一路,看她迷路也不知道现身帮忙指个道,回来了还偷听她和别人谈话。
是她高看他了,他还是那么缺德,还是那么阴暗,还是那么喜欢在一旁暗自欣赏她漏洞百出的拙劣演技。
错付了,她所有的感动,所有的眼泪,到底是错付了!
鹿临溪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连坐了两个深呼吸,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猛地蹬腿往谢无舟腰上踹了一脚。
她这一脚力气不小,差点没把他从床上踹下去。
谢无舟:“……”
有那么一瞬,她在谢无舟脸上看到了敢怒不敢言。
她只瞪大双眼,理不直气也壮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这什么表情啊?是有什么意见吗?”
谢无舟一时欲言又止。
“诶,你没看错,我就是迷糊得很!我不但不会用灵力,不会修炼,不懂幻化人形,我还不熟悉这里!”鹿临溪说着,双手抱臂,大声问道,“所以呢?你又想说什么?要不我替你说了吧——鹿临溪,我还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对不对?你就想这么说对不对?”她说着,仰起头来,阴阳怪气道,“你不是聪明吗?看不透我,你难不难受啊?要不要求我为你答疑解惑呀?”
“……”
“你说话呀,怎么不说话了?是台词被我抢了吗?”
“鹿临溪,你……”
鹿临溪先一步说道:“谢无舟,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得时刻注意身份哦!”
谢无舟深吸了一口气,让步一般,闭眼问了一句:“我今晚睡哪儿?”
鹿临溪:“地上。”
谢无舟:“……”
她今天非得给这孔雀上这一课。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什么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鹿临溪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从前自己一只鹅睡在地上的时候,某些人别说给她被子了,就连一团干草都不会给的。
而她就不一样了,她会把枕头和被子让给某只孔雀,同样是让人睡地上,二者人品简直高下立见!
当然啦,她之所以舍得让,是因为翻找了半天,终于在这偌大寝殿的某一个柜子里发现了备用的被子。
既然有多的,那就随手施舍一下某些暂时无床可归的人吧,反正并不会影响自己的睡眠质量呢。
好心帮忙铺地铺的时候,鹿临溪想起了初高中住校时的遥远记忆。
夏天天热,宿舍没有空调,为了凉快一点,室友们就一起在地上打地铺。
大家都睡地上了,躺得那么近,自然是要聊天的。
这天聊着聊着,大概率会被宿管敲门,接着大家就会鸦雀无声一阵,直到确认外头没有宿管的脚步声了,再继续开始用气声聊天。
那种偷偷摸摸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但她到底还是换了个世界,换了个地方,换了种全新的方式延续了相似的偷偷摸摸。
“我这边好像每天都有人伺候的,以防万一,你可得起早一点,被子记得提前收起来,别让人发现了我在屋里藏男人,我丢不起这人!”鹿临溪说着,见谢无舟嘴角似是上扬了些许,忍不住皱了皱眉,“我说话你别不当回事,就你这身份要是暴露了,我俩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无舟:“好。”
鹿临溪:“你刚才笑什么?”
谢无舟:“没有。”
鹿临溪:“骗人,我都看到了!”
那一刻,坐在床上的鹿临溪带着满眼的质问,静静瞪着被自己赶到地上去的谢无舟。
这是她这辈子,在这个家伙面前最居高临下的一次。
然而谢无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叹了一声,枕着手臂躺平了身子。
鹿临溪狐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躺了下去,有些茫然地思考起了刚才那段话哪里出了问题。
她想了很久,实在是想不出结果,干脆再次开口说道:“不行,你得告诉我,你刚才在笑什么?我的经验告诉我,你忽然笑那么一下准不是什么好事,你得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不然我今晚会失眠!”
谢无舟:“你也太容易失眠了。”
鹿临溪:“每次都是你害的。”
谢无舟:“我都睡地上了。”
鹿临溪:“就睡一天,瞧把你委屈的!”
谢无舟:“可不敢委屈。”
鹿临溪:“少转移话题,你刚才到底笑什么呢?”
她这般追问着,屋内短暂陷入了几秒的沉默。
沉默过后,谢无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成为云杪的?”
话题忽然回到了赶某人下床之前,最令她感到尴尬的那一个。
看来是她刚才那番叮嘱的话里又出现全新的破绽了。
早知道她就不问了,真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关键谢无舟这话问得太笃定了,直接略过了“是不是”的阶段,来到了“怎么成为”的问题上。
鹿临溪下意识想要狡辩的,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好像没有必要了。
她不知道怎么狡辩,谢无舟都敢这么问了,无论她再说什么都只是把人当傻子忽悠了。
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意外谢无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家伙对细枝末节一向十分敏感,她对这副身子的主人又完全不熟,如今没了人间那副鹅身打掩护,瞒不过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虽说被拆穿得有点太快了,但其实如果可以,她一直都是很愿意说实话的。
要不是有些话会被系统屏蔽,想说也说不出口,她也不至于每次都要硬着头皮扯谎。
如今谢无舟点穿了这件事,她好像只是很短暂地紧张了一下,而后便只剩下了一种莫名的释然。
“我现在住在瑶华殿,没有人敢把我撵出去,我可以隐匿灵息不让任何人发现,也能用仙灵药体催生各种草木……不管从哪一点来看,我都是云杪。”鹿临溪话到此处,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我承认你猜得不错,但你开口之前,就不觉得自己的猜测大胆了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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