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师尊已经离去很久了,就算她最初的接近只是为了复仇,可在大仇得报后,她并没有选择离开。
——他与她的感情不是假的。
他曾以为只要他能放下,只要他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就还会拥有一个曾经约定好的未来。
他曾以为时间可以淡化一切,所有的仇恨都会过去。
他甚至曾经以为,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可以带着这些“以为”平平淡淡地结束。
可说到底,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他没能忘记,她也没能放下。
温祝余话到此处,眼里已满是疲惫。
他说,同床异梦二十载,他一直知她心中有恨,却偏偏忍不住装聋作哑,痴心想要熬过今生,去换来生那场干干净净的重逢。
可惜他熬了那么久,直到今时今日才知,她心底的恨意原来那么深,深到早已成为一道天堑。
纵使他熬断今生,也再跨不过去了。
“遗墨,你师娘做这一切,真正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公道,趁着大祸未成,她还有回头的机会。”温祝余淡淡说道,“她的话无人相信,那便让我去说吧。”
“……”
“与妖结合二十七载,隐藏真相、欺瞒众人,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执掌玄云门。”温祝余说着,望着沈遗墨的眼睛,沉声说道,“遗墨,我曾说过,我走以后,你就是玄云门的下一任掌门,你可准备好了?”
沈遗墨:“师尊,我……”
温祝余见他目光躲闪,不禁笑着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轻声说道:“若你不愿,就顺着自己的心意去选,这么大个玄云门,还不到非你不可的地步。”
沈遗墨:“……”
他沉默着没有给出答案,浮云却不自觉勒紧了怀中的大鹅。
鹿临溪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没忍住,嗷了一嗓子:“沈遗墨!浮云想你跟她下山!”
下一秒,大鹅的嘴巴被捏住了,师徒俩的目光都聚过来了。
鹅这一嗓子,喊得四周都静默了。
浮云下意识躲闪着沈遗墨的视线,可那一瞬心底的慌忙仍是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鹿临溪趁浮云失神,扑腾着跳回了地上,哒哒几步跳到一旁,生怕自己被这些人灼热的目光烫到。
温祝余的眼底并无诧异,他只将浮云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便已了然。
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到底还是像自己当年那样,遇上了一个能让他敢于违背规则,放弃思虑后果,无论如何也想将其留在身侧的妖族女子。
“也许离开玉山,你能更好地保护她。”
温祝余平静地说着,看向沈遗墨的目光多了几分恍惚。
他好似透过眼前之人,望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或许在想,要是当年师尊离去后,他没有继承掌门之位,而是带着虞梦枝离开玉山,所有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温祝余失神的那一刻,沈遗墨也全然愣在了原处。
他望向浮云的目光惊喜而又无比复杂。
若要细细算来,他与浮云相识的时间不算长,可心里的情愫却是一早便已种下。
最初的相遇,是在云县的赵宅。
那只迷了路的小鹅妖,携着一身微弱的妖气,扑扇着那对有力的小翅膀,穿过长廊,越过仆人,一脸慌忙追在了他的脚边。
仙门中人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
他从来都没想过,一只那么弱小的妖精,会敢主动靠近自己。
可那只大鹅就是跟在了他的身侧,十分乖巧地随着他回了客房,吃他喂的东西,睡他的床铺,就算后来找到了自己原本跟随的人,也还是一有机会便会跟在他的身旁。
比起谢无舟身旁另一只毫无妖气却总嘎嘎大叫的大鹅,这只总爱跟着他的鹅要安静乖巧不少。
初次分别,他不知自己为何有些不舍,蹲在地上与那只小鹅妖说着道别的话。
她嘎嘎叫着,他是一声也听不懂,但他心想,那应该也是道别的话语。
他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那只小鹅妖,却不曾想自己还未离开云县多久,便又一次感应到了那熟悉的妖气。
这一次,他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回身的那一眼,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失了心神。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对一只小小的鹅妖动了心。
他太清楚人与妖之间没有可能,但她的话语,她的请求,她的目光,她的一切他都无法忽视,无法拒绝,更无法逃避分毫。
他好像疯了似的,放弃了对未来的思考,变成了一个目光短浅的人,在短暂的相伴中感受心底深处按捺不住的欢喜。
他好像隐约可以感觉,浮云对他也是特别的。
可他很难确定这样的特别是不是一种错觉。
浮云对谁都很好,对谁都可以尽心尽力。
养伤的那段日子里,他甚至时不时会想,如果重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谢无舟,浮云也一定会尽心照料吧。
他又怎会看不出,在浮云的心里,最重要的一直是那只叫小溪的大鹅。
而在小溪之后,他与谢无舟在她心中的地位好像并无太大区别——就连最初识字,她都要将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
他曾不止一次,想要开口询问她的心意,可每次话到嘴边又会失了勇气。
他既怕答案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又怕答案是自己想的那样,但自己无法给她一个未来。
以这种方式得知浮云的心意,他应该是十分欢喜的,偏偏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他该肩负起玄云门的未来。
浮云说过要离开的……
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不该招惹一个如云般自由的她。
可就在刚才,师尊告诉他,如果他不愿意,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选。
真的可以吗……
他也可以像师尊那样,甚至比师尊更为自由地与一只妖族长久相伴吗?
在那一阵近乎死寂的沉默中,浮云缓缓平复了心绪,抬眼对上了沈遗墨迟疑的目光。
她的眼底多了几分无言的期盼。
可静默的高阁之中,忽然响起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从迟疑,到坚定,来者正缓步向上而行。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只有谢无舟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鹿临溪的身旁。
糟糕,差点忘记这家伙还在了,他忽然走过来是要做什么?
鹿临溪一脸警惕地仰头看了谢无舟一眼。
就这一眼,让她慌了心神。
她看见谢无舟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就在此时,楼下的脚步停了,窗外的风声也不见了。
鹿临溪:“谢无舟!你要做什么!”
在那谁都不曾察觉的结界里,谢无舟语气平淡地回了大鹅一句:“我什么都不做。”
鹿临溪:“你什么都不做,那这结界是什么意思?”
谢无舟:“你乖一点,大家还能继续做朋友。”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过,不帮虞梦枝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鹿临溪忍不住焦急地大声追问着。
然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忽然说不了话了。
非但如此,就连翅膀和双脚也都动弹不了了!
好一个大反派!
定身加禁言,这是一点操作空间都不给鹅留啊!
不是说她什么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说什么话都没人会信吗?
平日里那么自信,怎么这个时候忽然要这样限制她了啊!
大鹅的眼底写满了质疑。
奈何谢无舟不再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倚在了墙边,像个十足冷漠的旁观者。
虞梦枝终是来到了这座高阁的顶楼。
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她的眼底泛起了难以置信的诧异与慌乱。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谢无舟,无需一丝多余的言语,便已明了发生了什么。
那个说要帮她的人,确实改变了这碧落阁中的结界,但也如此轻易地将她出卖了。
“为什么呢?”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凉了下来,所有的诧异和慌乱都在那一瞬,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冷静,“魔尊大人,你不是说你懂我……你不是,想要开启两界通道吗?”
“骗你的。”谢无舟淡淡说着。
分明身处同一个空间,可无论浮云、沈遗墨,还是那位玄云门的掌门,他们都对虞梦枝的话语没有半分反应。
温祝余向虞梦枝靠近了两步。
鹿临溪能够看见他在说着什么,却仍旧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
温祝余的话,不止她听不见,虞梦枝也没能听见。
那能够阻绝一切,却又无法被人察觉的结界,早在不知不觉间阻断了虞梦枝与温祝余交流的可能。
虞梦枝甚至不曾察觉,有那么一个人正在与她说着什么。
她只是静静看着谢无舟,在这没有任何言语的静默之中,任由绝望一丝一丝爬满了双眼。
忽然,她自嘲似的地轻笑了一声。
似是在笑这世上到底还是无人懂她。
记忆里那如水般温柔的眉眼,在那一刻被无边的怨恨彻底占据。
下一秒,鹿临溪看见了怨气。
怨气自蝶妖体内出现的那一刻,她想她大概明白谢无舟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在虞梦枝最理智的时间里,阻断了虞梦枝听见温祝余劝解的机会。
她不知温祝余心中向着她,不知这一切或许可以善了,只知自己受到了谢无舟的欺骗,只知朝夕相伴了二十七年的丈夫听信旁人言语试探于她。
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一见如故的小姑娘,还有她轻信了的那个骗子……
此时此刻,那么多人守在这里,似是想要审判她想要犯下的恶行。
她心底的慌乱与无助,在这死一般的静默里,一点一滴蚕食着她的理智,又化作绝望与怨恨,彻底侵占她的思绪。
她似一个坠入了无边寒狱的孤魂野鬼,再也信不得旁人,再也见不得善意——她的眼前,将只剩下一条路,没有回头的余地,也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不顾一切向前行去。
幻梦般幽蓝的灵光,裹挟着暗红的怨气,缓缓萦于虞梦枝的身侧。
寂静的四周,忽然有了声音。
“梦枝,回头吧……”
温祝余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不忍,甚至是祈求。
可虞梦枝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温祝余,你到底还是因为旁人怀疑我了。”
“……”
“你一定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不是后怕极了?”虞梦枝说着,唇角扬起一丝凄然的笑意,“你的枕边人,在这二十多年来,一直谋划着一个与你心中正义背道而驰的计划……是不是很可笑?”
“……”
“你真正的仇人早就死了,你已经亲手报了当年的仇。”谢无舟淡淡说道,“如今玉山上有那么多无辜之人,他们根本不知当年之事,不该受到这种牵连。”
鹿临溪瞬间两眼一黑——真的没有什么商城道具,可以把谢无舟彻底毒哑吗!
这个反派真是太TM会说话了!
就这哪壶不开提哪壶,杀人一定先诛心的本领,全让他给懂完了!
他话音刚落,虞梦枝周遭的怨气便明显浓烈了几分。
“是啊,都是无辜之人,不知当年之事。”她不禁冷笑起来,“可是……我的妹妹就不无辜吗?仙门中人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杀害,这一切的真相,就注定要淹没在我的心底,永远不配被人知晓吗!”
“可以被人知晓,我可以……”
“温祝余,你别傻了。”虞梦枝咬牙问道,“你可以什么?可以为我说出真相,可以不顾自己的声誉,让这玉山中所有的人都听见我这三十年来一心想求的公道吗!”
“……”
“可是温祝余,你不是公道!”虞梦枝颤抖着声音说道,“从你说出一切真相的那一刻起,你就只是一个和妖族相伴了二十七年的仙门叛徒,你的话语,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重量!”
温祝余一时哑然。
虞梦枝不禁闭上了双眼。
她轻声说道:“温祝余,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觉得你能帮我?”
温祝余:“你想要什么……”
虞梦枝:“我想要问问你,可还记得,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
温祝余:“……什么问题?”
虞梦枝含着泪,柔声说道:“你师尊死的那一年,我问过你——你会记得自己除过的每一只妖吗?”
她轻轻问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温祝余没有回答,他似是愣在了原地。
“忘了对吗?没关系,我一直替你记着。”虞梦枝说着,用那几近冰冷的语气,沉声说道,“你说——每次下山除祟,遇上妖邪聚集之地,所杀之妖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怎么可能记得住?”
“……”
“那时我说,我若杀了人,我会记一辈子。”她说着,紧握的指尖,嵌入了血肉,“你当时笑了,你告诉我——那不一样。”
“……”
“不一样,确实是不一样啊。”虞梦枝无声地笑了,“在你心里,妖就是更低贱的,不是吗?”
“仙门中人向来如此,你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她一字一顿,犹如泣血一般,缓缓说道,“但我不怨你……毕竟……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
“你师尊离去时,你为他伤心了好久。”
“我真的好恨你为他伤心的模样,因为你的心伤有人抚慰,而我的心伤只配烂在永远不能对人提及的地方……”
“我也是从那时才发现,你我之间竟连这点公平都不曾有过。”
虞梦枝话到此处,周身已被怨气彻底笼罩。
“温祝余,你与我这一生……从未同路。”虞梦枝眼底的疯狂愈渐浓烈,她似忍不住想要质问,“你要我回头,回去哪里呢?”
温祝余:“不是,不是这样……”
虞梦枝:“我现在告诉你,我想要什么——”
“我要为妹妹讨一个公道,我要你我之间真正公平。”她沉声说着,满是绝望的眼底笑意凄然。
她问他,做得到哪一条?
他张了张嘴,这才恍然惊觉,所有的话语都比沉默更显苍白无力。
虞梦枝不再看他,只是抬眼望向楼外的夜空。
“你做不到,没关系……我想走的路,我会自己去走,想要的东西,也会自己去讨!”
“我要的公道,不是让所有人听见真相那么简单,因为听见,仅仅只是听见!”
“就算所有人都听见了,也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铭记,甚至没有多少人会理解……三十年前那只无名无姓的蝶妖是否无辜,于你们仙门而言一点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啊,温祝余!”
“所有人都只会在意你,在意你这个玄云门的掌门,竟敢瞒着整个仙门与妖结合二十七载!”
“你们仙门中人,向来如此,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真相不重要……因为,对你们而言,我们妖族……从来都是低人一等的……”
她说,她的妹妹就像一片枯叶,被风轻轻吹落,走得太轻、太静了……
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妹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见不得妹妹就这样走了……
“只有所有人在听见真相的那一刻,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才不会有人质疑,不会有人轻视——它将被铭刻在每一个人生命的尽头,再随着这些生命一同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说,只有这样,她妹妹的离去,才算得上触目惊心。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虞梦枝身上灵光大盛。
“师娘!!”
碧落阁四周天地灵气,皆于那一霎向她聚拢。
温祝余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却为那于空齐聚的天地灵气所阻。
“梦枝,不要!!!”
那一声呼唤,那么失魂落魄,好似沉入无望之海。
与之相随的,是一声微乎其微的,好似什么东西,轻轻碎裂的声音。
弱小的蝶妖没有催动阵法的力量。
答应帮她的人,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她。
那个庇护了她二十七年的人,挡在了她选下的必行之路上。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早在她做下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好了万一寻不到别的法子,这最后一步该要怎么走——
自毁内丹,十倍妖力。
总是足以催动这样一个阵法的……
那一瞬,一种极其可怕的力量,自蝶妖身上散发出来。
鹿临溪身上的禁制术法也在那一刻被这股力量冲开。
禁制解开的瞬间,似是失了灵力保护,一阵恨不得将她冻结的寒意,猛地撞入她的心间。
——那是一种孤寂至绝望的感觉,只一瞬便将她拽入至暗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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