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回答楚涵的话,只是抱臂来到这四个囚犯身前,仔细盯着他们手脚间的伤痕看了又看,看样子十分感兴趣,末了才道:“何人所伤?”
蔺冕从来没有见过他,亦不知他的底细,但见楚涵和他相识,关系还算不错的样子,他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谢壑?”那人皱眉想了一会儿,亦没搜寻到关于此人的信息,他又看了那些伤口一眼,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赏心悦目。
楚涵听闻蔺冕的话之后笑道:“这人倒是个奇才,允文允武。哦,我家秀秀在颜老那里待的怎么样了?”
蔺冕笑道:“诚如将军所见,乐不思蜀了。”
“那只泼猴也就颜斐有办法。”那人罕见的搭了一句话。
“颜老没有办法,宣儿比较有办法,秀秀天天在颜老那里嘀咕谢宣什么时候进城可以跟她一起玩。”蔺冕玩笑道。
“无论怎么,别天天囔囔着练刀练枪我就阿弥陀佛了。”楚涵道。
“你自己拳脚功夫稀松,还不许后辈进步了?”那人眨了眨眼揶揄道。
“我拳脚功夫稀松二五眼?谁替你端了土匪窝子报仇的,说话讲良心。”楚涵瞬间不服气了,末了他叹息道,“若是个小子,我倒也不拦她,女孩不就应该在闺阁里绣绣花草吗?”
“还绣花草呢?你也就万幸是汴京的官吧,若在我们兴庆府这会渣儿都不剩了,被铁骑碾的。”那人淡笑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却杀气腾腾。
楚涵听这番话听的牙酸。
蔺冕却惊在了当场!这人居然是兴庆府的属将?!他低下头去,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谢壑这人,我想见见。”那人又道,“如此干净利索的刀法,可比你强多了。”
“快别介了,我这下属都快被你吓丢了魂儿,更遑论别个。”楚涵拍了拍蔺冕的肩膀对那人说道。
那人敛眉,自嘲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却说,谢壑回至家中,正见家门大开,陈婆子坐在谢家门口死活不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什么谢家杀人了,让谢家还人,不然报官云云。
薛氏和李二媳妇正在和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对骂。
惠娘拎了菜刀和一只鸡,手起刀落鸡脖子上的血管被瞬间划破,“噗!”血溅出去老远,齐齐喷了陈婆子一脸,她哪里肯干?立马张牙舞爪的抓过来,要和惠娘拼命,惠娘一手扬刀,一手甩鸡脖子,血不停地往外撒。
惠娘冷声道:“昨天夜里招了贼,怪晦气的,今日杀只鸡避避邪。”
陈婆子撒泼耍赖大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泼辣难搞的小娘子,拼命吧,她手里拎着菜刀,打架吧,她家人数还多,真撕扯起来自己铁定会吃亏,骂人吧,一张嘴如何说得过多张嘴,只赖在门槛上不肯离去。
惠娘连杀两只鸡,攒了满满一大盆鸡血,见陈婆子还把在门口无理取闹,她掂了掂手中的盆,将盆里的血悉数兜头浇下,直把陈婆子浇懵了。
惠娘也懵了,因为她一抬头看到了谢壑。
第40章
惠娘手里拎着血淋淋的瓷盆, 抬头呆愣愣的看着他,心里窘迫极了,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 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郎君素来文雅,大概没见过如此张狂的自己吧,她皱了皱眉头,一跺脚,难为情的跑开了, 面上又羞又窘。
四处俱静, 黄豆率先冲陈婆子吼叫,想要挣扎束缚扑上来撕咬她, 谢宣坐在旁边的低矮杌子上, 一边单手支颐一边搂着黄豆的脖子安抚道:“骂骂就得了, 别咬, 怪脏的。”
他娘从门口移开,他抬头也看到了他爹, 不禁吃惊道:“爹, 阿娘怎么把血泼你身上了??!”
谢壑:“……”
陈婆子:“……”
众人:“……”
谢宣这一开口,大家这才发觉谢家的男人回来了。
谢家牛车里都是些斑驳的血迹,人血,毫无掺杂的人血。
陈婆子眼神瑟缩了一下,她顶着一头的鸡血就要冲过来质问谢壑:“你将我儿子送到哪里去了?”
薛氏拿着一截木棍将她拦下。
谢壑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见官了。”他的眼神像一记冰棱将撒泼不止的陈婆子定在了原处。
入室抢劫什么罪过, 陈婆子是不清楚的,但蹲大牢是一定的了, 她顿时委在地上号哭不止, 被看热闹的人们驾走,都在一个村里住着, 陈家男人都进号子了,谢家男人还好好的,不仅好好的,还十分能打,谁没事也不敢轻易开罪他们啊,只能卖个好,将陈婆子拖走了。
陈婆子撕心裂肺的咒骂声从老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
谢老汉打了一盆清水,开始在谢家门外清洗牛车上残留的血迹。
谢壑进门脱掉身上的血衣,仔细清洗了一下身子,将身上那股难闻的血腥气清除干净,他又换了一套洁净的衣衫,将长柜上那两颗亮闪闪的银元宝揣在袖中,打开屋门出去了。
虽然秋收已过,天气还未彻底转凉,夏天的时候,谢家在灶房外搭了个小厦子,将灶台移到了外间,以免烧炕太热,睡着上火。
此时,惠娘正在小厦子里生火,灶台上的瓷盆里放着洗干净剁好的鸡块,粉嘟嘟的,模样十分规整。
谢壑想了想,拾脚朝小厦子那边走去。
惠娘见他远远的朝这边走来了,故意装作没看到他,背过身去只一个劲儿的朝灶膛里添柴火,铁锅里发出呲呲的声音,水珠儿在锅里打个转就被热锅耗干了。
小厦子搭的很矮,身量颀长的谢壑站在下面,地方瞬间局促起来,他也不开口,就这么站着看惠娘生火。
惠娘装不下去了,她扭头低声道:“这里烟雾缭绕的,郎君仔细熏着眼睛。”
谢壑没有说话,伸手将那两个银元宝递了过去,银元宝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雪白的光芒,一见就让人心生欢喜。
惠娘愣了愣,抬头看向他,眼圈红红的,像只窝了委屈的小兔子。
“抓贼的赏金,都给你。”谢壑解释道,他的衣袖舒展在惠娘眼前,烟火缭绕中有股淡淡的松香气息荡进惠娘鼻间。
“郎君留着吧。”惠娘道。
“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操持着,花钱的地方很多,这个算补贴家用,我估摸着添上这笔银子,开点心铺的本钱应该就攒的差不多了吧。”谢壑说的真切,惠娘忍不住觑着通红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眼。
谢壑一滞,沉沉的吁了一口气道:“那陈家婆子欺负你了?”
惠娘难过的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怎么哭红了眼睛?”谢壑纳闷的问道。
惠娘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个张狂的人,只是陈家婆子闹的太无理了,伯母气得胸口疼,她嘴巴笨不会骂人,只能拎着菜刀杀鸡倒血吓唬她,未料被他看了个正着,这会子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呢,大抵是没在意吧,也是,自己有什么值得郎君在意的呢,贸然解释什么,岂不是很奇怪?
她摇了摇头,只推说是柴火发潮了,一烧烟气很多,熏的。
她转头擦了擦手,然后接了银元宝,将他轰出了小厦子。
谢壑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找薛氏问清楚状况,陈婆子被人架走了,薛氏这会儿胸口亮堂多了,正拿扫帚清扫大门口的一地狼藉。
见谢壑走过来了,她忙提醒道:“阿壑看着脚底下,小心沾到脏东西。”
谢壑站定在不远处,开口问道:“伯母,今日陈婆子来家里闹,你们可曾吃亏了?”
薛氏不疑有他,摇了摇头道:“那陈家干的都是理亏的勾当,便是撒泼耍赖又能占得什么便宜去?我们没有吃亏,不必担心。”她想了想,又道,“真是看不出来,惠娘平时文文静静的,发起飙来还挺唬人。”
说到这里,薛氏手中的动作一顿,想起谢壑不是普通的庄稼汉子,是正经的读书人,读书人大多都不太中意女子泼辣吧,她又连忙解释道:“你也勿恼了惠娘,在乡下过活太老实了总容易吃亏,她是个拎得清轻重的。”
谢壑瞬间了悟,他点了点头道:“岂会?!”然后就转身走了。
薛氏见他面无异色,步履轻松,便知他没将刚刚进门时那一幕放在心上,遂也放心的继续扫地。
谢壑看着小厦子里忙忙活活的小妇人,心念一动,脚步又朝那边迈去。
铁锅里的油热得噼啪乱响,油脂的香气散的到处都是,明明小厦子里只有惠娘一个人,却有种热火朝天的感觉。
谢壑弯了弯唇角,站在小厦子旁看了许久,他才走上前去轻轻的ῳ*Ɩ 叫了一声:“惠娘。”
“嗯?”惠娘下意识的抬头。
“你今天的表现很好,很勇敢。”谢壑掐了掐手指,将心中的话原封不动的吐露出来。
“哎?”惠娘愣愣的看着他,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被小厦子里的热气一蒸腾,俏脸微红,兀自发起呆来。
空气中传来一股焦糊的味道,谢壑望了望那口铁锅,提醒道:“锅糊了。”
惠娘瞬间回过神来,开始手忙脚乱的补救,谢壑失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中午吃饭的时候,谢宣手执小筷子,纳闷道:“阿娘今天失了水准?鸡肉有糊味。”
惠娘给他夹了一块香嫩嫩的鸡腿肉道:“吃你的吧!”
她偷偷瞄了谢壑一眼,见他眉眼里盛着笑,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胡乱夹了一块肉,恼羞成怒的嚼了嚼,气势汹汹的咽下。
没过几日,官府来了人,由里正领着,说是李二家举报盗匪有功,给了李二家二两赏银。
送走官府之后,李二媳妇拿着这二两赏银看了又看,那日土匪进院她吓都要吓死了,哪里还敢做别的,去县城报案的只有谢家,这赏银一定也是谢家让的。
她心里一阵火热,有了这二两银子,她家因给大房担保青苗钱而欠下的银钱就能还清了。
李二媳妇心中甚是快慰,她当即赶了两只肥美的大鹅去谢家,多谢谢家的善心。
李二媳妇和惠娘拉扯了好久,惠娘才勉为其难的收下。
柱子站在谢家圈牲口的栅栏门外,郑重的对谢宣说道:“别的也不多说了,炖鹅的时候让咱娘给我留一口。”
谢宣将胳膊搭在柱子肩膀上好奇的说道:“你说大鹅和黄豆谁厉害?”
柱子语塞,岂能不知谢宣心里在想什么,他无情的拆穿道:“现在吃还差些意思,等落了雪再炖才香呢。”
谢宣哈哈一笑,赶着黄豆跑了。
李二媳妇在屋内跟惠娘说道:“听说陈家那儿子要判了,而且是从重判,我听里正说陈家儿子原先逗留的那个寨子冲着一个大官亮了刀子,这才被上面的人发狠端了,谋财害命的事儿终究损阴德的。”
惠娘亦道:“谁说不是呢。”
“等年根底下将账一清,我这心头就松快了,来年攒下钱来送柱子去私塾里读些书,总好过做睁眼瞎。”李二媳妇憧憬道,末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们当家的。”
惠娘道:“嫂子直说便是。”
“谢兄弟是个读书识字的,能不能给我们柱子起个大号,到时候去学堂里还柱子柱子的浑叫总不成个体统。”李二媳妇局促的笑道,“我们当了一辈子的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不好瞎起,恐惹人笑话。”
惠娘想了想道:“这事儿我问问郎君吧。”
片刻后,谢壑将柱子召至眼前,见他眉目如漆,自有一股憨直在,端详片刻后,在白纸上写下三个字:李从庚。
柱子仰头问道:“谢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名字,意思是愿你健康长大,有个光明的未来,像启明星一样。”谢壑解释道。
柱子接过那张白纸,珍惜的摸了摸又摸,他大声呼喊道:“我有名字咯,我有名字咯。”
谢宣甚无语的摇了摇头道:“你不本来就有名字吗?柱子。”
“请叫我李从庚。”柱子骄傲的说道,从此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小名儿在众人口中消失了,必须叫他李从庚他才答应。
柱子撅了一截小木棍儿,在沙土地上照着谢壑的笔迹划来划去,一遍遍的描摹,总是不甚满意,怎么也摹不出白纸上的那股好看劲儿,他说不清哪里好看,但就是好看。
柱子沉迷于练习写自己的名字,谢宣一个人无聊了不少,他嘚嘚嘚的跑去找他爹道:“爹爹,我的名字呢,你也要写我的名字。”
难得谢宣肯认字,谢壑从善如流的在白纸上写下谢宣的名字。
谢宣定睛一瞧,问道:“爹爹,我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阿爹的乖乖儿。”谢壑又补充了一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阿爹的乖乖儿。”
“啊?”谢宣皱着眉头有些失望,他爹也忒敷衍了吧,甚至还不如柱子的名字有意义呢,他抬头试探着问道,“你对我就没什么期许吗?比如希望我当个大官什么的。”
“那你愿意当大官吗?”谢壑低头问道。
“还行,主要是我当了大官之后,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谢宣一把登上书桌豪气宣称,“你是大官的父亲,威不威风?霸不霸气?”
谢壑一把将他抱了下来,说道:“一会儿书案被你踩塌,你娘揍你我可不拦着。”
谢宣保持着小胳膊朝上举着的状态道:“我威不威风?霸不霸气?爹爹。”
谢壑点头道:“威风,霸气,爹爹就等着享你的福了。”
“这你就等着瞧好吧。”谢宣终于美了,他拿着父亲写的那张纸,坐在柱子身旁,也胡乱描了起来,鬼画符一般。
岁末,天寒地冻,比江南冷多了。
惠娘跟胡商换了几张皮子,给谢壑做了一件带皮的袍子,穿着轻便又暖和,剩下的给家里缝了被褥。
惠娘的房间和薛氏的房间都有火炕,只要白日里多生些柴火,晚上睡觉的时候并不冷,很暖和的。
谢壑的屋子里是榻,这种东西在温暖的江南还好,在熙州这种地方,一到冬天就天寒地冻的,睡半宿都不见得有暖和气,一间屋子里生两个暖盆还是有些冷,谢壑常半夜起来练枪暖手脚。
薛氏看见几次,闲时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惠娘道:“你们夫妻俩怎么回事?还分着房睡呢?”
惠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不是夫妻。”
薛氏眨了眨眼,她知道谢壑之前出身富贵,身旁有通房倒也正常,她以为惠娘也是那种身份。
惠娘连忙摇了摇头道:“郎君先前也没有通房丫鬟。”
“那宣儿是……”薛氏彻底疑惑了。
“宣儿是我俩亲生的,是个意外。”惠娘索性说道。
薛氏愣愣的想了想,发现自己越想越糊涂,她回忆着往日谢壑对惠娘的情意,也不似作假的,怎么惠娘说他们其实不是夫妻呢?!她还想要第二个胖孙呢!
薛氏张了张嘴,想继续劝说些什么,惠娘及时拦下:“郎君之前有未婚妻的,我这样的身份,配他不上。”
薛氏彻底闭了嘴,她倒不觉的惠娘配不上谢壑,只是这两人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别人说多了,反而不好。
惠娘知道了谢壑晚上冻得冷,又给他絮了两床厚棉被,心想着这样大抵就差不多了。
腊月里,惠娘最后一次往茶楼里送完点心,恰好县学外面的公墙上张贴了县试报名合格的名单,一堆儒生挤在名单前寻自己的名字,谢壑也站在名单前一行行仔细搜寻着。
虽然知道肯定会有自己的名字,但心里总耐不住有些紧张,他一行行看过去,大冬天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浸了汗。
“找到了!郎君,在这边!”惠娘在人群中朝谢壑挥了挥手,他们二人分别站在名单两侧,一个从头往尾看,一个从尾往头看,惠娘先谢壑一步找到了他的名字。
谢壑见名单上用台阁体写的他的名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字体和名字,陌生的是地方,熙州永宁县这个远离他故土的地方。
他心中一时感慨万分,但还是开心更多。
二人看到名字之后,不约而同的看了许久,惠娘回头,挤过拥挤的人潮朝谢壑走去,天空突然开始飘起雪花来,落在惠娘发钗的蝴蝶羽翅上,轻盈飞舞,随遇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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