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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金瓯(水渺)


惠娘思绪万千,渐渐地来了困意,心间一松便囫囵睡了过去。
谢壑躺的板正,一直在闭目养神,了无睡意。
他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总是觉得奇怪,如今因为新政的缘故,朝堂动荡,宦海沉浮,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谢京居然被贬到陕甘道做学政,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按道理来讲,依着临安侯在朝中经营多年的手段,谢京即使被贬也是往京外繁阜之地谪贬,做做样子,应当不会来这荒凉偏僻之地。
可谢京还是贬到这里来了,却是为何?谢壑当然不脸大的认为,他那薄情寡凉的父亲是在故意用谢京来针对他,把他钉死在西陲之地。
谢京来西陲的原因耐人寻味,这件事的结果也特别棘手,他谢壑在三年之内大概于功名无望了,这可不行,他得想想办法才是,或许去地方官员那里做幕僚也是出路之一,可是投靠谁呢?
他对这里的官员不甚熟悉,对其秉性才干一无所知,这往后也是需要着重打探的地方,等有把握了,再行动也不迟。
想到这里,谢壑轻吁了一口气,他伸手自然而然的拍了拍睡在一旁的儿子,他不能放弃任何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家要养,他得混出个模样来,宣儿将来也好有个依靠。
次日拂晓,雄鸡一打鸣,惠娘就从睡梦中醒来,她又眯了一小会儿,这才小心翼翼的坐起身来,下榻去外面洗漱一番后,便去厨房干活了。
谢壑迷迷糊糊的听到她起床,听到她出门,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直到天蒙蒙亮,张账房来喊他,二人就记账的事宜分了工。
张账房看着谢壑,内心十分羡慕,有个厨艺如此高超的娘子,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谢壑的字写的非常漂亮,被安排着记外单,写ῳ*Ɩ 完一张是要贴到米府靠门的外墙上的,张账房记内账,专门记在账本上存档。
米氏木材铺的东家有意将宴会大操大办,亦请了不少县城里的大商户,亦有县里的县丞、主薄等官员前来捧场,最近朝廷的新政搞得如火如荼,又新出台了市易法,地方官员本来自视甚高,不大乐意掺和商贾家事的,只是因为新政的原因,有些事还需要城里的商贾帮忙协调,这才拉下面子来这里露个脸便走,给米氏这个体面。
永宁县主薄轻衣便装,带着一个书童在街上慢悠悠的走着,他到达米府门外的时候,见一群人在围着一张贴出来的账单看个不停,他一心以为是乡民们在瞧礼品的热闹。
未料,其中一个儒生模样的人抚掌大叹道:“此字功力深厚,笔画刚正遒劲,莫说在熙州永宁县,便是在西京洛阳,东京汴梁,也是不多见的。”
主簿闻言顿住脚步,他身量很高,目光越过众人的脑袋朝那账单看去,不禁一怔,他本是举子出身,受家族荫庇得了个永宁县主薄的官,本身也算有些见识,刚刚还以为儒生夸张,此时见了却深以为然,他不禁问道:“何人记录的此账单?”
有人往谢壑那边一指道:“喏,就是那个玉郎一般的人物。”

第22章
阿爹阿娘都很忙,谢宣只能自己玩,今天米府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不许跑出父亲视线之外,以防被拍花子的拐了去。
可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是圈不住的,由是他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谢壑不管他,只有出门往外跑才会叫住他。
谢宣蹭蹭蹭,左移右挪,登高爬梯,看得人心惊,张账房挺喜欢他,笑道:“宣小子怎么不找东家的卓哥儿玩?”
米卓正是米氏木材铺东家要过继的那个孩子,今年才八岁,此时正在东厢房里候着,并不好胡乱跑着去玩,谢宣有了小伙伴自然不想着去外面跑着玩了,谢壑也能安心记账。
谢宣闻言,哒哒哒跑到东厢房,他在窗棱处探了探脑袋,果然见里面有一位比他大些的孩子,瘦骨嶙峋的,脸色微微发白,正捧着一卷书发呆,身上穿着光滑的蓝绸子做的小袄,袄子尺寸放宽了,不甚合身,有些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的滑稽之感。
谢宣眨了眨眼,双手支颐道:“你好啊,我叫谢宣,你叫什么名字?”
米卓蓦然惊了一下,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掉到了桌上,眸底闪过一丝拘谨的慌乱,他抬头见窗台旁站着一个长相灵秀的小童,这才放松了下来,他好奇的走到窗前小声道:“我叫米卓。”
“你刚刚在做什么?咱们一起出去玩呀。”谢宣提议道。
“不……不行的,我得读书,一会儿还有要事。”米卓磕磕绊绊的拒绝道。
“瞎说,我在窗口看了你半晌,你手中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可见是在走神。”谢宣拆穿道。
米卓顿时窘迫极了,他必须是在看书!不然所有人都会不喜。
他本来出身寒微,合家之力凑了束脩礼给他开蒙,之前的先生说他资质尚可,家里供他读书供的更起劲儿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若有出人头地的那天,必定好好孝敬父母,帮扶兄长。
孰料,他们豁命供他读书,不是贪图他日后的孝敬,而是为了富户开出的一百两白银,有了这一百两白银,家里不仅能起青砖大瓦房,兄长们也能说一门好亲事,至于未来的事,天下读书人那么多,考取功名的才有几个?!不足道也。
再说,读书多花钱,那是穷人家该想的事吗?
临离开旧家前,他娘扯着他的衣袖抹泪道:“儿啊,这是你的命,你喜好读书,米员外有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莫要怪,莫要怪。”
至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供他读书只为卖个好价钱而已。
米卓心中酸涩不已,手中的书卷仿佛变成了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刮削着他的心神。
可他必须得读下去,若是就此不读了,米员外……哦,他的新爹不知会如何处置他。
谢宣站在窗外,看着他纠结成线团的小脸,刚欲说些什么,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宿主,宿主,来任务了。”
萌萌的童音,很有几分兴高采烈,他知道他的脑袋里有个叫系统的东西,平日里不大出来,一出来必定有事?
谢宣默了默,在心里暗戳戳道:“叫哥!”
系统抓狂,无奈之下妥协道:“哥,来任务了。”
“什么?”谢宣好奇的问道。
“增加永宁县主簿对谢京的厌恶之感,奖励:积分四点。”系统一股脑的说道。
谢宣又问:“谢京是谁?”
“你来县城时看到的那个大官。”系统回复道。
“哦,这积分奖励可做什么?”谢宣继续问道。
“可以兑换奖品。”系统将兑换商城一股脑凑到谢宣眼前,哦,鉴于谢宣现在还是个小文盲,它少不得言简意赅的解释一番。
谢宣听懂了,他看着这个名叫“主薄的赏识”的奖励,眸中升起一丝兴味,听说这个加给爹爹的话,爹爹会有好运,这个好,他要这个了!
“宿主,快去做任务啊!任务有效时效:一刻钟!”系统焦急呐喊道。
谢宣一把抓住米卓的衣袖,拉起他就往外跑!按照系统提示,快步来到主薄面前。
谢宣挠了挠头,内心充满疑惑:这是主薄大人?怎么跟昨天清晨看到的那个大官不一样呢?那个大官排场大得很,十分扰民,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爹爹,还是这个好,低调亲民,自己不必避着走。
“当当当当!恭喜宿主,任务已完成!四点积分到账,兑吗?”系统亢奋的问道。
“兑!”谢宣斩钉截铁的说道,而后他又问道,“我这任务是怎么做成功的?”
“机缘巧合!”系统故作神秘的说道。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只是跑到了他的面前。”谢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问题不大,你要相信你是天选之子。”系统心虚的忽悠道,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便被上面判定有作弊嫌疑。
谢宣跟系统纠缠的时候,那永宁县主薄仿佛被灵犀点中一般,心中突然出现一道奶里奶气的童声,是抱怨昨天清晨的大官排场大,还讨厌他爹爹。不过貌似童声的主人对自己满意许多,还给了个低调亲民的好名声。
主簿心神一凛,他左右望了望,见两个小童围在记账先生身旁小声说话,以为自己刚刚错觉了,误把耳朵听到的以为心里听到的。
不过,小童的话提醒了他,昨天学政大驾光临,他们永宁县的一众官员小心陪护,正经的活儿一样没干,光吹嘘奉承了。
主薄本家虽然不如临安谢氏有底蕴,可在大齐那也是数得上的,他素日里很有几分身为贵家公子的矜傲,又跟谢京年岁相当,如何禁得住被谢京颐指气使的?!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谢京高出他好几级去,只得暗自忍耐。
昨日将视察县学的谢京送走,主簿心力交瘁,经过一晚的修整后,已经平复了不少,今日经小童一提醒,这才意识到谢京兴师动众,官民两疲,主薄心里对谢京的厌恶之感又添了一层。
忽听那小童对一旁的小童说道:“这就是我爹写的字,漂亮吧!”满心满眼的骄傲!
主簿闻言低头一看,望见一双星辰般的金丝丹凤眼,心中暗道:这孩子倒生了个好模样。
他又一抬头扫了记账之人一眼,心道: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过,谢京一个朝廷命官讨厌一个平民百姓干什么?
那账房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想必师承不俗,亦或许有几分才气吧,庸人嫉妒贤才是不需要理由的,本来他看记账之人挺忙的,虽有心结交到底时机不对,刚想抬脚就走的,无意间听到小童的一番话后,他改主意了,能让谢京厌恶的,他结交定了。
主簿冲不远处的米员外摆了摆手,找了个避开人的角落,闲适的赏字,等待写出此字来的人空闲下来。
谢宣拉着米卓在另一旁说话。
米卓已经启蒙了,读了《千字文》《三字经》,已经能识得不少字,他见过之前的私塾先生写的字,那先生是个秀才,字写得很是清秀端正,可依旧比不上这账单上的字,他知道这字写的好,却不知有多好,好在哪儿?
可面对谢宣这个小文盲,他还是自信的,绷着一张小脸道:“不错。”
谢宣乐了,他宣布:“我爹爹天下第一好,将来我也是天下第一好!”
他喊的声音很大,张账房也听见了,不禁打趣谢壑道:“孺子可教也。”
未曾料到,谢壑对自己的儿子亦是信心满满:“宣儿一向聪慧可爱,将来必在我之上。”爱子之情都快溢出来了。
张账房:“……”这就是亲爹眼吗?你知道你儿子还没启蒙吗?信心这么大?!
米卓听到谢壑的话后,眼睛黯了黯,为何别人的爹爹这样好?!他的亲爹只会将他卖了数钱。
他抿了抿嘴角,面上又带了三分笑意,今天是米家大喜的日子,他沉着脸到底不好看。
客人到的差不多了,米家的仆人急匆匆的将米卓领了进去,一会儿要在宾客面前见礼的。
来谢壑这里登记礼品的人亦少了许多,他搁了笔,将谢宣唤到眼前。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慢慢从槐树后面踱了出来,站在谢壑面前作揖道:“鄙人永宁县主薄裴逸安,见贤弟书法刚正遒劲,心生仰慕之情。”
谢壑亦拱手道:“乡野闲客谢壑,承蒙大人错爱,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谢?!裴逸安心内一顿,大齐第一望族便是临安谢氏,眼前之人年纪轻轻笔力了得,是寻常人家培养不出来的,他不禁问道:“贤弟可是出身临安谢氏?”
谢壑淡淡答道:“不敢高攀。”
裴逸安心中一喜,跟谢京不是一家的就行,他大方笑道:“无妨,我仰慕贤弟书法风流,门第什么的,没什么打紧的。”
谢壑眨了眨眼,心道左右此人不知自己的底细,况且自己亦没什么给对方图谋的,随便聊聊亦无不可,反正自己也要打探熙州官场上的事儿,此时再合适不过了。
二人正说着,米员外迎面走来笑得如沐春风,他早就看见了裴逸安有意在门口逗留,亦十分有眼色的没有上前打扰,见他与自己临时请的账房先生攀谈上这才上前说道:“原来裴大人在这里绊住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小人特意备了大人爱吃的菜,大人可要赏光啊。”
“谢贤弟同去如何?”裴逸安问道。
米员外人精一样,见裴逸安稀罕谢壑,此时客人来的差不多了,账房处没什么要紧的活计,遂转身对张账房道:“此处已清闲下来,还望先生多看待些。”
张账房客气道:“理所应当。”
米员外转身对谢壑说道:“既如此,谢贤弟还请同裴大人一道入席,我这儿正缺一个陪席。”
谢壑淡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他牵着谢宣跟随裴逸安一道进了门。

一应礼节俱备,米卓行完认祖归宗之礼,由米员外带着一一认遍亲友,至此宴席才开始。
裴逸安居于首宾之位,既然是陪席,谢壑便坐在了他的下首,米员外特命人也给谢宣备了一张椅子,这桌酒席上就两个孩子,谢宣挨着谢壑坐,米卓挨着谢宣坐。
众人坐定,裴逸安默默打量着谢壑,见他举手投足间从容淡定,自有一股游刃有余的闲适意态,丝毫不见乡野之人的粗鄙,他心下暗暗纳罕,酒过三巡,他借着酒意谈性大发:“今日观谢贤弟之才,可否考取了功名?”
谢壑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摇了摇头笑道:“并未。”
裴逸安更奇了,但科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清呢,他略感同情的叹了一口气道:“也许是时运差了些,假以时日谢贤弟定会青云直上。”
“借裴主薄吉言。”谢壑端起酒杯与他稍微碰了碰杯继续说道,“到底是文章揣摩不够,空读些诗书终究是不求甚解。”
裴逸安果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既如此,谢贤弟不妨先去府官那里做些幕僚事务,一来呢事情清闲,有足够的功夫准备科举,二来呢也是增些实干经验,三来呢以后科场有名,将来也可以互为倚仗。”
谢壑淡淡点了点头笑道:“确是个好去处,只是……”
裴逸安瞬间懂了,又道:“虽然去州府做幕僚不错,但里面门道众多,今日既与谢贤弟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少不得多说两句,谢贤弟莫嫌为兄唠叨。”
“求之不得。”谢壑适时与裴逸安碰了碰杯,裴逸安又饮一杯继续道,“如今朝廷新政如火如荼,蔺相公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在用人方面不拘一格,只要有真才实学即可,这倒是条捷径,不过我觉得应该慎重一些,还是有功名傍身才稳妥,如今新党旧党势力斑驳,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蔺相公得势,可以有这条捷径可走,朝堂风起云涌瞬间万变,万一蔺相公有潜渊之势,下面的人可要倒一阵子霉了,如此再求功名可就难了。”
“裴兄说的是。”谢壑说道。
裴逸安见谢壑将他的话听进去了,这才继续往下说道:“州府的官有支持新政的,有反对新政的,要我说这两方人马都不是理想的选择。”
米员外听得入神,不禁疑问:“这是为何?”
“新政搞得热闹,里面有多少人是真心搞新政的?而不是借着这股东风迎合上意升官发财的?而那些反对新政的,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反对新政弊端,而是借着反对新政与民争利的由头,为自己捞取贤名的。”裴逸安摇了摇头叹息道。
“那依裴兄之见,州府之中何人可依?”谢壑问道。
裴逸安沉思片刻道:“去州府不如去军中,如今进驻熙州新边的熙河路军,统领此路兵马的将领是应国公楚襄的儿子楚涵,虽说这楚将军是武将,当年可是文探花,真真是个文武兼备之人,最关键的是他颇有才干,又不屑党争,是个君子。”
米员外见他如此推崇此人,不由问道:“即是这样的人,也轻易搭不上话呀。”
裴逸安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的,楚家与裴家有老亲关系在,说句托大的话,我们彼此见了少不得以表兄弟相论。”
谢壑笑着举了举杯道:“裴兄,吃酒。”
裴逸安亦举杯痛饮,这句话便这么过去了。
米员外熏熏然亦同饮,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饭桌上,米员外心道:难怪裴逸安看上谢壑这般人才了,单是这份定力便让人佩服,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性,一般人遇到如此机遇早就巴结上去了,谢壑居然可以做到如此不动声色,可见是个成大事的人。
米员外三分醉意七分清醒中,亦生了结交谢壑的心思。
席上大人的心思千回百转,谢宣却吃得不亦乐乎,他的吃相很文气,但小嘴嚼得飞快,筷子抡得飞起,甚至还有心思指挥他爹剥虾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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