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赶上谢京来永宁县的县学巡察,他不禁笑道:“怎么裴主薄也变成了呆头鹅,到底是什么样的报名单?”
裴逸安下意识的想藏,已经来不及了,单子被谢京顺走。
谢京定睛一看,是谢壑的报名单子,他冷笑一声道:“我临安谢氏并无此等不肖子孙,以后不要让本官看到此人名字,如若违背,必受严惩。”说着,他将谢壑的报名单子撕了个粉碎,冷哼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并不理会作陪的裴逸安等人。
裴逸安:“……”见谢京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他弯腰将地上的碎纸一片一片的捡起来,攥在手心里。
回到家中之后,裴逸安将碎纸屑一点一点的拼好,他看着谢壑填的直系三代血亲,皆是世袭罔替的临安侯,他长叹一口气,论理来讲谢京与谢壑是亲兄弟才是,可是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经济学问都不可同日而语,做人的差别还真是大啊。
难怪谢壑能够师承江南陆氏……
难怪是陆氏教导出来的学生,就是比谢京这种得志猖狂又飞扬跋扈的人更具世家公子的气派。
裴逸安拧了拧眉,他自己亦是世家出身,知道世家子的通病,虽然骄矜但行事有分寸,很少会无故发疯!谢京的态度就是临安侯的态度,只是他不理解一个父亲为何会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压制自己的儿子?!
他思量半宿,决定给家里去封信,打听打听具体情况再做打算。
几日后,他收到家中回信,里面只语焉不详的提到谢家确实除名了一个子嗣,罪名是淫辱母婢,但紧接着临安侯上书为自己的第六子请封为临安侯世子。
世上没有什么巧合,都是世家出身,裴逸安基本一瞬间就猜到了事情的关键,谢壑的存在本身就挡了别人的路,这样看来,谢壑不仅是临安侯之子,甚至是嫡子,嫡子在永远轮不到其他子嗣继承爵位。
裴逸安长叹一口气,他那日观谢壑之才在他之上,却被自家亲长打压的连一场童试都没有办法参加,难怪谢壑会选择西迁来到熙州永宁县,只是这样还不够啊,根本就躲不开临安侯府的爪牙。
他看了看童试的报名截止日期,还有一些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到了休沐那日,他故意偶遇米家的马车,趁机乘着米家的马车去长留村找谢壑。
谢壑看到裴逸安从米家的马车上跳下来时,微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当即客套道:“难得裴主簿光临寒舍,请进。”谢壑虽居陋室,但依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态度不卑不亢。
裴逸安心中暗叹,这才是世家子弟的典范,这等劫难落在别人身上必然会颓废沮丧,自暴自弃,谢壑心境竟如此安稳。
“家境贫寒,茶水粗糙,裴主薄莫怪。”惠娘给裴逸安端来一杯热茶说道,之后她带着米卓和谢宣去了前院,简陋的书房里只剩裴逸安和谢壑。
谢壑坐在圈椅上开门见山的问道:“裴兄此次前来可是有要事?”
裴逸安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道:“谢贤弟的……童试报名单……恐怕不妥。”
谢壑有一瞬间血液倒流,浑身发冷,手脚冰凉,他心里越是骇然,表面上越是不动声色。
“谢贤弟似乎并不意外?”裴逸安低声问道。
谢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来:“习惯了。”
前院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的飘过来,谢壑的目光透过窗外一直看向远处的山际,明灭之间犹如云蒸霞蔚。
长久的沉默之后,裴逸安试探道:“谢贤弟打算如何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壑淡淡的回道。
谢宣牵着米卓的手满院子撒欢,裴逸安若有所思的望着米卓的背影道:“熙州地处大齐西陲,由于开荒需要迁户频繁变更,这就导致了熙州户籍疏漏不少,熙州百姓连宗并宗之事频频。”这几乎就是明示谢壑了。
谢壑闻言心神一凛,裴逸安的意思他明白,只是改认祖宗……在他心里终究是关卡难跨,并非他舍不得临安谢氏的光环,只是大丈夫存于世只因一时运蹙而改弦更张有些……
裴逸安是真心想跟谢壑结交,此时说出去的话亦情真意切,他道:“即便谢学政调离了陕甘道,谢贤弟能够考取秀才,再往上呢,临安谢氏延绵百年不绝,门生故吏不知繁几,谢贤弟越往上考越难,一年两年,三年六年,以谢贤弟之才将一辈子都搭在科场上,可惜了,不仅是江山社稷痛失栋梁之才的遗憾,更是万千百姓的不幸。”
只有谢壑不再承认自己出自临安谢氏,临安谢氏的通天掌才会从谢壑的头上移开。
午间,裴逸安在谢壑家用了膳,在太阳落山之前,他才乘着米家的马车返回了县城。
裴逸安离开之后,谢壑变得愈发沉默,惠娘知道他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听到裴逸安对谢壑说的那些话。
她只得日日在吃食上精进些,好宽宽他的心。
自那日从县城回来后,谢壑一直都未曾再次进城,他心中知道,无论他再进多少次城,结果都恐难改变。
这日惠娘进城送完点心之后,赚了不少银钱,她头一次走进书斋,给郎君裁了两刀上好的纸和一块墨,用防水的袋子包好,小心翼翼的往家赶,中途遭遇了一场很急的雷阵雨。
劲风吹折了惠娘的油纸伞,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往她身上拍,她索性将袋子揽入怀中,用仅剩的一点儿油纸面搭在胸前,不让雨水滴到防水袋上,那里有郎君最喜欢的纸墨。
等回到家时,惠娘已然淋成落汤鸡,谢壑父子站在家门口等着她,见她这样子俱是一怔,三人回到屋里后,惠娘顾不上别的,喜滋滋的将怀中一直护着的防水袋抽出来,递到谢壑面前道:“给!郎君。”
谢壑接过之后,拂去上面的水珠儿,是两刀上好的白纸和一块墨,他心里掀起一番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不是说今天抱一只小羊羔回来么?”她最喜欢小羊羔了,宣儿也喜欢。
惠娘一边拿干巾擦拭着头上的雨水一边说道:“不急,但郎君看了这些心里定会欢喜。”
谢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酸涩,半晌后他才轻声说道:“我可能……我可能这辈子都科场无名了。”
惠娘一怔,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她本来就心思玲珑,结合这些日子郎君的反常,她几乎瞬间猜到那日裴逸安和郎君的谈话内容,十有八九是童试报名出了十分棘手的岔子。
她想了想说道:“我读的书少,讲不出许多大道理,可是也知郎君本身便爱读书,并非汲汲于功名,不过倘若郎君科场有名的话,上可辅政君王天下事,下可济黎庶安居乐业,即便是不走科举的路子,郎君亦可教书育人,一日三餐虽不精细,但也可果腹,无论哪种方式,郎君都会与自己喜欢的诗书为伴,如此还有何求?”
谢壑闻言怔在原地,他心里默默重复这那句:“还有何求?!”
他忍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拎着防水袋子回到了书房。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防水袋子,里面的纸并未受到雨水的侵袭,质白如雪,她未必舍得给自己买最好的东西,却将他所用之物全用她能给得起的最好的。
谢壑心中酸酸涩涩,又暖融融的,尽管外面风雨再大,世上总归有一处地方留给他遮风挡雨。
谢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由远及近,仿佛在耳边炸响,他连忙推开屋门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湍急的泥浆自山上滚滚而来。
谢宣和柱子正蹲在低洼处全神贯注的钓□□, 并未注意一旁的异常。
等谢壑夺门而出的时候,已是反应不及,他顿时急出一身汗来。
这时, 有一双大手稳稳的把谢宣捞起来,抱在怀里,三步两步走到高台上,李二亦将柱子迅速提到一边去。
山洪顷刻漫过沟渠,携着摧枯拉巧之势, 谢宣刚刚蹲过的地方瞬间被洪水淹没, 谢壑闭了闭眼,心中泛起一阵阵后怕, 脚底发软。
“谢谢阿叔。”谢壑对谢老汉道谢, 谢老汉摆了摆手道, “在山里讨生活要仔细些, 下雨的时候山洪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小孩子可不能随便在河沟附近玩耍, 很危险的。”
谢壑真诚点头道:“是。”
柱子那头已经挨上揍了, 李二脱了草鞋扒了柱子的裤子,将他按在大马凳上就是一顿抽,柱子惨叫不已。
谢宣揭了头顶的苘叶,小心翼翼的讨好道:“爹爹,我再也不这样了。”意思是你别打我!
谢壑揉了揉眼角道:“你不哪样了?”
“不去钓□□。”谢宣试探道。
谢壑指着不远处的河沟说道:“下雨的时候不许靠近那里, 听到没有。”
谢宣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谢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下次下雨的时候, 你还在这里逗留, 我保证你比柱子挨打挨得还惨。”
柱子的惨叫声高一句低一句的传来,杀鸡儆猴, 谢宣瞬间老实了,由爹爹牵着手,老老实实往家赶。
惠娘已经闻讯赶了来,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训斥谢宣,如今谢宣进了家门,她当的一声将门关上,拎着谢宣就进了前院。
谢壑顿了一下,掀帘而入。
惠娘扒了谢宣的裤子,抄起笤帚疙瘩就往谢宣屁股上招呼。
平时喋喋不休的小嘴,这会儿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谢壑:“……”
“记住了吗?”惠娘厉声问道。
“记住了!我早就记住了,你还打我,你不是想让我长记性,而是想打我了。”小家伙不服气的说道,“爹爹明明都饶了我了。”
“还会犟嘴了?”惠娘继续打,谢宣干脆一声不吭了,小脖子梗的很硬,心里显然不服气,只是人小鬼大要面子,死活不吱声。
谢壑见状道:“刚刚多亏隔壁的阿叔,我们是不是要感谢一下人家?”
惠娘一听这话有理,只是她刚刚被吓昏了头,一时忘了这茬儿,既然郎君给递个台阶,她正好借坡下驴,放下手中的笤帚疙瘩,去外间盛了一碟点心去往隔壁家道谢。
谢壑拿了一瓶红花油来,要给小家伙涂上,没想到这小家伙人小气性大,死活不在这屋里待着了,他只好抱着孩子回了后院。
在后院的榻上,小家伙被药油激的嗷嗷叫,最后还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这会儿倒是不逞强了。”谢壑摇了摇头笑道。
“我才不要被柱子听见呢。”谢宣别别扭扭的说道。
挺小的人知道要强了。
“这叫家丑不可外扬,就像柱子的伯母悄悄让柱子他爹以耕牛做抵押借官府的钱,这事儿谁都不知道吧。”谢宣一边悄悄跟他爹说话一边让他爹上药的动作轻一点儿,怪疼的。
谢壑心中画了个魂,原来李大家的是用这个办法借到的青苗钱啊,这就不奇怪了,只是这事儿若让李二家的知道了,恐怕不能善了。
长留村这一片人家,除了谢老汉是军户,不参与保甲,其余人家各个都跟李大家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二贴补他哥贴补习惯了,耳根子又软,被他大嫂软硬兼施很快便会妥协。
只是李大是个臭名昭著的赌鬼,拉的窟窿相当于无底洞,地里即便有出产,变换的银钱也只会让李大得了去,这也是谢陈两家为何不给他家作保借青苗钱,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李大家的十有八九是还不上这钱的,借贷人还不上这钱,只能没收这一甲里的上等户的私产,救急不救穷,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被人拉走充公?!
一颗老鼠屎搅坏满锅粥。
这样下去,与李大家一甲的人家都得倒霉。
谢壑垂首,边给儿子上药边思索着什么。
却说惠娘端着一盘点心来到隔壁,薛氏在跟自己的老伴儿愁眉相对,怎么算怎么觉得二十亩田打不过锣鼓来,除了交租、还了青苗钱,剩下的余粮即便换成粗粮都很有可能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只是一天吃一顿饭又实在干不动活儿,愁啊愁。
薛氏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当年还在汴梁的日子,那个时候多好,一大家子都还活着,并未分家,分到的地也多,军中也不抑配青苗钱,每日虽然劳累,但总过得下去,尤其是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一到汴京城放榜的时候,便和朋友挤到街道两侧看状元游街,每当这时他总会悄悄说:“等我长大了,也要考状元。”
可惜她那可怜的儿子福薄祚浅,只有当兵的命没有当状元的命,而且那时候军户是不能参加科举的,薛氏摸着手里的一纸命令,心里发苦,现在可倒好,熙州屯官向朝廷求了恩典,允了下面的兵将可以参加科举。
只是当兵的打打杀杀的还行,捏笔读书写字实在是难为人,报名的人极少,屯官急了,规定一户必须出一人参加科举。
众军户傻了眼,这下可倒好,不仅租子和青苗钱裹摞不清,又多了一项读书的任务,属实是……
“婶子在家吗?”惠娘端着点心在门外脆生生的问道。
“哎,来了!”薛氏听到惠娘的声音,忙将人让到了里屋。
惠娘将点心递过去道:“刚刚多亏阿叔及时抱走了宣儿,不然山上的水一灌,河沟子里瞬间就满了,小孩子人小力气小,少不得吃亏。”
薛氏这才明白了惠娘的来意,她忙摇了摇头道:“乡里乡亲的住着,搭把手的事儿,惠娘客气了。”
惠娘轻轻摇了摇头道:“于阿叔讲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对我来讲确是救命之恩,宣哥儿是我的命根子。”
薛氏也当过娘,自然知道独子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她不禁红了眼眶道:“看到宣哥儿这活泼可爱的性子,总令我想到大山小时候。”大山便是她已亡的独子。
她拭了拭眼角岔开话题:“只宣哥儿一个到底太单薄了,你们夫妻还年轻,怎么不多要几个。”
惠娘哪里好向外人说道她与谢壑之间的关系,只摆了摆手搪塞道:“儿女皆靠缘分,岂能是说有就有的?”
薛氏长叹一口气道:“这也是。”她捏了捏自己手中的告令作难道,“婆子我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婶子但讲无妨。”惠娘说道。
薛氏摊开手中的告令,小心的说道:“你家郎君是识字的,能不能教你叔写几个字?屯官下了命令,熙州的军户家里得出一个人去参加科举,我们哪是那块料,连个大名都写着困难,哎,这不是闹呢?!只是军令下来了,不去恐有惩罚,要是家里有小辈就好了,也不必老头子那么大岁数去作这个难,小辈们年纪轻读书认字总是比我们这老榆木疙瘩强。”
跟在谢壑身边这么久,惠娘多少是识字的,告令她看得懂,一时有些震惊,不是说大齐文臣武将泾渭分明吗?而且文臣自诩才高八斗,一直以为都是压着武将一头的,武将也不爱舞文弄墨那一套,这告令出的着实奇怪。
哎,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事儿,想参加科举的苦无门路,不想参加科举的被硬赶着去,上哪儿说理去。
惠娘内心五味陈杂,她一时半刻没敢替谢壑揽下这活儿,只道是:“既然如此,我回去问问郎君。”说着她站起身来。
薛氏笑着把人送了出去,回来时见自家老头子在后院砍柴,他虽然腿脚不便,但做活儿很麻利,一堆柴三下五除二就劈完了。
老两口前后脚进了屋,谢老汉拿干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薛氏一合掌笑道:“我给你请了个先生来,茶余饭后歇着不做农活时,可以顺道学几个字,岂不妙哉?!”
谢老汉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惠娘回去跟谢壑一商量,谢壑当即便应了,这对他来讲,不算难事。
薛氏得了准信儿,心里更加高兴。谢老汉不干活的时候,谢壑就教他来认字,笔墨纸砚舍不得买,就在院里沙土地上写,虽然于练好字无益,可到底省钱又方便,能写了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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