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汉不禁悲从中来,等他死之后他们这一大家子也就绝了后了,说到底还是老天不开眼啊。
一行人在闲谈中赶到县城,众人下车排队等候看门的守卫查检过所,交进城费,谢壑主动把沉重的竹筐背了起来,惠娘跟在他身后,手中牢牢的牵着谢宣。
将将快轮到他们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阵锣鼓开道的声音,城中守卫也不查过所了,示意排队的人靠边站站,有差役过来举着鞭子来清道,行人纷纷垂头避让,众人皆知约摸有大官要途径此地。
谢宣年纪小,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引颈垫脚去看,却看到一团花花绿绿的锦衣人骑马护轿随侍左右,他连个大官毛都没看到。
谢壑抬眼看着仪仗中的“谢”字牌和临安侯府的家徽标志,不由怔了怔,这时忽听一旁同在排队的人讲:“这可真气派,一辈子有这么一次也就值了。”
旁边的人嗤笑一声道:“这算什么,咱们看着威风凛凛,说不定在人家眼里已是寒酸委屈了呢,你可知这是谁的仪仗?”
有人来了兴趣,问:“谁的仪仗?”
“陕甘道学政谢京的仪仗,临安谢氏在咱们西陲不显,在江南一带可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这人身穿青色长袍,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对此任学政的身世可谓是了如指掌,虽然都是些一查便知、无足轻重的小事儿,可此等见识已经让他在一群人中极为显眼,很是沾光受了一番追捧。
“既如此,怎么说是委屈了呢?”又有人疑惑不解的问道。
“那还用说,朝中如今正在做什么?施新政,有人同意就有人反正,这谢学政原本在京中做翰林官,清贵的很,因为跳着脚的反对蔺相公的新政,被蔺相公贬出来了呗。”青袍年轻人低声说道。
“不是说他家世好,这也不行?”又有人发问。
“也许蔺相公就是贬的家世好的,惩一儆百呢。”青袍年轻人自认窥得天机,飘飘然说道。
谢壑在一旁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惠娘装作若无其事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众人贴着墙根站着,惠娘和谢壑面前被凑热闹的人遮了个严严实实,并没有看到那谢学政是什么时候经过的。
倒是谢京在临近城门口的时候,微微揭了一角帘子往外望了望,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他再要抬头看时,只剩满目的村夫,瞬间失了兴趣。
他心中极度郁闷,好不容易考取进士,本想着青云直上大展宏图,没成想一场突如其来的新政打乱了他的步伐,他被贬,父亲面上也无光,他求着父亲在官家面前说说情,却被父亲呵斥一番,真是好没道理。
也是,除了梅夫人的子嗣,父亲会把谁看在眼里呢,即便自己这个庶长子又怎么样呢,连一向聪慧敏达的七弟都被赶出了临安侯府,前段时间大姐从江西来信,问七弟的事儿,家里没一个敢说实话的,说了又能如何,都挺难堪的,只推说七弟一直在外游学,许久不曾回家。
谢京兀自发了一会儿呆,一抬眸恍然看到一双十分灵巧的凤眼,像极了七弟小的时候,大夫人生就一双凤眼,大姐和七弟都有一双十分相似的眼睛,谢家的孩子数他们姐弟两个的眼睛好看,而自称嫡出的六弟并不类他们。
家里那团乱七八糟的事儿其实不用分明,七弟求公道,可一直在夹缝中生存的他却知道这不重要,父亲的心向着谁才最重要。
听说七弟落户在了这里,若他还有心科举的话,自己也不会点他的名,点他做秀才那就是跟父亲对着干了。
谢京一闪神间,那个孩子已转身钻入人群中,再也寻不见了。
谢宣看了半天热闹,终于看到大官的模样,这才心满意足的挤进人群中找到父母所站的地方,他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抬头说道:“爹爹,刚刚那个大官长得跟你有几分相像。”
谢壑忽闪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冷了脸色:“不像!”
“也不是很像,爹爹比他好看多了,他这样的都能当大官,那爹爹以后肯定也能考状元做大官的!”谢宣有鼻子有眼的说道。
惠娘急忙牵过谢宣的手,打断道:“好了,要进城了。”宣儿年纪小不认得,自己自然清楚刚刚众人谈论的谢学政是何许人也,那是郎君的大哥,先前在临安侯府时就对郎君酸鼻子酸眼的,他的学问远不如郎君好,奈何有临安侯府托底,亦能周转个进士出身。
听说,当年席间的那杯加料的酒就是他递给郎君的,郎君不喜他,很正常。
谢壑虽然心情翻江倒海,但还是揪了揪儿子的冲天鬏,证明自己没有不高兴。
进城之后,惠娘发现今天县城里的人格外多,早市热闹的都快插不下脚了,很是有些诧异,找了好一会儿才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摆卖鲜花饼。
谢壑替她安顿好东西后,便领着谢宣走了,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活计做。
见惠娘因人多而吃惊,一旁卖鲜菜的大娘笑道:“县城里的人还算少呢,最近市易务一开,熙州城里的商贩都挤不下了。”
“这么热闹?”惠娘问道。
“可不是嘛,咱们这地方偏僻,种地也种不出一二三来,闲来无事何不搞点小生意做做?赚点零花也是好的,以前的买卖都拢在几家大商号的手里,升斗小民哪斗得过他们?就单定价一项就能压死小买卖人,老百姓赚不到钱,买东西还不便宜呢,有的东西价格高到离谱,还不得不买,这次官府出手整饬,什么东西卖多少钱都是官府说了算,物价正常了,老百姓也受益不是?”大娘一边忙活摊位一边絮絮叨叨的跟惠娘闲聊天。
惠娘眼尖,看到她的摊位上不时有差役过来做记录,有几分好奇道:“大娘这是?”
那个健谈的大娘当场说道:“这摊位算是我租的,中间赚个差价。”
“租的谁的?”惠娘问道。
“害,还能是谁,官府的呀,朝廷给市易司拨了缗子钱,连我们这些小民都可以在官府ῳ*Ɩ 赊些果蔬出来贩卖,在差役那里登个记就行,多卖多得,不然咱这一没本钱二没本事的,想赚个钱难得很呢,如今好了,只要勤劳肯干,日子就过得有奔头。”大娘这几日没少赚,当即喜滋滋的说道,继而她打量了惠娘一番道,“小娘子不在县城里住吧?”
“嗯,我家在长留村。”惠娘道。
“嘶,是有些远,不大便利。”大娘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时有几个来问价鲜花饼的,惠娘当即招呼了起来,一个五文钱。
大娘闻言抬头看了一下,什么样的点心要五文钱一块?!啊这……卖得出去?
正当大娘惊疑不定时,忽然听人说道:“小娘子,我可算找到你了,你还卖菌菇酱吗?”
正是前段时间把菌菇酱桶拿菜帮子刮巴刮巴也要买酱的客官,他回到家中发现如此好吃的菌菇酱根本不够吃,买多少都不够吃,抓心抓肝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摆摊。
惠娘闻言摇了摇头道:“今天不卖菌菇酱,卖鲜花饼。”
那人一呆,疑惑的问道:“鲜花饼是什么?”
惠娘毫不吝啬的掰了一点儿给他尝。
那人仔细品了品,一拍大腿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娘子这点心还剩多少?”
“才开始卖呀。”惠娘不明所以。
“别卖了,跟我走吧,我们东家在筹备宴席,死活凑不出合适的八样果子盘,我看这个正好。”那人解释道,“就在不远处米氏木材铺,在下是店铺里的账房先生。”
惠娘垫脚看了看,那家店铺就在正大街上,顾客往来不少,她当即提起竹筐道:“先去看看再说吧。”
惠娘跟随那人的脚步,来到米氏木材铺的后门房。
“小娘子可否舍出一两块点心与我知会东家?”那人开口询问道。
惠娘拿出一张草纸,包了鲜花饼递与他后说道:“有劳了。”
那人略微点了点头,捧着糕点一溜烟儿的朝后院的主屋走去。
米氏木材铺主要做木材生意,前门脸留着给顾客进出,□□才是囤货和家小居住的地方,木材进出与日常生活的杂用都是从后门出入的。
惠娘站在后门房的窗口处,看到不少推着小木车的人进进出出,木车上都是些瓜果菜蔬和猪羊精肉方子,险险让人以为这不是做木材生意的铺子,而是吃食酒肆铺子。
路上听那账房先生说米氏木材铺的东家预备办宴席,果真不假,只是不知是因何举办宴席?
井边洗衣的仆妇似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自来熟的与她招招手道:“小娘子看着面生。”
惠娘背着竹筐走近说道:“听说府上正在置办宴席,在找精巧的面果子摆盘。”
仆妇了然,知道惠娘是做什么来了,她见惠娘穿着朴素,不禁摇头叹道:“东家有并宗之喜,有心办的体面些,咱们永宁县虽然也有不少糕点铺子,可做出来的果子品相太过粗糙,并不符合东家的心意。”
并宗在大齐腹地不算常见,但在西陲边地可是再正常不过了,西陲人丁寥落,除了旱疫之灾外还有兵燹之祸,寒门小户绝嗣的人家多了去了,便是丰裕之家也难免因为各种情况绝嗣,西陲人口流动大,近些年来又有朝廷不断迁民开边,有些将要绝嗣的人家便仔细扫听着,碰到合适的丁男便过继过来,承祀香火。
讲究些的人家,祖上传下族谱来,记录着族支的迁徙与来龙去脉,打个比方说,熙州有户姓刘的人家快绝嗣了,但这户人家是二百年前从扬州搬来的,若遇着扬州来的迁民里有姓刘的,而且双方都有过继意愿的,就可以并到熙州刘家来,此为并宗之喜,至于真的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那有什么重要的呢,即便有,二百年的光阴也早把这点子血脉稀薄了。
当然还有家里不缺子嗣的,并宗是为了推人出去服役等等,不一而足。
惠娘听得米家的仆妇这样说,显然以为自己手艺粗糙,不堪给米家供应点心,她抿了抿唇,笑道:“这样的好事儿,我原本是不敢想的,只是府上的账房先生说可以一试,这才跟了来等候消息。”
仆妇敲衣的手一顿,抬头问道:“可是姓张?”
惠娘点了点头。
张账房平生最大的特点不是账算的有多好,而是他馋,他巨馋无比,堪称永宁县一老饕,这人不仅馋,嘴巴还特别挑剔,若问他铺里的陈年旧账,他可能一时想不起来,若问他永宁县城哪家哪家的吃食地道,他门儿清。
若这小娘子是张账房举荐的,那想必是有两把刷子。
仆妇当即不敢轻视,正了脸色说道:“要并到东家来的小哥儿本是族里旧亲,年岁不大,是个念过书的,那日有私塾先生特意来检验过笔墨,道是个好苗子,东家这才动了心。”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往惠娘耳边凑了凑,将声音压的极低继续说道,“读书人要并宗,原是我们东家高攀了,由是这次并宗喜宴办的格外隆重。”
大齐人人尚慕风雅,读书人最是尊贵体面,若是他日能搏取功名,更是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读书人再贫寒那也是读书人,商户人家再有钱也低着人家好几等呢,商户与读书人并宗在大齐腹地应该十分罕见。
难怪这米姓东家如此大张旗鼓,若那并来的子嗣将来能够考取功名,米氏堪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真是抬了门楣的。
二人正闲谈着,见张账房急匆匆的走过来低声道:“小娘子,妥了。”
惠娘心中高兴,只是面上淡定,她真情实意的说道:“多谢。”
张账房见机将惠娘引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说道:“原本五分钱一块的点心,我给你讲到七文钱。”
惠娘立刻会意,她笑道:“多谢先生扶持,等结了银钱必少不了先生的好处。”
张账房红着脸道:“罢,罢,我能差你那几个钱吗?只是如此一来,咱们也算结下交情了,等小娘子日后再做了吃食,可否给我留一份,若碰不到我的话,就送到米氏商铺的后门房来。”
不算什么难事儿,惠娘应了。
张账房引着惠娘去厨房将鲜花饼卸下,足足有一百块,每块七文钱,一共七百文钱,惠娘掂着这沉甸甸的七百文钱,心里乐开了花。
她心想着出来这半晌,郎君与宣儿兴许回到她原先摆摊的地方了,这会子见不着人指不定要如何心急呢,她急忙提快脚步,鲜花饼卖完了,竹筐里空空的,她背着十分轻松。
正当她刚要跨出门去,后面有人喊她:“小娘子请留步!”
惠娘将跨出门槛的那只脚收回,而后转头看到张账房追了上来,她心里一紧,不禁问道:“先生何事?”
“小娘子会做豌豆黄吗?”张账房跑的满头大汗,紧赶慢赶才追上了人。
惠娘闻言放下心来,回道:“会的。”
张账房不由分说将她往厨房里拽,边拽边解释道:“事急从权,小娘子莫怪,永宁县做豌豆黄最好的厨子老母新丧,顾不了这边了。”
豌豆黄也是席上八盘面果子之一,只是因为豌豆黄独特的口感,不能提前太久做出来,否则容易干巴,就不好吃了。
八盘面果子只有豌豆黄和杏仁酪是现做的,由同一个白案师傅负责,可惜这个师傅临了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这可急坏了米府上下,惠娘在此契机下被抓了壮丁。
“我……我行吗?”惠娘讶异的问道。
张账房抹了抹满头大汗,安抚道:“小娘子先试试,府上还有其他厨子在试做,我觉得他们都不如你。”
张账房对她十分有信心。
“可是……”郎君和宣儿还在外面等着她呢,惠娘心里有些焦急。
“别可是了,小娘子,救急如救火。”张账房只差求爷爷告奶奶了,“你知道吗?这个白案师傅的酬金是二两银子,你若能中选,这二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那行吧。”惠娘想着,自己的鲜花饼能中选已是意料之外了,她虽然厨艺好,但也不能保证样样都能做的最好,只是盛情难却,关着张账房呢,她只得尽力一试了。
惠娘到厨房的时候,有两个灶台是专门匀出来做面果子的,其中一个上着蒸笼正在蒸东西呢,另一个被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把持着,旁人不得靠近。
她不知道那汉子是何来历,只是周围有不少师傅宁可领着泡好的豌豆,在一旁等着蒸笼里的东西蒸好也不去说动那汉子让让,便知此人不好惹,她亦往后靠了靠。
一旁的厨娘看着她瓢里的豌豆,不由问道:“妹妹也是来试做豌豆黄的?”
惠娘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语什么。
“妹妹是哪家糕点铺的?”那人又问道。
惠娘摇了摇头道:“我是长留村的,不在城里的糕点铺做工。”
那厨娘看了看渐渐升高的日头,不由说道:“做这东西可费功夫,妹妹不在县城住,少不得归家晚了,路途远总归是不方便的,妹妹排在我前面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声音抬的高高的,许多人闻言朝惠娘看过来,连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也似是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厨娘看似好心好意,不过是觉得惠娘着急回家等不及了,要做出头鸟跟这汉子理论一番,她跟在后面白得便宜又不用得罪人岂不两全?!
惠娘岂看不出她的算计,她连忙后退两步,躲过厨娘抓过来的手道:“还是不好,大家都要用灶的,我知道这位姐姐心里急,怎敢因为自己的原因就占先呢?这不妥当,我于心不安。”
惠娘一句话就将自己摘了出去,既点明大家都在等,不止她一个人等,又点明厨娘心里急,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她不好破坏规矩,一句话既提醒了霸道灶台的那位,又不引众怒,还将厨娘的险恶用心点出来,处理十分得当。
那厨娘狠狠剜了她一眼道:“乡野村妇也懂得做精细糕点?!白白浪费功夫。”典型的欺软怕硬,还耐不住性子,惠娘懒的理她。
可那厨娘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她问一旁的管事道:“能不能给我个炭炉,我去一旁生火煮豆?”
哄堂大笑!
那厨娘憋的脸色通红,不明所以。
管事深吸一口气道:“蠢材!你知道东家做甚生意的?还敢去一旁生火?!”木材可最怕见火了。
这时,那膀大腰圆的彪悍汉子一颠勺,他做的东西出锅了,而后他叉腰一指,瓮声瓮气的说道:“最后边那个小娘子,你过来!”
众人齐齐回头看,惠娘也跟着回头看,哦,发现自己就是最后一个,那人指的是她。
她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人生地不熟的,并不想惹这人,她拿手指了指自己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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