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都打探清楚了,他真的没来,听说那边实封了熙州给他们,夫妻俩正忙着垦荒呢,此时节抢种下小麦还算赶趟。”李从庚缓缓开口道。
“哼,闻人驰倒舍得下血本。”谢壑冷笑一声说道。
李从庚见状劝道:“他在那边受重视岂不是好事?怎的您还真的生起气来了。”
“我到底比不过那几穗麦子。”谢壑酸意十足的说道,敢情是吃味了。
李从庚哭笑不得的说道:“不是学生替他分辨,论理他这次也不该来,否则汴京不得乱了套,更何况我听兴庆使团里的人讲,他妻子怀了孕,只这一条他也走不开,是不是?哪里是您比不上几穗麦子,便是心疼心疼孙子,你也不该盼他来不是?”
“你们倒是一个鼻孔里出气。”谢壑此言纯属迁怒了。
李从庚只得笑着听着。
“他是个爱到处乱跑的,孙子得我养,否则还不定被他教导成什么样呢?熙州毗邻西秦,乱纷纷的,小人儿家娇贵哪里受得了这番苦。”良久,谢壑才开口说道。
“这学生说了可不算,学生只是个传话筒,最后到底如何还得看他的意思?”李从庚说道。
谢壑冷哼一声,凹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李从庚依旧收拾着书房。
“我知道你也想去找他。”谢壑道,“想去便去吧,我这里不用你看顾。”
“学生哪里也不去,您对我有教导之恩,师恩大过天,您在哪儿我在哪儿,此为其一。我阿娘跟着婶娘合开了一个小吃馆子,每日赚的盆满钵满,天天乐呵呵的,过得很是舒心,她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个畅快事儿,岂能被我给搅和了,此为其二。我答应过阿宣,要替他孝顺您与谢婶娘,便不能说话不算话,此为其三。”李从庚说道,“有如此三点在,我在汴京做官也挺好的。”
谢壑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给你灌了迷魂汤了?你怎么样样听他的?”
李从庚失笑的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可他替我报了杀父之仇,也替我守住了故乡,我们又一起长大,我自是拿他当亲兄弟的,自家兄弟嘛,有出门在外做事的,也有孝顺亲长守家的,分工不一样而已。”
谢壑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是说真的,连他我都不拘着,又怎会拘了你去,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时光苦短,还是将这光阴抛掷在理想抱负上为好。”
“您说的对,学生现在的理想抱负就是好好孝顺亲长。”李从庚回答的四平八稳,油盐不进。
“好好孝顺亲长就不要背地里偷偷帮卯娘画画欺瞒于我,她的习作中十张倒有七张是你画的。”谢壑给书房换了一截香说道。
这倒是真的,李从庚赧然道:“您果然火眼金睛。”
谢壑失笑的摇了摇头,转了话题说道:“最近官家寻了几个青年新锐,你可知是为何?”
“左不过是想重启新政,昨日宫宴上便有人迫不及待的对兴庆使臣发难,为的便是这个。”李从庚回道,“总以为从闻人氏手中抢回新安城便会有底气经略西北,可世事哪就那么容易了。”
“关于此事,你如何看?”谢壑问道。
“此事行不通,官家又不肯轻易的善罢甘休,到时少不了一阵血雨腥风。”李从庚叹息道。
“你也不看好新政吗?”谢壑问道。
“这么多年来,蔺相是何等人物大家有目共睹,官家欲行新政必先问过他了,想必蔺相已然拒绝,官家才又寻了年轻的心腹来办这事儿,昨日宫宴上,裴翎一直神色淡淡的,并未开口说话,想必他亦与官家意见相左,老臣新秀接连拒绝的事情,大抵里面有不少玄机在。”李从庚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学生愚钝,没有他那样惊才绝艳,却也知道若此事当真可行,他也不会大老远的跑去西北。”
后面这句话里的他,暗指谢宣。
“要彻底解决大齐的痼疾,谈何容易,庞大的宗室开支、数目巨大又战力低下的军队、连年倍增的科考录取人数,进士三年一增,官位的空缺却少的厉害,嘉业年间搞新政的时候,为解决大批闲着的进士,又增了许多官职,越改越乱,国库没省下来,反倒又搭进去不少。”李从庚道,“年代久远的先不说,就说说景元年间蔺相搞的新政,您是知道的,我家差点被青苗法害的家破人亡,那只是单单一户,而全天下有多少个和我家一样的情况呢。”
“这么多年学生也看分明了,有些心里话换个人学生决计是说不出口的,哪怕是藏一辈子,但您不是外人,学生不妨一吐为快,官家想重新启动新政,无非是让空虚的两库催的,他并不会在意黎民百姓过的如何,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搞的新政必然会失败,不仅如此,太过火的话恐怕还会激起民变。景元年间蔺相提出口号说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是换种方式透支国力,真正的问题并没有实质性的解决。”
“官宦豪富之家轻徭薄赋,国用的重担都要压在升斗小民身上,这一情况不改变,哪有新政存活的余地?!可一旦更改税法,这些掌权之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依今上凡事求全的性子,到时候谁主持新政谁就是反对派的活靶子,而活靶子再没有先帝那样的强势之君做后盾,下场会很凄惨的。大抵他便是看到了这一点儿,才跑了的吧。”
谢壑闻言幽然开口道:“官家在蔺祈那里碰了钉子,随后便召见了我,言辞之间说起大行皇帝的葬礼来,说是花费靡巨,再节省下去便不成体统,我当时进言道葬礼开支最大的便是赏钱了,建议官家将打赏宗室的钱先放一放,等秋赋收上来后再行打赏,官家顾忌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当场便拒了。”
谢壑说完之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李从庚深得他的真传,自然一下子便领悟到他的未尽之语,如果官家答应放一放打赏给宗室的钱,那新政之事谢壑当然可以牵这个头儿,然而官家当场拒了谢壑的提议,那新政之事饶是谢壑也推行不开,注定作筏子的结局,注定无谓的牺牲,那还要进行下去做什么?活腻了?
臣当然可以为君为国舍身取义,但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舍身取义。
师徒二人相视一默,彼此心照不宣。
“兴庆使臣怕是有麻烦了,官家估计会以此作筏子,证明自己有掌控西北的能力,然后重新开启新政。”李从庚轻声道。
“既然那边敢派人来,就有此打算吧。”谢壑淡淡的说道。
李从庚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果然,自从宫宴上碰壁之后,齐璟消停了好大一阵子,明面上没有什么动作。但当他得知兴庆使臣送来的祭品中有纪州甜杏,心都要梗掉了。
纪州甜杏!又是纪州甜杏!又是纪州!如今当初父皇不将谢宣贬到梅州去,谢宣就不会死,谢宣不死,他此刻就不会如此被动,明面上做着帝王,实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如今如此想着,却不想自己当初怕得罪狠了皇帝,身为东宫太子却并未在谢宣私动官粮这件事上多言语。
朝中那些老臣最近亦不是很听他的话,而他自己的心腹尚且年轻,手段稚嫩且羽翼未丰,还需要一些时间成长。
千头万绪缠绕着他,每天一睁眼就能记起两库空虚的噩梦。
曾经为了这个位置,他汲汲营营,小心翼翼,用足了手段,心中渴望过千百次。
后来,他的兄弟一个个凋零了,他活到了最后,甚至活到了父皇驾崩,活到了自己成功登基,却发现自己实际进了另一个精致的牢笼,他需要铆足力气才能拖动牢笼分毫,或许拖动的这分毫也都是错觉罢了。
他望着窗外逐渐变黄的树叶,兀自发呆。
“陛下,兀目、西秦、高丽、东瀛等国的使臣将于今日相继请辞离开汴京。”底下的人来报。
齐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着礼部及鸿胪寺去办即可。”
“陛下,外使逐渐请辞了,内使离京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知制诰崔翟提醒道。
“别的还好,只是兴庆使臣远道而来,留他们在京中多住两日吧。”齐璟吩咐道。
啊这……
朝臣们屁股后面插个尾巴比千年的狐狸还精,都是聪明人,齐璟如此一来,基本都知道他要干嘛了。
软禁兴庆使臣,迫使闻人氏交出新安城来,只是这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谁甘心再吐出来?!
薛云疏见驿馆里其他使臣都陆陆续续的离京了,只有他们还在被鸿胪寺强留着,心中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在来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正碰着了倒也不慌。
不就是耗嘛,他奉陪到底,反正只是软禁,又不是关大牢里去,好吃好喝的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只是之后发生的事儿,让他颇为哭笑不得,有官员出面劝他在汴京为官都是最体面的利诱了,期间还有驿馆闹鬼趣闻,企图以神鬼之事恐吓他,逼迫他就范,他没再怕的,甚至想起来还有几分可笑,齐帝这些爪牙这是黔驴技穷了吗?
各种体面的,下三滥的招数都体验遍了,齐帝终于派了个正经人来和他谈判,到底怎样才肯归还新安城?
薛云疏直道:“那本来就是大齐的城池,平西王是大齐的藩王,有卫国戍边的责任,谈什么还不还呢?”
无论那些人说什么,他都油盐不进。
最后,他好似被逼的实在没招了,一口气狮子大开口道:“一千万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城,如何?”
“你这是痴人说梦!”与他谈判的知制诰崔翟立马怒道。
“崔大人还请稍安勿躁,我就说我不说我不说,你非得叫我说,我说了你又嘲讽我痴人说梦,这就不对了哦。”薛云疏委屈道。
“一千万两白银?张口就要了大齐大半年的国帑,当初兴建新安城也不过才花了二百万两,你这一千万两白银所凭依据是什么?”崔翟急言令色道。
薛云疏扭头对自己的副使说道:“田副使,你精通算学,不妨前去ῳ*Ɩ 给崔大人算算这笔账,咱们要这一千万两白银的依据是什么?”
“是,大人。”田副使也是个妙人,当即从自己袖中掏出个算盘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阵拨弄,边拨边说道,“新安城刚刚建好就被西秦人劫了去,等同于西秦人劫了二百万两白银,而兴庆军后来抢回了新安城,等同于替大齐赚回了这二百万两白银,现在你们想要回去,不能让兴庆军白跑这一趟,要个二百万两白银不过分吧。”
虽然崔翟等汴京官员不太赞同,但此时是在求人办事,也就捏鼻子认了,但另外的八百万两怎么来的?
田副使继续拨弄算盘说道:“新安城哪里都好,就是没有河流经过,这才让西秦人有机可乘,兴庆军接手之后开沟挖渠,从百里之外引了水源入城,损耗人力物力靡巨,共计有四百万两白银的花费,即便汴京想跟我们兴庆府丁是丁卯是卯的算计,那这部分花费就不能让兴庆府独自承担对吧?为了经营新安城,兴庆府可是拉了不小的窟窿。”
当初大齐就是因为资金短缺才没有兴修水利,引水源入新安城的,既然兴庆府那边的人做了,大齐这边想重新接手此城,就不能让兴庆府那边白吃这个亏,但四百万两白银的水利费……有待商榷,不过可以商谈。
一来一去这就六百万两白银了,剩余的四百万两白银呢?
“西秦以新安城为幌子,要求增加岁币,如今新安城重回大齐手中,兴庆军又给朝廷省了一笔费用,再者就是兴庆军的伤亡抚恤,新安城内百姓们的迁入与安置,这些费用合算四百万两只少不多。”田副使一口气说完,毫无停顿,“如此说来,兴庆府只要一千万两白银合情合理。”
但崔翟等人怎会让这一千万两白银落到实处?!事实上,朝廷连二百万两白银都拿不出,不然也不会急的新帝一登基便想要证明自己有辖制西北的能力,想要变法搞钱充实国库。
薛云疏见崔翟等人面露难色,他“体贴”的笑了笑说道:“若崔大人觉得为难,可以先行去商量妥当,我们不急,等的。”说着,他悠然自得的轻啜一口香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崔翟见状气个仰倒,见此人哪里是谈判的模样,纯属让人知难而退!
今日僵持住了,左右谈不出什么来,崔翟一甩袖子气得出了驿馆,崔翟一走,汴京的官员纷纷离场,今日的谈判到此结束。
薛云疏见他们走了,蓦然松了一口气,微微塌下一直挺立的肩膀,自己反手锤了锤后背,他忽而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司农,那真真是个神人也,早早将汴京这群官员摸透了,分析得明明白白,他这才有备而来,每一步才能如此精准的拿捏住汴京的官员,稳扎稳打。
薛云疏垂眸想了想,也起身往外走。
“薛主使,您这是?”其他兴庆使臣纷纷问道。
“随便走走,欣赏欣赏汴京的好秋景。”薛云疏笑道。
自那日后,他访遍汴京名臣,蔺祈、颜斐、陆道白、裴逸安、谢靡、迟放等人,最后才悠哉悠哉的来到谢壑府上。
谢壑正在院子里制小儿玩具拨浪鼓,一向爱干净整洁的他,不惜坐在锯末堆里锯木头,谢壑周遭已有数个废弃的拨浪鼓,他是个精益求精之人,稍有些瑕疵便觉得不太满意,这些时日除了上朝坐官署之外,下了值后便窝在澹怀院里做拨浪鼓。
惠娘在一旁抱着他的猫看着,偶尔打打下手。
谢壑边重新锯木头,边摇了摇头说道:“好多年不做这个了,手都生了,一连做了数个仍是不太满意。”
卯娘在一旁凑趣道:“本以为爹爹对我吹毛求疵,没想到对待自己更甚,我觉得那些拨浪鼓已经很好了呀。”
“还是差点意思,不够结实,小孩子的力气很大的,抓坏了岂不可惜?”谢壑回道。
“那就再换一个玩呗,那边又不是没有卖拨浪鼓的。”卯娘回道。
惠娘笑道:“那还是不同的,换了的还是你阿爹做的吗?”
“知我者,惠娘也。”谢壑亦笑道。
二门的婆子来报:“主子,兴庆使臣薛云疏求见。”
惠娘眸间一亮,想了想,还是带着卯娘暂且回避。
薛云疏也被这满地的碎木屑惊呆住了,他立于阶下,恭恭敬敬的作揖道:“晚生见过尚书大人。”
“是云疏啊。”谢壑抬眸,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何时回兴庆府?”
薛云疏苦笑道:“晚生倒是归心似箭,奈何有人空弦不发。”
谢壑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碎木屑,道:“见笑了,闲来无事总爱做些木匠活儿,如今也没个成形的,等你离京那日我送你个小玩意。”
薛云疏见了满地的碎木渣,期间还有几个拨浪鼓的雏形,他知楚怀秀怀孕的消息传到了谢壑的耳朵里,谢壑此言是借着他的手给未来的小孙子送东西呢,于是也没有推辞,只道是:“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吗?”谢壑平静的问道,手却不小心被小木刺划伤了。
薛云疏拾起地上的一支拨浪鼓悠悠的转了转,而后说道:“并未,只是替一位友人来看看您,与您说说话。”
谢壑手中擦拭血迹的动作一顿,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回去跟他说,我早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了。”
薛云疏抿嘴笑道:“好。”
“少说一遍都不行,一定是八百遍。”谢壑强调道。
“好,晚生一定将原话带到。”薛云疏笑道,“晚生这位友人在兴庆府很好,王爷王妃将他视若己出,朝中大臣也喜欢与他交往,不过他不常在兴庆府住,而是一直住在熙州永宁县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铁铁将军便命亲卫驻扎于此陪护他,将士们闲时种地,战时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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