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疏腼腆一笑道:“大人教的好。”
啧,确实是谢宣的办事风格。
却说汴京城内,齐璟登基后任命蔺祈为山陵使,主持大行皇帝的葬礼事宜,礼部协办。
齐璟看着厚厚的账册,每一项都在张嘴要银子,不仅国库吃紧,内库也有些扛不住了。
齐璟将蔺祈招来后隐晦的叮嘱道:“父皇的葬礼遵循皇祖父的旧例即可。”
蔺祈是侍奉过景元帝的老人,岂不明白齐璟的言外之意,他不禁挑明道:“回禀陛下,老臣已在旧例的基础上裁减了许多,再裁就有失体统了。”
齐璟不禁问道:“若此时恢复新政呢?”
蔺祈失落的摇了摇头道:“不可,新政的关节之处便是经略西北,吃下西秦与兀目,夺回燕云十六州,扩大大齐疆土,这样我们才会有更多的百姓与税收,亦不必向异族纳岁币,而后才是着重改善冗兵与冗费的问题,一举剜掉大齐身上的毒疮宿疾。可如今……先帝遗言是禁止子孙后代经略西北,新政的基础已失,新政已经筹办不起来了。”
齐璟临窗而立,怅然若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蔺祈告退之后,齐璟命人宣来了谢壑。
“少傅,闻人氏那边来人了吗?”齐璟问道。
“回陛下,还没有。”谢壑摇了摇头说道。
齐璟微微有些失望,但他叫谢壑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问这个,国库、内库两库空虚,得想想办法才是,蔺祈的新政不顶事了,他希望换个人继续再搞个别的新政,最起码先把国库的窟窿堵上才是,他选来选去,挑中了谢壑。
思及此处,齐璟又道:“刚刚户部尚书找朕哭穷,但大行皇帝的发送费用不能再缩减了,再缩下去也不成体统,不知少傅可有解决之策?”
户部的事儿来问礼部尚书,委实有点……跨度太大,大家都是聪明人,谢壑一眼便瞧出了齐璟的打算,他敛眸沉默半晌道:“关口无非开源与节流,发送大行皇帝的费用不宜过俭,但其中花费一多半用在了打赏上,打赏费用的三分之二又都用在了宗室上,这部分钱可以先缓一缓,等秋赋都收上来再发放也不迟,二则农人田赋不宜再加租,但大齐内地漕运发达,漕运连接着海运,可以开海市,食海利。”只口不提新政的事儿。
齐璟略微有些失望,他点点头道:“朕再考虑考虑吧。”
谢壑躬身告退。
伺候在齐璟跟前的贴身太监见齐璟眸间郁色不减反增,不禁安慰道:“谢少傅是有大学问的人,他提的这两条建议也算言之有物,陛下且宽一宽心呢,莫要因为政事而累坏了龙体。”
齐璟长叹一口气,并未言语。谢壑没有接他的茬儿,可见谢壑也是不赞同搞新政的,起码是不想牵头搞新政,宗室的赏钱何以可缓?没得让人说他这个新帝寡恩刻薄,至于开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连少傅都在搪塞他,这朝堂上还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
御前总管大抵是看出点什么来,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若有锐意革新之心,何不效仿大行皇帝当年,重用些新臣,一来足够听话,二来足够大胆。”
齐璟仔细一琢磨,觉得言之有理,他当即把自己儿时的伴读裴翎宣了来,裴翎领悟了他的意思后,一脸难色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本是臣分内之事,臣不应有所推辞的,只是臣才疏学浅,并不能担此大任,没得误君误国,无功于社稷而有难于天下。”
御书房陷入死一般的岑寂!
齐璟的指甲死死掐住掌心才遏止住心中的狂暴,连他的心腹裴翎都不赞同再搞新政!!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朕知道了,退下吧。”齐璟挥了挥手说道。
裴翎十分恭谨的退出,等离开御书房后他不禁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心想:如今蔺祈还活着,耳聪目明的,若陛下真心想再把新政搞起来,先询问的人也一定不是他,肯定是蔺祈啊!连蔺祈都矢口否决的事儿,他接了做什么?他自认做官的学问比蔺祈还差着不少呢,哪里就敢大包大揽下新政之事。
他在吟诗作赋上颇有些才气,但若说搞革新……他还远远不够格呢,所以他刚刚说自己才疏学浅倒也是实情。
齐璟看着裴翎离去的背影,手中折断了一根玉笔。
当皇帝的滋味吗?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要是谢宣还活着就好了,齐璟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谢宣当年动了六十万军粮而没饿死一个百姓,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先前纪州每年交的赋税零碎有限,但谢宣接手纪州的那两年,纪州交上来的赋税连年翻番。
若大齐每个州府都像纪州这样,国库大抵就空虚不了吧。
可惜,谢宣死了,放眼天下再没人能为他撑起这面大旗来了,父皇当年还有蔺祈呢,他有谁?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有人来报说是兴庆府派人来吊唁大行皇帝了。
齐璟心内一时五味陈杂,却也命人好生招待着,稍后他再赐宴。
谢壑特意在礼部转悠着,不仅官家时时问闻人氏的动向,他也很想知道闻人氏那边这次会派谁来,那小兔崽子会不会混在使团堆里悄悄回来看看家里?!
是以,薛云疏带领使团来到汴京的时候,谢壑不由的眼前一亮,但靠近之后,他又朝使团仔细看了一眼,眼底一黯,都不是,没有哪个是他的宣儿。
确实,谢宣没跟着使团到处跑,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干,比如说垦荒熙州,这比去汴京看热闹来的有意义的多。
闻人驰将熙州实封给了楚怀秀,谢宣也发誓将熙州打点起来。
时隔十年,谢宣又一次踏上熙州的土地,不可谓不感慨万千!
他特意策马去永宁县的长留村看过,经过易手西秦人与来回的拉锯战后,长留村当初的村民已经都不在了,少部分迁到了别处生活,绝大部分或已亡于战乱之中。
谢家的老房子也塌了顶,院圈也没了,有部分墙体也半塌不塌的,家里什么家什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他亲自带人去修缮,连李从庚家的院子也一并收拾好了,又添置了些家当,狠狠心买了一头年轻的黄牛。
黄豆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性子欢活了不少,它每日像个高傲的王,要将自己的领地巡视好几遍才肯吃饭。
谢宣摸着它的狗头说道:“你呀,有福不会享,在汴京好吃好喝的享受不了,非得窝在这穷乡僻壤里才肯安心。”他顿了顿,倏然笑了,继续道,“我也一样。”
整个长留村楚怀秀没有再命人迁民进去,而是亲随军队直接驻扎,预备闲时跟谢宣一起耕田,等农忙过了,有仗就打仗。
整整一个月,谢宣都在理熙州的鱼鳞册子,现在的情况是地广人稀,主要以休养生息为主,什么地方适合种桑树枣树就中桑树枣树,什么地方适合精耕细作就精耕细作,什么地方适合随便种种那就随便种种,民力跟不上的地方就靠军力,耕战一直是汉家传统嘛。
即便地广人稀,也合计着这些田地人少的时候怎么分?人多的时候怎么分?如何让熙州百姓过得舒坦,愿意安家于此生养休息?
熙州再如何,也得做到收支平衡才是。先前有榷场,有市务司,有大齐腹地依靠漕运转运使司运来的大批物资支撑西六州开边,而如今这一切都没了。
熙州总得自己也能过活起来才行,而且在汴京的时候,家人为了赎他的命,拉了不少窟窿,这个早晚也得还上,种粮赚钱等事迫在眉睫,导致谢宣没心思跟着使团去汴京晃悠。
他现在是兴庆府的大司农,又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
他没回去,最失望的要数他爹了。
谢壑盼了这么久的兴庆使臣却没盼来自己的独子,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只是他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表现出来罢了,只是觉得碗中的饭不香了,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李从庚最是明白他的心思,十分有眼力价的揽过接待兴庆使臣的差事,然后不动声色的跟兴庆使臣的正使薛云疏寒暄闲聊,有意无意的打探着谢宣的情况,他知道谢宣已经改名叫闻金金了,遂将兴庆府的主子们都问候了一遍,才道:“闻金金闻大人近日可好?”
薛云疏从容笑道:“好着呢,正在熙州抢种小麦,不然说什么他也得来呀。”
“吆,这里庙小可不敢招待姓闻的,毕竟听说姓闻的在新安城转悠了一圈就将齐使和西秦人耍得团团转呢。”有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嘲讽道。
当然,薛云疏也并不让着他,当即回讽道:“薛某也是领了平西王的命令,来汴京祭奠大行皇帝的。这位仁兄说的庙小可是说的太庙小吗?你此言是在毁谤皇朝,影射大齐未收复燕云十六州,未能一统天下吗?”
薛云疏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这番言论也忒大胆了些,可偏偏的令人无法反驳。
出言阴阳的人,吃了瘪,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李从庚淡笑不语,轻啜了一口香茶才又说道:“薛主使别往心里去。”
“李从庚,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谢家的一条狗罢了,谢宣不死轮的到你什么?”那人说话毫不客气。
薛云疏抬眸对李从庚说道:“李大人,这是何等人物?竟然视人为狗,不仅眼神不济,说出来的话竟也如此贻笑大方。”
李从庚从容道:“本不是个什么东西,文不成武不就的,不过仗着有几分家世在鸿胪寺补了个缺,半半浅浅的本不值得特意给薛主使介绍,不过薛主使既然问了,那我也不妨说上一二,此人名为谢英,出身临安谢氏。”
薛云疏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难怪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原来是家教不行。”
听他这么说,兴庆使臣都笑出了声来,临安谢氏主要在江南一带有些声望,兴庆府地处西北,临安谢氏再如何势大也管不到兴庆府的头上来,是以齐臣会给临安谢氏的面子,兴庆府的官员可不会,更何况他们大司农不太喜欢临安谢氏的人,而今听薛云疏这么一说,便都故意笑出了声来。
谢英被这一声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弄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精彩!
如此,薛云疏到访汴京的第一日便这样囫囵过去了。
第二日,齐璟给这些内外来使赐宴,地点设在皇家园林沁芳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期间有大臣得了齐璟的暗示,问薛云疏道:“大行皇帝因忧心牵挂新安城而病发崩殂,平西王既然派了薛主使前来祭拜大行皇帝,那么新安城的归属问题想必你们已经考虑清楚了,打算什么时候移交?”
此言一处,园内众人纷纷停箸的停箸,放下酒杯的放下酒杯,交头接耳的瞬间噤了声,都不约而同的齐刷刷的看向薛云疏,似是等待着薛云疏的答复,又似是等待着看一场好戏!
谢壑、蔺祈、颜斐等人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质问薛云疏的人是官家心腹,他受谁指使不言而喻,只是官家真的要为了这么一座城,现在就要与闻人氏割袍断义吗?!更何况席间还有西秦与兀目使臣在虎视眈眈。
席间氛围一度紧张到极致,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薛云疏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宝历年间,时任苏州刺史的白乐天作了一首禅意十足的诗寄予韬光禅师,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这是我们大司农闻金金闻大人亲口交代的,直言兴庆府与大齐衣带相连,唇齿相依,此次兴庆使臣来汴京用的俱是大齐属臣仪仗,新安城本就在大齐,谈何移交?”
“哼,左口一个闻金金闻大人,右口一个大司农,怎么?此人当真能做的闻人氏的主?”那人出言讽刺道。
“闻金金的闻是闻人氏的闻,这位大人说呢?”薛云疏闲闲的看了他一眼道,“大司农的话,我们王爷也采纳了,并表示深以为是,大人此刻如此不忿,是想挑唆闻人氏与齐氏的关系吗?哟哟哟,这样一来的话,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那人涨的脸红脖子粗,直言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血口喷人!照你的说法,兴庆与大齐本为一体,那为何新安城不能交给汴京派去的禁军将领管?”
“那自然是……”薛云疏故意顿了一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说道,“能者多劳嘛,再者说先前西秦人从齐将手里抢走了新安城,齐军撤退的时候,踩坏了兴庆府的庄稼,我们王爷不也没把你们索要赔偿嘛,都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那人闻言气个仰倒,眼角余光还不停的小心翼翼的扫视齐璟的脸色。
齐璟高坐在御座之上,见心腹败下阵来,自己也觉面上无光,他淡淡的饮了一口酒,脸上乌云密布,显然是对这个结果不算满意。
宴席氛围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西秦使臣与兀目使臣乐得看戏,大齐内部有矛盾且都舞到他们面前来了,还有比这更值得观赏的乐子吗?齐氏和闻人氏打的越欢越好,他们打得越欢,自己就越有可乘之机。
蔺祈出言劝道:“薛主使等人远道而来,想必已是神疲骨乏,这等劳心费神之事先放一放,容后再议。”说着,他冲薛主使举了举杯,而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薛云疏亦举杯回饮,同样一饮而尽。
齐璟自觉失了颜面,朝中有声望的老臣们要么不发声,要么和稀泥,他心中憋闷异常,心情不好,自然亦不肯在宴席上多待,借口不胜酒力便匆匆退场了。
齐璟一走,席间的大臣们瞬间松了一口气,谢壑意味不明的朝薛云疏看去,他认识此子,是纪州的一名秀才,现在应该是举人了,常常围绕在谢宣身旁,他那时可不这么咄咄逼人,这些话是谁教他说的,不言而喻。
啧,还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儿。
次日休沐, 李从庚特意去了谢家。
谢壑在教卯娘作画,雪白的宣纸上点缀着几点梅花,那雅致的笔触一看就是出自谢壑之手。
偏偏在谢壑转身喝茶的时候, 卯娘抱过卧在书案上的雪团,用它的前爪蘸了墨,然后将其放在宣纸上,任其自由行走。
少女一边悄悄做坏事儿,一边拿帕子捂嘴偷笑, 狡黠又明媚, 犹如三月春光一般。
未料雪团一个调皮打翻了砚台,雪白的毛发上被泼了墨, 卯娘以此作画在雪团身上绘小山。
“卯娘!”谢壑沉着脸叫了她一声。
少女也顾不得笑了, 立马认错道:“爹爹, 我不是故意的。”
“出去把雪团洗干净, 然后绘五十张墨梅图来,再敢拿雪团的脚印子凑数, 你娘这个月做的点心就没你的份了。”谢壑道。
“知道了, 爹。”小少女瞬间垮了脸,提着雪团出了谢壑的书房。
恰恰好的遇见了拜访谢壑的李从庚,她明眸一亮,瞬间笑了:“从庚哥哥。”
李从庚见她这表情便问道:“又被你爹罚了?”
“哼,足足有五十张墨梅图呢!这还不得把手画酸。”少女刚想去拉他的衣袖, 却发现自己两手都有墨迹。
李从庚笑道:“好好好,等会儿我见完你爹帮你画如何?”
“从庚哥哥最好啦, 你是天下第一好人!”卯娘夸赞道。
李从庚点了点头, 微微含笑道:“快去吧,待会儿墨迹干了可就不好清洗了。”
少女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 李从庚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书童正收拾满桌的狼藉,谢壑蹙着眉,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读诗集。
见他来了,书童自觉避了出去。
谢壑站起身来,将诗集合上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李从庚拿起桌边干净的抹布又擦了一遍被墨迹涂染的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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