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夫人听不明白这个‘又’和‘也’,怔愣之际岑贞善已经走到近旁了。
“马车失修,总是这些毛病的。”岑贞善笑着走到孟老夫人身边去,孟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好孩子,同你姐妹一处坐吧。”
岑贞善刚微屈的膝盖一下绷直了,她抬眸看向明宝盈身边的空位置,心道,‘怎么她明宝清甩个脸子,就连孟老夫人也忌惮?’
“诶,我那老姐姐真是看戏看入迷了,快,快请她过来。”孟老夫人又转首对小草说。
原本打一进门起,明宝盈就觉得小草的表情怪怪的,笑也笑不动,像是哪里不舒服,听了孟老夫人这话,她整张脸都活泛了,脚步轻快,笑容甜美地去请老苗姨来坐了。
老苗姨的表情是有点懵的,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这主桌上,但既然是被请过来了,也没蠢
到要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问为什么。
可这是因为老苗姨还没见过岑贞善呢,只被明宝清‘引荐’了一句,那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上了。
两位老人家相处了那么久,是有默契的,孟老夫人与老苗姨对视了一眼,几乎就听见老苗姨在她耳边嚷嚷。
‘你老糊涂了你?你成的什么心呐?能处就处,不能处一拍两散!谁稀得你!’
孟老夫人也觉得蛮委屈的,自己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是就势而为罢了,又不是她刻意找来的岑贞善。
明宝盈心里应该是不舒服的,但她又没那么不舒服,她还挺忙的,既要留意明宝清的情绪,还要堵老苗姨的话,免得她心直口快,令孟老夫人太下不来台了。
明宝盈隐隐感觉得出,明宝清眼下就连岑贞善的呼吸声都感到厌恶,不全是因为看见她费了那么多心机来讨好孟老夫人,还有岑家宅院里的那些事,这都让明宝清觉得岑贞善这个表妹烂透了。
这样的人,居然与她母亲出自一家。
明宝盈知道岑贞善时不时在打量自己,她刻意的谈笑声里有一种非常可笑的得意,明宝盈知道她在得意什么,但又实在不理解她在得意些什么。
孟容川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差了些年岁,但这个年纪坐在郎中的位置上已经很难得了,且他毕竟未娶,又不是续弦,再看孟家人口简单,不似岑家那样好几房人,成日你来我去,一点清净日子都没有。
不过,这适龄郎君难道除了陈的就是姓孟的?
岑贞善之所以瞧上了孟家,大抵是被明宝盈那一巴掌打出来的,明宝盈和孟容川的关系并非秘密,岑贞善能打听到也不奇怪,在给自己找一门好婚事的同时也能抢了明宝盈的心头好,这多妙啊,真是想一想就痛快。
明宝盈毕竟与岑家隔了一层,更何况岑贞善是二房的人,又隔了一层。她知道明宝清很生岑贞善的气,但明宝盈打从心眼里只觉得可笑,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而岑贞善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大大报复了明宝盈。
“姐姐吃鱼。”明宝盈的筷子尖滑过鱼脊上那一条细嫩无刺的肉,在汤汁里蘸了蘸,夹到明宝清的勺里。
“这鱼的滋味是好。”岑贞善也道,“三姐姐倒是个会吃的。”
明宝盈细细吃着一根腌笋,抬眸看着岑贞善笑,纤长的眼睛都笑弯了,唇角翘着,像一只顺毛却黑心眼的小狐狸。
她的笑容和明宝清的冷面格外成对比,岑贞善心里的痛快登时就打了个折扣。
“三妹素来眼光准,她吃什么你也跟着拣什么,总是错不了的。”
若搁在从前,明宝清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宅院里来往切忌撕破脸,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现在可不是这样了。
岑贞善今日既来了,就有了万全的准备,腹稿她都打了好几篇,便含着一点泪觑了孟老夫人一眼,拿了筷子挽了袖子准备给明宝清夹菜。
可这时,孟小果忽然倚到明宝盈身边,往桌上张望着,道:“三娘子,梅菜煎糕你吃了吗?下一道菜你可喜欢了,是炒二冬!再下一道你也喜欢,是五福酱丁!””
明宝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他盯着桌上几块梅菜煎糕不大满意的样子,笑问:“怎么?小孩桌上梅菜煎糕抢完了?没吃够?”
孟小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飞飞阿兄今天在学堂有事,我答应了给他留的,可是太好吃了,都吃完了。”
孟老夫人笑道:“煎糕热着好吃,等他回来让灶上做了叫他吃个酥软的。”
“梅菜灶上还有吗?”孟小果不放心地问。
“有。”小草点了点头。
岑贞善知道孟小果是孟容川的养子,便也温柔笑道:“煎糕而已,想吃什么时候都有呢。”
煎糕寻常,但梅菜是公主府前些时候给明宝锦的,说是宫里的东西,滋味格外不同。
因为孟老夫人的生辰在初春,鲜灵的食材要什么没什么,所以明宝锦才拿了来,也是这样所以孟小果格外记挂着给游飞留一份。
孟小果并不想解释,只岑贞善同他说话了,他才看了她一眼。
他跟在孟老夫人身边,笼统见过岑贞善两次,隐约听见过一些东西,但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只是今日又见到她,小家伙突地愣住了,脑子里似有马儿在狂奔飞驰。
明宝盈见孟小果完全呆掉了,伸手戳了戳他腮帮子,孟小果回过神看向明宝盈,眼神竟有点心虚。
“怎么了?”明宝盈觉得很有趣,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
孟小果想了想,问她:“耶耶晚上是不是没功夫盯着我写功课了?”
明宝盈失笑,故意沉吟了一会,轻道:“我觉得他也有可能,更严厉地盯着你写功课了。”
孟小果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往外院去了。
这对话好像只有他们两人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岑贞善其实也听懂了。
岑贞善看着明宝盈,想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情绪,哪怕是得意洋洋,哪怕是快活神气,这都算她与自己斗了个来回。
但明宝盈压根没看她,只顾着给明宝清夹菜,反是明宝清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嫌恶到了极点,根本不加掩饰。
岑贞善同孟老夫人又攀谈了几句,老夫人也很体贴地劝她吃喝,吩咐小草给她布菜。
只这样,明宝盈依旧不见什么颓色愠色,还是慢条斯理地吃菜,时不时同明宝清、刘保章正的夫人说笑几句。
桌上也有人刺探她们几个关系的,明宝清和明宝盈你一句我一句都圆得很好,但话里话外只提六房的舅舅去了洛阳,六房的舅母儿女双全了,其他几房半个字都不提。
那些人的目光又瞥着岑贞善,她忙也凑几句,适时流露出些可怜样,以彰显明宝清和明宝盈是多么不近人情,欺负她一个良善柔弱,替来给老人家祝寿的小娘子。
明宝清、明宝盈瞧着她演出这一副委曲求全的娇样来,只是一个冷笑一个微笑,并不介意让人觉得强势。
好不容易吃到席散,孟老夫人请诸人去吃茶看戏,岑贞善眼盯着明宝盈被孟小果牵出了门去,果不其然也有好事之人笑着说:“你家这小郎与明三娘子倒是亲昵。”
“都是从前在乡上就处在一块的情意,”孟老夫人说了这句话,就觉自己的心就像一团在暖水里渐渐泛开的皱帕子,“我们两家可不止在兰陵坊是邻居。”
孟老夫人心底自然还是想孟容川能够娶妻生子的,庭有梧桐树,引得凤凰落,梧桐树她种好了,凤凰也来了,只是凤凰不愿落。
看见老苗姨别过脸去,孟老夫人也意识到今日的做法很不恰当,她只想到明宝盈可能会不舒服,反而忽略了老苗姨和明宝清,她知道自己伤了她们。
同时,孟老夫人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岑贞善,看得出她的局促与尴尬,所以见明宝盈同孟小果走了,对于岑贞善的示好就格外给面子,便有敏锐的妇人觉出这里头的门道了,笑着打趣岑贞善。
岑贞善羞得往孟老夫人身边躲,嘴上只说和老夫人投缘而已。
明宝清瞧着她这副样子,忽问:“你阿娘知道你今日来孟家祝寿吗?”
“阿娘知道的,”岑贞善笑道:“礼物是阿娘替我选的呢。”
明宝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大姐姐,怎么了?”岑贞善柔声反问。
“等下我送你回去,顺便给舅母请安。”明宝清说得自然,透着一股诡异的亲热。
“我,坐了马车来的。”岑贞善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明宝清笑了一笑,伸手拿明宝锦手心里的几颗蜕皮花生吃。
至各家离去时,岑贞善的马车坏了。
明宝清骑着马踱了过来,学着岑贞善先头的话说:“马车失修,总是这些毛病的。”
岑贞善装了一天了,实在有些绷不住,咬牙道:“大姐姐,你……
“上马,我送你回去。”明宝清睨着了她一眼。
“阿姐,孟家有多余的马车。”说这话的人竟是明宝盈,她牵着明宝锦站在一旁,看意思并不想明宝清送岑贞善回去。
“你上不上马?”明宝清只是又问了一句,口吻非常冷硬,像是最后的通牒。
岑贞善心里有口气要赌,搭着明宝清伸下来的手还真上了马。
“别以为我不会骑马!”
明宝清听到她这话,真正是笑了一声,鞭子一挥而下,马蹄疾驰,只听见岑贞善来不及咽下的一声惊呼。
第188章 情意
岑贞善下马的时候, 觉得自己已经要碎成一段段的了,她软得站不住脚,明宝清扶了她一把, 几乎是把她直接架了起来, 像是挟持着人质,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岑家的正院。
外院各房的人知道有热闹看, 纷纷都往正院去。
姜氏才出了月子,听见明宝清扯着岑贞善往正院杀过去,有些担心她, 就仔仔细细裹暖了自己, 由婢女婆子扶着也往正院去了。
“没茶?”明宝清看了眼手边空空如也的茶几,又看向王氏,“怎么说我也是特特送表妹回来的, 一口水也不给喝?”
岑贞秀在门外觑了一眼, 仆役站着不动, 就自己往水房去了。
王氏见岑贞善面色难看, 又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明宝清如何欺负了她,一个劲问她有什么伤。
岑贞善只摇头, 在王氏的叫骂声中, 明宝清忽然问了一句,“你喜欢孟郎中吗?”
岑贞善拈着帕子愣住了, 不知该怎么回答。王氏又骂明宝清不知羞,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挂在最边上。
“我不知羞?”明宝清怒极反笑, “王氏, 就你这样的人做当家主母?教养子女?品性恶毒如斯!既含糊了邱嬷嬷的性命,丧事也该体体面面, 弄得这样寥寥草草,你只当她的子侄都是奴仆,都是下等人,所以不屑一顾?我不妨告诉你,邱有福在宇文侍郎的庄子上很受重用,做了管事,时不时还去官坊漆行里教徒弟,你上次重开漆行同六舅舅那间打擂台,可连自己为什么赔个底掉都不清楚吧?邱有喜在马坊里立了功,如今到北衙军中调理战马去了,他们是奴仆不假,也劳心劳力为自己挣得了体面,即便碍于身份治不了你的罪,叫你吃点苦头也不算难事!”
王氏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听到邱有福两兄弟的名字,想到自己那间漆行赔掉的银子,她心痛得简直要呕血,抬手甚至想打明宝清的巴掌,只被她一马鞭打在了原地。
“恶毒配上聪明也就罢了,偏你还如此如此愚蠢,简直不知所谓,孰轻孰重掂量不出,脑子里全是蛆!耍心计又浮于表面,粗陋疏浅,还比不过妾养的庶子知道怎么摆弄进退!你这糊涂虫!你这样教女儿?!你自己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就罢了,还教女儿这样去活!?”
明宝清一掌拍到茶几上去,却见岑贞秀战战兢兢上前来,搁下一碗清茶。
“岑贞善,我再问你,你喜欢孟郎中吗?”
岑贞秀闻言瞪大了眼看岑贞善,简直不敢想象岑贞善做了什么。
“孟郎中?兰陵坊的那位郎中?你之前不是还在笑明三姐姐她没眼光,喜欢个大她足足九岁的吗?你也不比明三姐姐大几岁啊!阿姐,你在想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岑贞善被岑贞秀一番质问,涨得面孔通红,王氏更在边上斥骂不休,骂得岑贞秀扑在茶几上大哭起来,岑贞善觉得头很痛,她捂着耳朵摇着头,猛地叫道:“别吵了!”
这一声响过后堂中寂静,只剩下岑贞秀止不住的啜泣声。
明宝清开口道:“你想报复我和三娘为什么不将自己的日子过精彩些,我们既然这样讨厌你,见你过得好,一定不高兴,一定很嫉恨。为什么非要费功夫抢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甚至根本不了解的人?想清楚,人这一辈子很短,有些决定下了,很难转弯。”
岑贞善睁着一双红滴滴的眼儿,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听她愤愤道:“你们才不会不嫉恨,你们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
明宝清发笑,道:“这倒是,我们有我们的日子,没那么些功夫留意你。”
此时,院中已经热闹起来了,明宝清看着那些急不可耐就要涌过来看笑话的人,觉得他们一个个的,也都像个笑话。
“你在这家里姐姐妹妹几房人争了小半辈子,嫌烦了?想嫁人躲个清净?可我看你不是是乐在其中吗?挑唆几个孩子打闹,成心惊六舅母的胎?觉得自己做得无声无息,很高明?岑贞善,你没那么聪明,别耍这套坏心眼。”
“你别往我身上泼脏水!”岑贞善别过眼去,嘴唇抿得很紧,显然听不进去。
“我言尽于此,宅院里的手段我不喜欢耍了,但若再犯到我跟前来,我一定狠狠抽你一顿,不信就试一试。”
明宝清谈不上多失望,今日这番话是她最后费的唇舌,她垂眸看向手边的茶,端起茶盏掀开盖子,看着泪眼模糊的岑贞秀问:“你泡的茶?”
岑贞秀点了点头。
“下毒了吗?”明宝清又问。
岑贞秀拼命摇头,看见她笑着喝了一口,才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
这口茶喝完,明宝清起身就要走了。
岑贞秀呆呆看着她迎上那一群婶娘堂姐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劲来,她猛地跑了过去,冲明宝清喊道:“大姐姐。”
明宝清站住脚,那些婶娘堂姐妹也都赶紧盯着她们看,以为会有什么争执,但岑贞秀只是仰起脸问:“我,我听袁先生说你们工部的匠房缺人手,我,我虽然没有过童试,但,但我……
“你想进匠房?”明宝清问。
岑贞秀用力点头,明宝清朝那屋里看了一眼,岑贞秀忽然挡住她的视线,掷地有声地说:“别看她,看我!”
明宝清很惊讶地看向她,任凭王氏在上头叫骂些什么。
“乡试还是要去考的,你年纪还小,今年不行就明年,先在学堂里用功,你若真是下足了苦功夫,即便在读书上欠一些,我还是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岑贞秀定然觉得虚飘飘的,但明宝清这样说,几乎就留了一个位置给她。
“好,好,多谢。”岑贞秀只觉心潮澎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我,我送大姐姐出去。”
当心里添了一桩子想做的事情后,岑贞秀发现周遭其他的眼光和议论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王氏想要呵住岑贞秀,但又不想妯娌看笑话,只叫喊道:“明宝清,往后我岑家与你再没有一分干系!”
这话被赶过来的姜氏听了个正着,她急得快走几步,一把揽住明宝清折回去。
“你也能替岑家说这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拿人家嫡亲外祖母的嫁妆补自己的亏空!今日有个脸叫出这句话来!?你这下贱胚子,烂心眼子!”
明宝清只怕姜氏刚出月子就动怒不好,忙道:“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六舅母别恼,您自己的身子要紧。我也不稀得她这种人,挨上也嫌臭!”
姜氏紧紧抓着明宝清的腕子,轻轻点了点头,
看向院中众人,“这是我家姐姐的嫡亲女儿,老先君捧在掌心里看大的宝贝,往后就一个舅舅,一个舅母,落得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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