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宅坊这间府邸仅有林期诚一人住着, 平时大约也会在这里议事, 所以有个很大的外书房和厅堂,院中布景一应都很简素,廊下的灯笼泛着昏黄的灯光, 把这院子照得非常柔软。
明宝清跟着林期诚进了厅堂里的一小间单独隔出来的小厅, 应该是平日官员议事时录笔做记录时的所在。
这里只有一张矮榻和一张案几, 林期诚坐了下去, 示意明宝清也坐。
明宝清四下看了看,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了。
不论从年岁、官位、辈分来看,明宝清都不是能与林期诚平起平坐的, 但林期诚示意他对面的位置, “坐吧。”
七八盏灯笼点在这屋里,把这小小的房间照得很明亮。
明宝清还没开口, 仆妇先进来了,两碗热乎乎的乳汤代替了茶水被端上了案几, 透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湘莲奶露?”明宝清有些惊讶地说。
“嗯, 这种吃食外头不卖,很久没吃了吧?”林期诚很平静地说, 然后就拿起舀了一勺吃了起来。
当下的情况有些叫明宝清琢磨不透,原来左仆射是个这么随和的性子吗?但以她听过的一些只字片语来说,林期诚的作风应该是很冷硬的那种,早年间在地方上,林家的姻亲都被他办了好几个。
“先吃。”林期诚道:“吃完再说,甜奶冷了带腥。”
这话真就像老苗姨平时会说的,明宝清下了值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什么也没吃,的确饿了,就一勺一勺把这道甜汤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了点东西,林期诚又要了个热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脸,看起来略微精神了一点。
仆妇收了碗,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明宝清收回目光,就见林期诚正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左仆射,这个时辰来叨扰实属不应该,听闻您已经吩咐人将明家的祖坟迁出去……
“听何处得知?”林期诚忽然问。
“林外郎告知。”
“他去找你?”
“不是,只是在林家大宅附近碰上了。”
林期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明宝清继续道:“这事应该谢过您的,只是我母亲的棺椁我另有地方安葬,还请您容我带人上山,将她的坟墓迁出。”
“迁到哪里?”
“枣林山的水鸭崖。”
“那就在附近,”林期诚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如不迁。”
明宝清听得愈发困惑,道:“那地方是建别院的,有坟墓在附近总归是不大好。”
“何处青山不埋骨?”林期诚说。
这话太有道理,但于明宝清而言很不够,于是问:“为什么?”
“望你不要觉得冒犯,”林期诚静静看着明宝清的眼睛,说:“我百年之后,想葬在她身边。”
明宝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因为太过震惊,她反而显得很平静,甚至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原是这样。”明宝清望向林期诚,看着他的灰发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岁月残酷的冷光,道:“您,一直没有娶妻是因为她吗?”
林期诚说:“是我不想娶别人,是因为我自己。”
明宝清忽然觉得心头很沉重,但她还是抿紧了唇,没有答应。她虽然明白了林期诚的心意,无从得知岑嫣柔的。
“你是你阿娘的好女儿。”林期诚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含着一点笑意,但明宝清看向他时,他已经站起了身,边往外走说:“等我一下。”
明宝清听他脚步声的方向似乎是往内院去了,过了好一会,脚步又由远及近,林期诚揣着一个匣子回来了。
他把那个匣子郑重摆在案几上,像是要跟明宝清分享一份独属于他的秘密。
‘呷哒’,匣子被他掀开了,一只小小的木猫躺在一块柔软的帕子上,漆黑得像是崭新的,被珍藏得没有一丝旧色。
林期诚把木猫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托着,手腕转了一周,让明宝清能看个仔细。
“你阿娘刻的,活灵活现的。”
他的语气真是难得一闻的鲜活,充满了自豪甚至得意,像是在展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个时辰的猫儿眼半开半合,到了午夜就睁圆了,等白天又是一条细缝。”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手里的那只小小黑猫,并没有从他手里拿走,只是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猫儿脑袋,问:“她有同您说过,眼睛为何能这样变幻吗?”
“丝弦。”林期诚这年岁,眼珠已经没有年轻人那么清亮了,但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少年,“猫儿身子里有很多丝弦,丝弦都会随着湿冷燥热的而有变化,松散紧绷各有不同,但她只是与我这么提了一句,具体怎么做的,她懒得说,说我太蠢,教了也不懂。”
明宝清眼底一热,连忙垂眸,但视线落在那匣子上,隐约可见匣底的白帕上绣着一朵鸢尾。
等她再抬眸时,只见林期诚正看着那只小黑猫。
他看得太专注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都从明宝清眼前消失了,而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与岑嫣柔那段短暂的时光里。
明宝清走出林宅的时候还有点恍惚,仆妇想送她去附近的客栈,她也拒绝了。
她牵着月光走出林宅的地界,往人声热闹的街市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人世间的声响越欢快,明宝清的心里却越寂然。
原来岑嫣柔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林期诚早年间一直游离在林家之外,做过了冀州、洛州、益州各地的刺史,不论他如今多么的位高权重,明宝清只是在想,若是岑嫣柔嫁与他,是不是可以不必囿于宅院,也不会郁郁而终。
假设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但明宝清就是忍不住。
宵禁的鼓声敲下,人如蝼蚁,四散匆匆。
有些小摊眼见春夜有细雨落下,便把买卖收得早一点。
这条街被明宝清越走越冷清,就连灯火也一团一团灭,在那些零散的小光团都被黑暗吞噬之后,从那间偌大客栈门前扑出来的暖光就显得格外清晰。
明宝清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这光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在松胳膊上捆缚着的臂鞲。
其实他不是很喜欢受束缚的人,一出禁苑他就要去解开领口,脚上那双沉重的官靴他一进屋门就要脱掉。
明宝清少有的,同他闲闲混在一起的几个整日里,他根本连衣带都懒得系好,松松一束,像个落拓不羁的名士。
严观与明宝清约好了今夜在光宅坊的客栈碰见,他已经迟来了,可没想到她还没到,所以就打算出来找她,才一转脸就看见了她,忙快步走了过来,伸手抚过她微红的眼皮,皱眉道:“谁欺负你了?”
“不是的。”明宝清抓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说:“你才下值吗?这几日怎么这样忙?我瞧着你都瘦了。”
她观察到严观面上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挣扎,于是她摸了摸他的面颊,感受到指尖被胡茬刺得酥麻。
“公事的话,不必什么都告诉我。”
严观侧身将她与街上行人隔开,一边轻嗅她指尖,一边将她窝进墙角的阴影里,问:“林府给你上什么甜乳茶了?好喝吗?”
明宝清勾了勾他的鼻子,道:“属狗的?”
‘嗯’字在严观喉咙里滚了一道,他轻轻咬她的尾指,说:“狗想啃骨头了。”
明宝清微微地努了努嘴,道:“齿痒?”
“心痒。”严观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拥着她往客栈去了。
这一夜又磨到很迟,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又黑又安静,只是喉咙很干,
微微有些刺痛,咽一咽又好了。
同睡的夜里往往明宝清一动,严观就醒了,但今夜他只是呼吸声乱了一乱,人却没有醒。
明宝清想他是太疲累的缘故,就更轻手轻脚地从他脚边钻了出去。
茶水凉凉的,明宝清一气喝了两杯才觉得淌出去的水被补回来了一点,她轻轻推开临街的那扇窗,夜色中隐约可见微弱的闪烁,明宝清伸出手,感到一点密密麻麻的凉。
‘原来还在下雨。’明宝清想,‘只是雨声太柔,根本听不见。不知道明早会不会停,阿郎没带蓑衣呢。’
明宝清关好窗户,撩开帷帐,就觉严观惊醒了过来,一下将她擒到怀里去了。
“吓着你了?”明宝清被他攥得好紧,顺势把脸埋进他颈窝,因没听到他说话,又问:“做恶梦了?”
严观没承认也没否认,反问她,“渴了?”
明宝清点了点头,又问:“梦见什么了?”
严观梦见什么了?
他梦见自己在骑马,背着弓箭在追一只白鹿,鹰隼尖利的叫声响在头顶,像是无间地狱的指引。
他循着风声转眼看去,登时被一支堪比长枪的重箭射落马下。
他躺在地上,看着鹰隼在空中盘旋,天地好像都晃动着,翻转着。
明宝清俯身看他,那表情像是在看一条死狗。
有人在不远处唤了她一句,她转首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白袍角割过严观的额头,露出森森白骨。
这样的梦,严观不知道要怎么跟明宝清说。
“噩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明宝清逗他。
“梦见我中箭……
话还没有说话,唇就被明宝清掩住了,严观含着她的指头,尝到春雨的柔软和冰凉,恶梦在此刻才真正结束了。
可能是跟动物待久了的缘故, 明真瑜觉得自己好像比从前要更会看人了。
他连动物都读得懂,看人也更明白。
鹰坊在禁苑里,闲杂人等轻易进不来, 但明真瑜偶尔也会出去, 譬如正月里安王得了一只金雕, 但他不喜这种猛禽, 就让鹰坊的人拿去,免得一不留心给养死了,也是罪过。
明真瑜去取时, 在安王府遇上了郭氏子弟, 原来这金雕是郭家献给安王的。
他从前与郭家几兄弟是酒肉朋友,吃吃玩玩好不快活,好得跟什么似的。
眼下再见, 明真瑜穿着粗布麻衣, 背着鹰笼, 站在阶下, 他们几个还是锦衣华袍,坐在厅堂吃茶。
郭氏子弟似乎正无聊,瞧见明真瑜的那个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招招手让他上前来。
明真瑜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被奚落取笑了一番,但他觉得人家还算客气了, 说得不痛不痒的,都比不过鹰爪挠得疼。
这可是在安王府啊, 如果是在郭氏的地头上, 明真瑜的脸皮要不剥下来,都没办法脱身。
“二郎?”邵棠秋没想到会见到明真瑜, 见他仰起的脸上皲红一片,心里有些难受,就请他吃了一盏热茶,还拿了几盒油膏走。
其实明真瑜有抹脸的面脂,只是他总觉得自己抹了那些香腻玩意之后会干扰鹰隼的嗅觉。
但王妃好心,他当然是揣上了,然后在离王府不远处的巷子里散落一地。
明真瑜一边还要护着金雕,一边还要护着脑袋,被打得很惨。
郭氏子弟说起来与明真瑜没有什么仇怨,非要说的话可能还是落在文无尽身上,但今日显然与文无尽没多大干系,主要是因为在安王那碰了一鼻子灰,所以找明真瑜泄火来了。
明真瑜白挨这一顿。
当他挣扎着去掀开遮笼布察看金雕情况的时候,隐约觉得对面有个模糊人影走了过去,似乎是在见到他能爬得起来后才转身离开的。
明真瑜当时就在心里想,郭家要败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后来听到郭家被抄的消息时,明真瑜心里就一个念头,‘老子真是厉害大发了!哈哈,算得住你一家的命数!’
幸好正月里姐姐姐夫没来禁苑,否则明真瑜脸上的伤一定会叫他们看见,何必叫他们担心一场。
郭家被抄了后,明真瑜才同严观说了自己挨打的事情。
“我就说你怎么鼻子好像更变高了些,敢情是被人打的?这种事情你瞒得这么牢做什么?”严观揪着他的脸只差把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了。
明真瑜觉得自己的脸皮要掉了,泪汪汪看着严观。
“我看你这俩月好像挺烦心的,不想再招你了。反正打都被打了。”明真瑜随口一句话,却叫严观默了默。
“为什么这么说?”严观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少流露。
“什么为什么?”明真瑜揉着自己的脸,想了想说:“你走神的时间变得更长了。”
严观看了他一眼,一掌把他拍马粪堆里去了,又觑了眼正走过来的养鹰师傅,道:“你师父不是说自己过些天要去龙首原上掏野鹰蛋?”
“是啊!老头真是够犟的,这把年纪了!”明真瑜抠了抠脸上的马粪干巴,嘿嘿笑道:“还以为自己十七八,能迎风尿三丈呢。”
严观往后退开几步,明真瑜不解地仰脸看他,一下又被个粗壮老头一屁股压粪堆里了。
“你这小子!一天到晚在背后说我老,这么赶着想接班?那你也跟我一起去!”
严观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等明真瑜终于挣扎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他走远的背影。
禁苑里增设了军器坊和火药监之后,工部就另设了一个分部在此处,直属于宇文郎中以及窦中郎将。
明宝清的主责是管着城内城外的官坊,明宝盈又是户部的主事,她们只是偶尔会过来,明宝盈跟着李素进火药监,而明宝清是去军器坊多些。
窦中郎将有事没事就喜欢去军器坊,可谓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所以军器坊一旦得了什么新东西,也都要先给她试过,若是连她都说不好用,那就也没有再做的必要了。
明宝清同窦中郎将遇上过几回,窦中郎将还管她讨要喜帖,知道他们在胜业坊买了间小宅子,没过几日她就送了个足占了小半间房子的红木大浴桶上门。
严观和明宝清连同一起来扫尘的明宝锦、明宝盈都看呆了,明宝盈下意识去捂明宝锦的眼睛,堪堪停住手,听见明宝锦惊呼,“哇,洗完澡的水能浇半亩地了。”
这大浴桶还是给过钱的,退不掉,可又大得连房门都进不去,严观当场拆了一扇才把这浴桶给抬进去。
次日在禁苑遇见窦中郎将,严观还没说话,她潇洒一挥手,“不用谢,是照着我家那个打的,一模一样,我可没给你偷工减料。”
其实,严观真不想知道的如此详尽。
因为窦中郎将大肆宣传的缘故,严观收到很多贺礼,上官下属都送了,休沐时他专门用马车往兰陵坊拉了一趟,否则胜业坊的宅子都没办法住人了。
明宝清也是一样的,宇文郎中和郑主事他们自不必说了,肯定会有一份,便是新进匠房的几个小学匠也打算凑一份送她,所以婚期还没到,贺礼陆陆续续都来了。
明宝盈替他们录下的礼单越来越长,蓝盼晓和老苗姨思来想去,这喜宴竟是不能依着严观和明宝清的意思只自家人简简单单吃一顿了,否则白拿别人的贺礼却连一顿饭都没有,这也实在太小气。
明宝清知道严观有意低调,还以为他会不喜欢,但严观看起来还挺适应的,难得的几个休沐日都陪着她去官园子里提前订下婚宴要用的蔬果鱼肉。
明宝锦经由袁先生寻得了一个可以上门搭灶现烧菜的大厨,算算价钱要比酒楼饭馆实惠,而且很些酒楼的招牌菜他都能来一手,只他就一
个人,来不及做冷碟和点心,这就交给了明宝锦和老苗姨她们提前去预备着。
“小妹也是长大了,居然是她和游飞上门去找的厨子。”明宝清有些感慨,就听严观道:“我听阿婆说,小妹及笄礼刚过,就有人家上门试探了,说是自家儿子去接妹妹下学的时候瞧见过小妹,心生喜爱。”
“什么心生喜爱?听起来就不靠谱,匆匆一面就上门来了?真是肤浅!”明宝清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十恶不赦的事情,皱眉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阿婆和蓝娘子当场就拒了,说还要再留小妹几年的,小妹都还是一团孩子气,不可能谈婚论嫁的。”严观伸手揉揉她眉心的结,道:“正是你心烦那几日,所以就没有说。阿婆同我提了,也是要我知会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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