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四房几个舅母张口欲言,只姜氏还在气头,根本没给她们说话的机会。
“王氏养的好女儿,满肚子坏水咣当响,能唆摆着几个小郎闹起来,害得我儿子平白吃了这么大一个苦头。哼,没奈何一家子小娘子都姓岑,出了门去人家也分不清谁是谁,到时候这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自要六郎分家!分家!分家!你们就跟着这位好主母、好家主在一窝脏水里扑腾吧!”
姜氏添了女儿,自然比从前更多了些考量,她清楚岑石堂离京这一遭是贬,再想回来难如登天,而岑家这一辈的小郎里至今没有一个得了功名的,后继无人。
岑石信如今虽然上进了,但他资质已定,去陪都的肥差算是人家还给岑老家主的最后一份人情债,余下难有功绩,靠着熬年限升官罢了,如此倒也能得来些前程,余荫还够给自己孩儿铺路,但若是再扯着这些人,只怕很难说了。
今日王氏这番话是为了自己痛快,姜氏虽是一副愤慨不已的模样,殊不知正中她下怀,便是三房四房几个妯娌来劝她,也被她甩开,拉着明宝清走了。
宅院里的手段明宝清不喜欢了,但姜氏却是练出来了,她势必要与这些心怀不轨的亲戚切割干净,但在此之前,她需要清一清账,尤其是岑贞善这一笔差点要了她性命的账。
明宝清陪着姜氏略坐了坐,确认她的身子没因动怒而有什么损伤,这才告辞回家。
文无尽这日在学堂有事忙碌,游飞在书院里补课,两人都没有去吃孟家的席面,回到家里却见孟容川与老苗姨一道在厅堂里,老苗姨侧着身子坐着,姿态不满又回避。
蓝盼晓在边上陪着,听见他们回来的响动,起身迎出来。
“今日老夫人过寿,孟兄怎么在这?”文无尽问:“老苗姨怎么了?像是不高兴。”
“是不高兴呢,也不知孟郎中能不哄得好,晚些时候我同你细说,你先去孟家给孟老夫人道个好,到底是过寿。”蓝盼晓说。
文无尽和游飞往孟家去时,又见到明宝盈同孟老夫人在暖帘后头坐着,游飞瞧那帘后伏在桌上的身影,觉得似曾相识,玩笑道:“三姐姐,又在替老夫人写信?”
“礼单被茶水打湿了,我誊写呢。”明宝盈笑着说。
她的目光从游飞身上移回来又落到礼单上,她没抬头,但她知道孟老夫人在看自己。
彼此的顾忌、考量乃至抉择其实都很清楚明白,孟老夫人知道自己拿孟容川没有办法,拿明宝盈也没有办法,孩子太出挑了,就不是父母所能掌控的了,又或者说,被父母牢牢拿捏的孩子,恐也不会有多么出挑。
孟老夫人一听文无尽和游飞是刚忙完回来的,忙让灶上装了些好菜尤其是梅菜煎糕,就叫他们回去歇着了。
这室里又只有她们两人了,孟老夫人静静瞧了明宝盈一会,看着她执笔时那种气定神闲的韵味,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可是这样没名没分的,与他同进同出,难道不委屈了你?”
明宝盈看向孟老夫人,张口想说什么,又觉得每一句都不妥当。
她的学识、经历、环境造就了她的想法,而孟老夫人也一样,她目不识丁,她守寡至今又与儿子十年不得见。
明宝盈若是把自己的想法倾泻而出,再怎么斟酌了言辞,委婉道出,其实对于孟老夫人而言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蔑视。
“我,贪心。”明宝盈把原因归于自己,很坦白地说:“老夫人的儿子很好,我很喜欢,但是成亲生子,料理家事,又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这话,孟老夫人翻来覆去在心里想了好一会,她有点懂,但又不是完全懂。
最终,孟老夫人只问:“岑二娘子好不好?”
“不好。”明宝盈斩钉截铁地说。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老夫人,若是孟郎中另有了成亲的意思,等那时候,您心中有什么人选,尽管拿来问我,我书苑的同窗多,官僚里的同僚也多,我总可以替您仔仔细细打听她的品性,您可以信我的。”
“我当然是信你的,只是,”孟老夫人被明宝盈这番话说得又羞愧又酸涩,道:“只是你这样说,心里真的有他吗?”
“有。”明宝盈认真道:“但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人与人之间的情意都很宝贵。老夫人,今日的事不管怎么说,被伤得最厉害的难道不是您与我们之间的情意吗?这情意难道就不打紧吗?”
是啊,明宝盈与孟容川的关系是后来的,孟老夫人同明家小娘子们,同老苗姨,同文无尽、蓝盼晓,同小青鸟的情意难道不是先于此的吗?
第189章 再会
开春, 山上的雪渐渐融了,这条山路要比明宝清上一次来时热闹很多,耳边都是‘哗啦哗啦’的欢快溪流声。
明宝清的心情原本是不错的, 但她在半道上被几个仆役给拦下了, 因为那一片都成了左仆射的私家庄园,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明宝盈曾请高芳芝代为询问此事, 但也没有下文。
明宝清没有为难下人,也没有多争执,只想着要去林府一趟, 不管怎么样, 岑嫣柔的棺椁她不可能留在林家的地底下。
她回到家中时,一进门就见游飞和明宝锦带着猫儿在玩弹棋,猫儿是跟着自己的乳母以及姜氏的乳母嬷嬷一起来的, 姜氏留在家里照顾女儿。
这家里没有仆役, 乳母嬷嬷来了也做客人一样招待, 老苗姨与她闲话家常, 倒是把岑家这几天的新鲜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嫁去代州?这,这婚事也来得太快了?谁给她做的媒?”明宝清张口吃了老苗姨喂到她嘴边的炸花片,听了嬷嬷一句岑贞善要嫁去代州,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说是二郎君亲自看下的人选, 其实么,”嬷嬷卖了个关子, 小声道:“是他身边那个妾室给寻摸的。”
“什么?”明宝清嘴里嚼得都是脆响,也更狐疑, “那人家好吗?”
嬷嬷道:“怎么能好?二夫人与那妾斗了这么些年, 她两个女儿留在京城,人家一男一女全跟着郎主去了代州, 二夫人一个都捏不住,人家这样的本事,能叫二娘子嫁得好人家?”
“王氏被瞒得这样好?竟然肯让岑贞善嫁过去?”明宝清问。
老苗姨也倾着身子,专心致志听着。
“都要过定了。”嬷嬷含蓄地饮了一口茶,轻道:“这事,其实咱们夫人打月子里就知道了,两边使力,二夫人其实也起过疑心的,一边想着骑驴找马,想瞧瞧孟郎中这边有无可能,但孟老夫人好像是不接茬了,二娘子又在院里哭骂,王氏心里一烦,就应了代州的婚事,如今正腾换铺面、田地要做陪嫁!还要咱们等六郎主从陪都回来后,给二娘子送嫁做体面。”
“这还真是张得开嘴,六舅母答应了?”明宝清有些想不懂,“考官的差事四月初才了结,公主和嘉荣郡主届时会去洛阳张榜,接受上榜的学子觐见,舅舅少不得也要陪同左右,哪里有这个功夫替她送嫁?”
嬷嬷捧着茶盏转了转,没有开口。
这时候,小草快步走进院里来,笑道:“阿婆,我们老夫人请您吃酒去,郎主买了金玉阁的樱桃肉回来,叫小郎接着念上次的《恩仇录》呢。”
“《恩仇录》那故事大起大伏的,你俩的身子受不受得了?”
明宝清至今没再去过孟家,见到孟容川也是淡淡的,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不喜老苗姨她们去的意思。
老苗姨哼了一声,说:
“最受不了就是小果一念到仇人来了,不是喝水就是撒尿的!”
嬷嬷都听笑了,瞧见老苗姨被小草扶着走了,又轻声道:“这自然有条件,六郎主要老家主留下的一些东西,王氏给了他才会去送嫁,而且六郎主去了代州,顺便也将与那妾室说定的好处拿到手。且是要二娘子她自己去洛阳,六郎主直接从洛阳将她送去代州,省却路上一番折腾。”
姜氏与岑石堂的妾室看起来没有干系,但两人其实有过多次来往,最早是姜氏不忍心,曾庇护她女儿一次,中间零零碎碎,两人有过几次互助,再一次是借明宝清的势要拿回来那些产业时,这个妾室也曾出力,而这次她能安然无恙地带着一儿一女跟着郎主去了代州,姜氏也帮她了。
这两人是有来有回的,可姜氏却能在岑贞善的婚事中再得‘好处’,那就意味着那妾室能得到的好处更多,岑贞善这一回是叫她们彻彻底底给卖了。
明宝清不知该作何感想,脑海里只浮现出那夜泼在雪地上的那一盆血水,并不想去评价姜氏的做法,只是有些感慨,道:“其实岑贞善自己给自己找的人家,倒还都不错呢。”
嬷嬷笑了笑,道:“我们夫人说她比她母亲精明些,挑的都是好货,可却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拼命使劲想嫁的两位小郎,喜欢的不都是上过书苑,甚至考取了功名,得了官身的小女娘嘛?头一个栽了跟头,她还看不明白,非要到三娘子跟前也寻一回不痛快。”
“还真是。”明宝清也觉得可笑,“她若是能早些看明白,别那么强求或者改了脾性去读些书也好。”
“心性若能轻易改,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蠢人?”嬷嬷忽然想起什么,轻道:“大娘子出嫁那日,有备花冠吗?”
“定亲后就在首饰铺子里打头饰了,不过花冠造价太贵,就免了。”明宝清说。
“花轿也是没有的吧?”嬷嬷又问。
“是,我骑马。”明宝清说。
嬷嬷点了点头,皱着眉说:“二夫人去打听了大娘子备婚的这些物什,本都打算压你一头,占你的喜气,只是您没循常理,她不好行那些邪术,就拿了您的八字起了卦,特特挑了四月廿二这一日送嫁出城,比您的婚期早三天,说是可以占你一头。”
“荒谬。”明宝清觉得可笑极了。
“大娘子不信是最好的,但我们夫人也请大师替您解过了,别担心啊,请的是国寺的高僧呢,邪不压正。”嬷嬷宽慰道,又说:“还有,夫人叫我同您讲,二房那个小的被她母亲关起来了,她知道你应了那个小的,不过么,还是本性难移这句话,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那小的能磨出一副什么心性来,你只当不知道,别贸贸然伸手助她。”
明宝清知道姜氏好意,只点点头。
她这厢也烦闷,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别人,这一日料理了手上的差事,就一人往林宅去了。
严观自开春以来就很忙,明宝锦都问了好几回了,明明她自己也很忙,原本依附在成衣铺的点心渐渐有了专门为此登门的食客,明宝清前些日子还抽空给她刻了一块小小的店招,上头只有四个字‘绿芽小馆’。
这名字是明宝锦取的,明宝清刻好时就搁在桌上了,老苗姨进来给她送甜汤,望着这块小店出了很久的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明宝清这几日回家的时候,明宝锦总会瞧瞧她身后有没有人,夜里要关院门了,她和游飞都会再探个脑袋确认一下严观是真的不来了。
文无尽曾打趣说:“严中侯对于小妹来说,如兄如父。”
明宝清那时只笑,但细想一想,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明明是文无尽在家中的时间更多,家中琐事也操心更多,但严观身上的气质好像更加贴合明宝锦对于父亲这个角色的想象,威严但温柔,强大但怜弱。
严观对于这个家而言,纽带的确是在明宝清身上的,但他与其他人渐渐也有了联结,尤其是老苗姨和明宝锦,他可以是老苗姨的儿子,也可以是明宝锦的父亲,很多时候严观也不自觉这样做了,似乎不仅仅是老苗姨和明宝锦需要他,他也需要她们。
初春的风还是冷的,明宝清被林府的门房请到了偏厅里暂坐,左仆射位同宰相,这正正经经是宰相门前七品官,明宝清做好被摆架子的准备了,但她喝了一口搁到手边的茶水,晾得正好。
林家几个小郎都相继回来了,但她要等的人却还没有消息。
明宝清不至于以为这是下马威,左仆射位高权重,自然也是诸事繁杂,劳累颇多的。
又过了会子,暮色愈发浓重,仆役走了过来,道:“明主事,我们郎主今日不会回来了,您也请快归家吧。”
明宝清今日算是白等一场,骑上马时见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她让马儿停了停,想看看会不会是林期诚又回来了。
但下马车的人不是林期诚,而是林千衡。
明宝清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虽然两人的官署相距不远,但林千衡是萧世颖所提拔的近臣,很多时候都要跟着林期诚进宫中面议政事,在官署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林家大宅的外院书院里办公的。
林千衡看起来稳重了很多,只有眼底翻卷着几道无声的波澜。
“是为祖坟的事来找六叔的吗?”林千衡主动开口,为得就是能让明宝清主动朝他走过来。
果然,她用皮靴轻轻碰了下马腹,就乘着月光靠近了他。
相比起坐在马车里,明宝清好像更适合骑在马上,行在风中。
风先拂过她的发,再扑到他面上,那熟悉的香气浅淡得彷佛只是林千衡的幻觉。
林千衡多想明宝清能近一些,再近一些,但她停在了半丈开外处,道:“你也知道了?”
林千衡从恍惚中艰难回过神来,道:“六叔已经让人另选墓地安葬,应该是在西黄山上,他素来是忙碌的,恐是觉得这事简单,没必要商量来商量去的,径直就办了。”
“可我想要阿娘的棺椁,我,”明宝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能非常直接地说:“反正要迁坟,我想阿娘能葬在我家的墓园里。”
林千衡愣了愣,忽然笑了,道:“我同六叔提一提。”
明宝清犹豫了一下,说:“倒也不必,你方才说左仆射觉得这种事不过是小事,你若代我去说,他到时候又会觉得你心思散漫,不在正事上了。”
不管这句话因为不想欠人情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明宝清还是很懂林千衡,她依旧理解他背负着的担子,即便他们分开了这么些年。
林千衡心里舒服了那么一点点,毕竟月光也曾落在他身上,那些回忆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六叔这几日都会住在光宅坊的林宅。”林千衡说:“宫中似乎常召他议事。”
光宅坊这种地方靠近大明宫的官宅大多是朝廷所有,赐给诸位重臣近臣的。
“多谢。”明宝清轻轻拽了下缰绳,月光刚转了蹄子要走,只听林千衡唤道:“元娘。”
明宝清侧首看他,林千衡想问她会不会穿得太单薄,这样骑马冷不冷?想问她婚期真是在四月里吗?想问她为何会选严观这样的人。
他有好多好多想问她的问题,但最终,他只是很莫名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明宝清显得很认真,也很困惑,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如果不是林期诚的阻止,如果林千衡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那么不论说多少个对不起,明宝清恐怕都不会再这样对他笑了。
“那,再会。”明宝清对他说。
林千衡不忍对她说道别的话,但‘再会’就很好,他轻轻点头,也说:“再会。”
林期诚在光宅坊的门口看见明宝清的时候, 眼神显然是惊讶的,
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早就习得了七情不上面的本事, 所以也只是目光之中有所流露。
明宝清瞧见林期诚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太妙,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疲倦, 人在累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的, 也不会有什么心情同她交谈。
明宝清上前行礼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会被林期诚赶走的准备,但林期诚只是看了看她,然后说:“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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