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坐在车上等着严观回来,看着他轻轻一甩鞭,马车驶动,问:“窦中郎将准了你的意思了?”
严观点点头,说:“反正火药监这几日不开工,那些炭堆着也是堆着,不如卖了。”
只是禁苑那些炭是烧炼炉所用的,烧时烈烈如日,但阴燃时烟很大,可总比没有好。
明宝清觉得他说得有理,道:“安王妃这几日都在施粥,城中百姓尚能度日,不知城外又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
“反正青槐乡上有你留下来的小炭窑,黑大他们入秋就在烧了,定有足量的存炭。”严观握了握她的手,道:“力所不能及之事,不想。”
严观份例里的炭火除了给吴叔之外,余下都给了陆大夫,她是大夫,屋里有病人更不能冻着。
明宝清和明宝盈两个人份例里的炭火加起来是不少,但也不够全家人用,若非明宝清同官坊炭窑的司匠有交情,这官坊的平价炭怕也不能这样拉走一大车,势必要用贵价银子买贵炭。
老苗姨支了个暖锅等明宝清和严观回来,明宝锦一直陪着她坐在门边上,看着早上刚扫过的庭院被雪花覆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儿,冻坏了吧。”
老苗姨一个热乎乎的帕子盖到严观脸上去,烫得他一哆嗦,还没办法躲,一张脸抹下来,红扑扑像打了胭脂。
明宝清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洗脸洗手擦面脂,忍笑看他。
暖锅里热着的是鸡骨汤底,泛着一层香浓的黄油,软甜
的晚菘,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酥嫩的炸肉丸子,还有五六个鹌鹑蛋,都随着炭火的热度在锅子里扑扑腾腾的。
“您就别想了,就是曦姐去招呼人家,被哭到那份上,抹不开脸也正常,少不得要给一些的。今拉回来那么大一车,都是耐烧的炭,足足够用了,您可别再埋怨自己了。”
明宝清在锅边坐下,接过严观递给她的碗,夹起一块油豆腐吹了又吹,还是被烫了一下。
“拉回来好多?我瞧瞧去。”老苗姨坐不住又站了起来,明宝锦赶紧陪她一起去瞧。
炭果然是堆得高高的,严观得了几日歇,在外院住着,晨起他开门,没人敢再耍这一套了。
孟家秋时跟着明家屯炭也屯了不少,再以孟容川的官位而言,他份例里的炭火也养得住着一家子。孟老夫人虽是善心人,孟家开门的是仆役,没个什么正经事,觍着脸也进不去。
正月里连着落雪那几日,什么上工、上学、上值的人都出不去了,都在家里猫着,各屋里的炭盆都暖洋洋地烧着。
老苗姨那屋里就半敞着,游飞和严观不方便往小娘子屋里进,坐在她屋里喝茶总是无妨的。
明宝清倚窗看着明宝锦和游飞在庭院里堆雪人,这个年于她而言过得也还算安乐,只是心里添了那样一桩子事,总有些提不起劲来。
岑石信劝她宽心,说一旦尚宫局落实这道圣意,他即刻就去林家,只是迁坟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敲锣打鼓选日子是少不了的,若是要把明家祖祖辈辈都移出来,只怕要上一大笔银子,更别论还要另外选坟地呢。
岑石信私心想着把姐姐的棺椁起出来,另外选一个风水宝地也就是了,反正她姓岑,同里边那一帮姓明的真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但这话说出来太不近人情,且也伤了明宝清的心。
如果明宝清要动整个明家祖坟,岑石信也是能出钱的,只不过届时留给她和严观成亲时那份舅家的大礼就要薄一些了。
毕竟岑石信也是兢兢业业为官挣俸禄,要养住自己这一房人,不好什么都掏给外甥女了,做得过分了,姜氏也会不喜。
“你是平日里瞧着左仆射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怕他这人冷口冷面冷心肠,不屑处置此事吧?”岑石信其实心里也打鼓,但见明宝清忧心忡忡地,便道:“我少时曾见他来过咱们家里,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情来见父亲的,倒也谦恭有礼。”
“外祖父与左仆射有交情吗?”明宝清问。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与林家同辈的几位人物有些交情。”
岑石信那时候还太小,记不得了,但很肯定的是岑老家主去世后,一则岑家在官场上没了拔尖人物,二则是岑老家主除了岑嫣柔外再没有亲生子女,所以岑、林两家的晚辈们之间渐渐也没办法延续上一辈的交情了。
不过岑老家主与林家的那份交情也不是从无体现,起码明宝清和林千衡的婚事就是这样得来的。
“六舅舅既然这样说了,姐姐也就别担心了。”明宝盈在明宝清身侧坐下,两人一道望向窗外正在庭院里笑闹着堆雪人的场景。
院里的积雪都被铲到雪人身上了,雪人比明宝锦还要高,带着一顶游飞的皮帽,花狸狸蹲在上面,睥睨众人。
明宝锦还堆了几个非常小的雪人,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小托盘里,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在雪人脸上戳来戳去,还时不时跑进明宝珊房里要胭脂,要眉黛。
明宝清搭上明宝盈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欢欢喜喜捧着胭脂盒出来的明宝锦,轻声说道:“等接了阿娘出来,将林姨和小妹的生母也迁一迁,林姨那次生怕有什么波折,是匆匆葬了的,如今想来那位置的风水也说不上好,请个风水先生,咱们建一个墓园吧。以后到了咱们要落叶归根的那一日,也葬在一处。”
“我听孟郎中提过,与他交好的那位刘保章正精通观星之术,于风水之事上也是大才,可以请教他一番。”明宝盈眼睛酸酸的,问:“阿姐还记得小妹生母的坟地在哪里吗?”
“其实也在龙门乡上,与芳池那地界不算远,但隔了一处山头,更冷僻陡峻一些。那山叫枣林山,山的北角有一个被山民叫做水鸭崖的地方,小妹的生母就在那里。阿娘还说,她少时去过水鸭崖,说那里春夏繁花似锦,秋日枣子成熟,惹得松鼠雀鸟叽喳欢喜,冬雪绵绵密密,落地无声,融雪滴滴,四季都很美,所以她觉得阿姨会喜欢。”明宝清说到这里,眼睫眨了眨,悄声道:“想来,咱们的娘亲也会喜欢吧?”
明宝盈没有回答,她伏在明宝清背上轻声啜泣起来,直到明宝锦冒到窗前来,她才侧着身子擦了擦泪。
“姐姐,你们来认一认,瞧瞧哪个是自己?”
明宝清靠在窗边细细看,那几个小雪人都是攥紧了的雪,不像院里那个大雪人一样软绵绵的,被明宝锦掐得腰是腰,腿是腿,甚至还有衣料的波纹。
“太简单了,最高个的。”明宝清戳了一下自己的小雪人,也是长眉黒眸,分外有神韵。
明宝盈去擦了一把脸,也凑过来认自己的小人。
明宝锦盯着她擦红的眼皮瞧了瞧,又看了看明宝清,抿了抿嘴,一副想问又不知道能不能问的样子。
明宝清摸了摸她的脸蛋,道:“过些日子再同你说。”
“是坏事?”明宝锦问。
“不是。”明宝清想了想,说。
“那是好事?”明宝锦又问。
“算好事。”明宝清迟疑着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也轻快了。
严观从老苗姨屋里走了出来,立在庭院里对她做了个拎酒坛子喝酒的动作,明宝清笑了起来,转脸问明宝盈,“你喝不喝酒?烫一壶来给你?”
明宝盈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阿姐还想看我出糗?”
“小酌几杯总无妨的,淡酒、甜酒也不喝?”明宝清问。
明宝盈竖起一本书来挡自己的脸,道:“不喝,你俩自己喝去。”
“我想喝。”明宝锦瞅准时机小声说。
严观已经走到窗前来了,听见明宝锦这句,笑了一声,道:“放点糖,沸一沸,应该喝不醉她。”
“沸一沸?”明宝锦似乎不情愿,“那跟醪糟有什么分别?唔,烫一烫就行了吧。”
严观看着明宝锦,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伸手比了下她的个头,又对明宝清挑了挑眉,那意思,‘小妹个头没长,心眼倒是长了。’
明宝清差点没忍住笑,明宝锦狐疑地转过脑袋看严观,严观已经收回了手,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整好以暇地站在那里。
“王妃送的那瓶葡萄酒倒是不怎么醉人,喝起来还甜津津的,不过,”明宝清想了一想,说:“你还是吃了晚饭,睡前喝一点试试。”
明宝锦欢喜地连连点头,忙跑去跟游飞说。
“阿姐许我喝酒了!阿姐,小青鸟能不能也喝一点?”
其实游飞早就跟着严观喝过酒了,严观还把他彻底灌醉过一次,让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往后出去与人交际,心里有个度,不至于醉在外头。
游飞有点心虚地揉着鼻子,瞧着从屋里走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一脚踩过严观的靴子上,边往厨房去边笑盈盈道:“那好吧。”
严观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靴上的灰印子,抬步跟了上去。
第185章 命数的转折
尚宫局那道将芳池田产赏赐给林期诚的旨意是正月廿二那一日下的, 这日又下起了原本停了四五日的雪,但雪不大,车马行人来往频密之处积不起雪来, 融雪被人踩得泥泞不堪, 溅得袍角脏湿。
岑石信后日将要启程去陪都洛阳,
本该回家好好歇息的, 陪一陪即将生产的姜氏,但听这道旨意下了,他也觉得刚好, 就令车夫改道去林府拜访林期诚。
明宝清今日是晚值, 已经听岑石信遣人来说去了林府拜访,她犹豫着,不知是要去岑府等消息, 还是明日再说。
正此时, 前头忽然有个家仆模样的人骑着快马而来, 下马朝着监门卫跑去, 只是半道上与明宝清对了一眼,那人立刻朝她跑了过来,明宝清也认出了这人, 是岑石信的仆役。
“明大娘子, 可瞧见我们六郎君了吗?六夫人要生了!”那人急切地说。
“舅舅去了大业坊的林宅,”明宝清只怕是不妥当, 道:“稳婆、大夫是在府上住着的吧?”
“是,都在, 但我听内院的口风, 说六夫人不是自己发动的,小郎他在花园里玩, 同三房、四房的几个小郎有了些争执,他们三个对他一个,夫人一听就急了,这才……
“猫儿受伤了?!”明宝清急急问,她知道这个孩子生来病弱,养到这么大很艰难,他若是有点什么差错,真堪比剜了姜氏的心。
“说是手脱臼了,还有些皮外伤。”这仆役虽是岑石信的人,但到底是外院的,他也只能是听说。
明宝清定一定神,道:“你现下快去告诉舅舅,我去多请一位大夫来。”
她骑上快马就往陆大夫的医馆去,月光马蹄铁上防滑的锁链在跑动时发出金属的异响,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可等明宝清到了陆大夫的医馆一看,她竟是出诊去了,有位老妇因雪地湿滑而摔到,胯骨摔得一塌糊涂,医馆里只有钟娘子还在。
“带,带上我去吧。”
来人若不是明宝清,钟娘子绝不做这种请缨的事,她陆陆续续已经替二十来位夫人接过生了,只不过都是平民女子,没有什么官夫人。
明宝清心里也有许多念头,她当然知道‘多做可能多错,而不做绝不会错’这条道理,可难道钟娘子就不知道?
钟娘子紧紧抱着药箱子同明宝清快马一道往岑家去,到了岑府门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时辰到了,关了大门尚且可以理解,但角门居然需要拍门才开。
明宝清闻见这股腥臭的风气就知道这些宅院里屎蛆又在兴风作浪,她一句话也没有,一手牵着钟娘子,大力将门一推,门后的小厮被门拍了个四脚朝天。
等小厮翻身起来的时候,明宝清已经快步往院里去了,但也很快被其他的管事小厮围堵住了路。
明宝清瞧了一圈,盯住其中几个熟面孔格外看了看,那几人被她一盯就垂了眼,他们从前大多是都是岑老家主的人。
“原来还认得我。”明宝清慢慢绕起手上的鞭子,挂到腰间的蹀躞上,“如今是跟着哪房了?瞧我,真是多此一问,你一向喜欢待高枝,二舅舅是家主,当然是二房。”
那管事张口欲言,却见明宝清对他招了招手,他硬着头皮上前,只听得明宝清阴恻恻道:“说起来,我本该谢谢你的。”
管事不可置信,又听明宝清道:“听说,邱嬷嬷的丧事是你办的。可那坟地挑的实在不好,清明前我一定挑个日子替嬷嬷迁坟,你说我要不要顺便捡一捡骨?”
“大娘子有这份心意自然好。”
那管事的还不知死活地说,即便白骨上有什么可疑之处的,还能分辨出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不成?
明宝清笑了起来,打量着那管事的样貌,开口道:“挺像的。”
那管事不解地看着明宝清,只听她又道:“你同你弟弟。”
管事面上那种隐约的得意瞬间荡然无存,被惶惑笼罩。
“他们一家原本在那间南货铺子里做事吧?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多好?可惜了,你的新主子太贪心,贪心不足蛇吞象,知道吗?”
明宝清将那些包涵奴仆身契的契子都交给李素之后,这一家子也如马坊的邱有喜一样,都做了官奴。
“你家新主子替你问过他们的去处了吗?”明宝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笑容更盛,“没有吗?还是说,找不到?又或者,懒得替你费情面呢?你啊,怎么挑了个如此站不稳的高枝?”
那管事面色发白,浑身都绷紧了,压着声音问:“大娘子知道他们一家在哪吗?”
“你该是知道我的身份吧。”明宝清说这话,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
那管事有些懂了,颤声道:“是,明主事。”
“我不妨告诉你,才见过不久。”
明宝清就是那日在外城的炭窑里瞧见的,炭窑里烧炭、挖炭、运炭的官奴浑身漆黑,其实根本看不清样貌,只是同炭窑管事在棚里烤火喝茶等着炭火装车的时候,严观发觉有个官奴多看了明宝清两眼,于是提了过来,抹了脸,才发现原来是还是旧人。
同马坊里备受器重的邱有喜相较,实在是同人不同命。
“还有原先外祖父院里二厨的小儿子一家也在官园子里,你不妨,代为转告。”
给脸不要脸,只能威胁,明宝清不喜欢做这种事,不代表她不会。
钟娘子只瞧见明宝清叫他管事过来说了两句话,对方就恭恭敬敬让开了路。
她根本就不懂对方拦个什么劲,生孩子这事说慢也慢,但第二胎往往要比第一胎快很多。
明宝清和钟娘子进了岑石信院里时,刚好听见铜盆摔地水花迸溅的响动,昏昏沉沉的天色本来看不清什么颜色,但那盆热水恰好泼在白雪上,白雪一下就融了,凹成一汪血池。
“舅母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了?”明宝清急急问。
那个摔了铜盆的婢女挣扎着起来,满脸惧意地道:“稳婆说,胎位不太正,先瞧见的是孩子的额头。”
明宝清不懂这生孩子的事,但钟娘子已经抖开一条干净腰裙,又挽起了袖子,用热水仔仔细细搓着手,然后就往屋里去了。
猫儿的脱臼已经让府上的大夫接上了,脸上挂着泪睡在乳母怀里,一看就睡得不安稳。
三舅母与四舅母也来过了,但一说生孩子,不知道要生多久,又先回去了,猫儿的伤她们也只含含糊糊说是孩子间的打闹,不肯认。
“嬷嬷,你也伤着了。”
明宝清看见那嬷嬷袄裤腿上沁着一点血,掀开来才发现是挺大一个伤口,因为冬日衣料厚,一时间没有发现。
乳母一直看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抹一抹眼泪,道:“我这点伤算什么,只是扑过去了,还没接着小郎,真是该死!”
“嬷嬷离得猫儿很远吗?”明宝清不解地问。
“哪敢呢,就在边上站着。”乳母抽泣着说:“只是我扑过去的时候,二娘子也扑过去,我叫她挤开了,可她也没接着小郎。”
“岑贞善也在?”明宝清狐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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