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贞秀今天是硬要从家里出来的,岑贞善自从那日从袁府出来后,先是称病了几日,在陈县令与周束香传出定亲的消息后,就彻底不去务本书苑了。
而岑贞秀还要去,不但是制物课,她还主课、算术课都去上了,尽管非常吃力,座位永远在旁听席上,院内分发的书册她只能自己花银子买,或者找同学抄录,但不管怎么说,岑贞秀都去得越来越勤快了。
家里的马车被王氏、岑贞善占着,她就自己坐轿子去。
岑贞善对这事很不解,她觉得上课实在没什么意思,也没有任何的好处,但岑贞秀和她的看法却是越来越不同了,她还陆陆续续做了好几个风筝,一眼看过去,一个比一个板正。
岑贞善是再也不想看见风筝这东西了,有一日岑贞秀在院里放自己做的最好的一只风筝时,被岑贞善阳怪气了几句。
岑贞秀回了句,“我觉得明姐姐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好。”
岑贞善几乎就疯掉了,拿着剪子过来就把风筝线给绞断了,争抢时岑贞秀的手指还被绞了一下,少了一小块肉。
岑贞秀受了伤,风筝还飞走了,找也找不回来,这事儿闹到王氏跟前去,结果挨骂的还是岑贞秀。
所以眼下的岑贞秀没有风筝可以放,她偷眼去看明宝清,看着她被臂鞲束紧的小臂,被风扬起的蓝衫墨裙,看她乌黑发髻上斜簪着的一对银钗。
她的视线落在明宝清面上时,对上了明宝清漫不经心撇过来的一眼,岑贞秀做贼一样避开了,只听见明宝锦欢欢喜喜的声音响起,“姐姐,你看我的风筝!”
明宝清笑着对明宝锦点了点头,垂眼看向地上绕空了的轱辘,只忽然,绷紧的绳索一下软掉了,淌在明宝清脚边。
明宝清想过会断,只是真断了,脑子也一阵发懵,喃喃道:“贪心了,绳子放得太长了,风力拉扯太大,唉,风力这东西没办法算出来。”
李素眼见那个风筝往大明宫的方向飘去,连忙对身边的仆从道:“去,去说一声,说是我们书苑的课业,叫他们拿回来,别毁了。”
传话的女官一路从大明宫外追着那只风筝走,但那只风筝飞
了很远,甚至飞出了大明宫,往东内苑的方向,东内苑里除了离宫别馆和球场以供圣人打球行猎之外,再有的就是六尚宫的官署,这间官署是太极宫中六尚宫的分部。
女官改骑了马儿也没能追上那只硕大的风筝,幸好那风筝做得很漂亮吉祥,越落越低的时候,依稀能看明白这是个大风筝,虽然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哨声,但的确是风筝,而不是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凶禽。
可内苑毕竟是内苑,不能容许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掉进来,而且那风筝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往龙首原上去,所以等传话的女官追过来的时候,大风筝已经被内苑的护卫们射得破破烂烂,凄凄惨惨掉在地上。
“务本书苑的课业?这么大个风筝怎么叫她们放起来的?怎么还有声音呢?”崔四是眼见着风筝落下来的,正是满腹狐疑的时候。
“说是课上先生说起楚汉时萧何用牛皮做了个能发声的风筝,发出声音似楚曲,以此乱了楚军军心而得胜的故事。学生有疑,不知这风筝该如何做,明先生就带他们做了一个来验证。”
“明先生?明大娘子吗?”崔四见女官颔首,笑道:“这风筝声音也不似楚曲啊,更似鬼鸮。不过,做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女官近看了那风筝,因湿烂而更显出原本的精细了,她叹了口气,对崔四道:“李先生吩咐我拿回去呢。”
闻言,崔四的脸色也尴尬起来,她在宫中有些时日了,知道李先生、温先生这两人虽没有任何的官位,但却丝毫怠慢不得,因为她们是圣人的好友。
只这时,天边飞来七八只鹰隼,有一只脚上甚至还抓着一只兔子,它们远远盘旋了几周,就又飞走了。
“天!狩礼所用的鹰隼怎么飞回来了?仪仗回来了?不可能啊!”
司闱司的几个女官连忙去东内苑门外察看情况,崔四迟疑地跟着走了几步,又转身看着那只风筝,心道,‘鬼鸮叫,鹰隼哨,怎么弄出这么个声音来?’
学生们在大明宫外的闲地上放着风筝,虽然等了很久,但因为和同窗在一处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烦闷。
“什么?被护卫射落了?”李素道:“掉下来时没有伤到人吧?”
“没有。”女官说罢,明宝清走上前来,问:“主骨架还好吗?若是骨架俱全的话,修补也不麻烦的。”
“下官还未细看,但毕竟是在内苑动了箭,所以这事需要录下呈报,等上面核过之后,这风筝若能拿得回来,我立即遣人送回务本书苑。”女官有些紧张地看向李素。
李素也不为难她,转首对明宝清叹道:“早知听你的,去曲江池放就算了。”
“您说的也在理,这时节曲江池景色虽美,但毕竟在外城,而且风大的那几处地方都冷僻阴寒,学生太多只怕有个疏漏,看顾不过来。”明宝清笑了笑道:“是我没估量对,绳索放得太长了才会断。”
李素笑道:“咱们也别争相揽错处了,这风筝我看着很有意思,军中有不少术士可以掐算风向,届时用这风筝如神兵天降,也未可知。这风筝的尺寸、用料、扎法你可有记录?”
明宝清扶着李素上了马车,侧眸瞧着明宝锦和小莲也上了马车,于是宽下心来,道:“只有一些草稿,先生要的话,我理成一份给您就是了。”
今岁的狩礼虽然简单, 但还是出了一点岔子。
几位郡主、县主的鹰隼半道突然飞离了猎场,过了好一阵子又飞了回来。
萧奇兰的那只灰鹰悬在半空看着它们飞走,似乎也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在萧奇兰的哨声中稳稳降落在她的臂鞲上。
这件事自然算是鹰坊的仆役办事不力, 明真瑜人微言轻, 根本都还不够资格担责, 只是不忍他师傅一把年纪了还要挨杖刑,所以替他分担了五杖。
行刑之人是严观手底下的,不用他知会也知道要留力, 但即便这样, 这屁股不烂也要肿上几日,否则就没有办法交差了。
明宝清怎能想到自己放了只风筝,就害得明真瑜一干人等没了好屁股。
“是你提出来去大明宫外放这只风筝的?”
天梁宫内, 温暖如春, 李素坐在榻边煮茶, 听横卧在雪白绒毯上的人这样问, 就道:“是,明娘子本来提议去曲江池的。”
“曲江池离得远,这时节乍有狂风时几乎能将人掀翻, 你肯定会否决的。”萧世颖慵懒地说。
李素无奈道:“陛下想说我是个没脑子没心眼的, 每走一步都被人算得紧紧的,林氏替我挡了恶犬是为了让我对明家娘子心生歉意, 从而多加回护,而明娘子估摸着我可以让她们来大明宫前头放这个风筝, 故意没算好绳长, 让风筝断掉,还十分全才地算到了风向, 风筝能往龙首原上飞去,能让猎鹰混乱不知该听谁指挥,从而误了狩礼?陛下,她搞这么一大通的目的是什么?”
萧世颖坐起身子,无语地白了李素一眼,道:“跟你说话没劲透了。”
李素站起身,捧着一盏茶屈膝跪坐在那厚厚的软毯上,道:“请陛下息怒,陛下请用茶。”
萧世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往里蜷了一蜷,示意李素躺倒她身边来。
李素倚着身子,拄着脑袋瞧着萧世颖凝眉出神的样子,道:“桓端王爷回契丹后,公主与他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但书信的内容都没有避开窦舍人。”
萧世颖似笑非笑地看了李素一眼,道:“她自忙得很,左一个兄长右一个兄长的,总想把人玩弄于股掌间,可那契丹小子看着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浅池子,但心里憋着的主意多了去了,她有她的算计,人家难道没有?只怕拿捏不住。”
“听起来真像某人年少轻狂时。”李素轻声嘀咕着。
萧世颖横过来一双分外有神的眼,李素笑道:“另一个呢?另一个简单得多吧,本就是臣子。”
“那小鹰奴前些时候还在醴泉坊跟那红衣老鬼见了一面,不知是说了什么,老鬼似乎气得够呛。”萧世颖默了一会,又道:“你远远瞧着那小鹰奴的时候,觉不觉得他跟我父皇真是一模一样?”
“稍微近一点就不像了,陛下若是心里过不去,叫他多到跟前走走?”李素摇了摇头,说:“皮相神态是一点都不像,严中侯之所以给人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大多是时候是因为走神了,真没瞧见。”
萧世颖有些不信,道:“他总是走神吗?”
“明娘子在他身边不走神,但眼睛都黏在她身上,明娘子不在的话,就是那种竖起耳朵但魂游天外的样子。”李素用手指竖起两只兔子耳比在自己脑袋两边。
萧世颖失笑,李素放下手,道:“不过我见严中侯的次数不多,都是他和明娘子来接她家小妹下学的时候偶尔碰见的。”
萧世颖问:“你也喜欢明家小女娘吗?”
“也?”李素挑了下眉,道:“是了,温年肯定是喜欢她们姐妹的,我多要明大娘子一节课她都计较,我么,我看见漂亮小女娘心情好,更何况是聪明的漂亮小女娘,更何况明三娘又是我的学生。噢,她家那个小四娘也很讨喜,每次看见她总叫我想起你小时候养的那只雪团团。”
“有我的雪团团那么可爱吗?”萧世颖又不信。
“眼珠子颜色都是一样的琥珀色。”李素把自己逗笑了,说:“看着你的时候格外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你说什么话都她会点头相信,但要是真说了什么胡编乱造的瞎话,她就把眼睛一眯,抿起嘴来,也不反驳你,但就是一副‘听你怎么骗骗我’的样子,这不跟你那成了精的雪团团是一个样的?”
萧世颖微微笑了起来,只忽然说:“雪团团不是老死的。”
李素一怔,道:
“狗活十一二岁很长寿了。”
“我知道,但它不是寿正终寝,是被建王踢了一脚,一下就断气了。我去母妃那哭,阿兄知道了,就剖了建王的马。”萧世颖见李素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便笑了起来,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居然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可他也不全是为了我,他自己也有气要撒。”
“我可懒得劝陛下,反正我自觉年轻,势必要以那老东西为榜样,活得长寿无疾。”李素道。
萧世颖伸手摸了摸她下颌上的烧疤,道:“上次的膏药有用吗?”
李素非常干脆地摇头,萧世颖皱了皱眉,道:“朕要杀了医署那帮废物。”
“陛下,这些疤痕早就不疼了,只是季节变化时会一点点不适而已。”李素道。
萧世颖没再说什么,合着眼好像睡着了,李素随手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一本书,看了几页,忽然听她如梦呓般道:“崔机在朝上被多次弹劾,条条罪状有理有据,只是崔家门生众多,一时间拿不下他,眼下只是卸了职在家中暂待,朝中有人攒着劲,怕是盯上你侄儿李真刺史的位置了。扬州富庶,离建州又近,届时再添了建王的兵马,这就能占地为王,反攻长安了。”
“可嘉荣郡主还在京城里啊,她都不住您赐下的府邸,而是一直住在苍琅苑,听闻与诸位郡主、县主都相处得很不错。”
“建王的儿子那么多,一个女儿有什么紧要的。”萧世颖伸手抽出那书里一张纸,李素一看,见是一首遥望长安的思乡诗,只听她点评道:“建王的诗词水准还是如此堪忧,愚蠢不减当年,我都疑心是不是他儿子伪作的,故意要逼他反。”
李素思忖着,就听萧世颖问:“李真近来有什么说法?”
李素道:“他说崔三接了许多密信,但一封都没有回过,只她身边的婢女和嬷嬷很是卖力,还分明暗两处行事,他近来逮住机会收拾了几个,崔三也没有任何的意见,说一切由夫君做主,只听闻私下里,她甚至沦落到被那个嬷嬷训斥的地步。”
萧世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听李素问:“陛下怎么把崔四弄到东内苑去当差了?离北衙军那样近,一点动静都能掌握。”
“不好吗?”萧世颖问。
“不知道崔司记能不能拿捏得住她,说不准是两边做饵?”李素有些担忧地说:“温年对于崔四这个小女娘的看法比较模糊,说她是两面人。”
“崔家女当然是两面人,”萧世颖道:“不是两面人怎么活得下去?不过她是个有欲的,这就拿住七分了。老东西绝不可能给她什么权力的,若是会给,崔大也是个不输兄弟的聪明人,即便做不了晋王妃,难道这辈子就毁了?可你看看她,连面都不露了,成日伺候着那老东西,谁能想到从前她也是能与温年联诗百首的人?”
“我前些时候倒是见过她外出。”李素道。
“是去给我阿兄扫墓了,”萧世颖了如指掌,道:“呵,多可笑,她直到现在还认为如果我阿兄没死,她的境遇就会截然不同。”
萧世颖似乎不想说这个了,忽然转了话头,道:“小鹰奴和小主事定亲,你送礼了吗?”
“明主事说明年四月成亲,届时再备一份大的吧。”
“四月成亲?”萧世颖怔了一怔,又笑道:“不知小鹰奴有没有银子办酒席呢?”
“说是入赘,只请些亲近的亲朋聚一聚。”
李素说着看向萧世颖,笑容在她脸上停留地太久了一些。
“真是入赘?”萧世颖的口吻和神态看不出喜怒。
李素斟酌道:“明主事倒也没有刻意强调,只是说她不离家,也不进严家,大抵是这个意思。”
“这个小鹰奴,”萧世颖缓缓道:“怎么连严姓也不要了?实在做作。”
此时,做作的‘小鹰奴’正和小主事两人坐在肿腚的明真瑜床沿边上。
明真瑜的屁股刚刚上了药,只覆着一层透气的棉纱,每当有人出入的时候,起一点风,他就觉得自己屁股上的棉纱一撩一撩的,随时有光腚的危险,所以躺得非常不自在。
明宝清心里有些愧疚,但见他这么扭来扭去不安分,又道:“身上长虫了?”
“没。”明真瑜张大了嘴,要喝明宝清手里的清热百合汤。
严观一手抄过来给他灌完了,明真瑜咂咂嘴,有些不满,“味都没尝出来呢。”
“等肿退下去些,再给你煨肉吃。”明宝清温声细语地说:“睡一觉吧。”
明真瑜压根没听过明宝清用这种腔调哄他,趴在那傻乎乎地笑。
风大,薄薄的门扉被打得颤动着,木头发出‘嘚嘚’的声音,这样喧嚣,却又这样安静。
严观在修一扇有点关不上的窗,明宝清替明真瑜收起了几件穿不上的薄衣裳,两人忙好时明真瑜已经睡着了。
明宝清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严观张着斗篷替她挡风,将她拢了进来。
两人一道往外去,绝影和月光在后边溜溜达达跟着,时不时碰碰对方,腻歪一下。
军器坊和火药监设在禁苑的东南隅,明宝清既来了,就打算去瞧瞧新设的炭窑,火药监的炼炉太废炭了,索性就建个炭窑来烧炭。
明宝清沿途瞧见不少正在干苦力的左右骁卫,其中不少她都很眼熟,工部有些重活累活都是南衙军里最不受圣人重用的左右骁卫在做。
“怎么你们禁苑的工事也用上左右骁卫了?”明宝清问。
“他们是熟手了。”严观这话的声音不低,而且口吻讥刺,骁卫里有几人都听见了,明宝清也看见他们的神情浮现出一丝恼怒,眼神扫过明宝清,又严观身上刺了一眼。
明宝清是工部主事,平日里少不了要使唤他们,严观是羽林卫中侯,虽是疏了一层,但也论得上圣人亲军,这可是踩着他们上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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