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真瑶点了点头,将唇都咬出血了,说:“阿娘别怕,不管怎么样,都有我陪您。”
听得这一句,林姨忽然敏锐起来,她知道了这件事最坏的收场是什么,她魂魄都要碎了,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些人眼前的。
谁带她进来的,她分明是记得的,一个四五十岁的仆役,长着点胡须,黑黑黄黄一张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可这里一大半的仆役都是这个样貌,她越是细想,却越是
想不起来了。
医官和侍从们进进出出在给那些异兽疗伤敷药,耳边时不时有兽类难忍疼痛的咆哮和悲鸣声。
“那个妇人真是兰陵坊的女工,她,她来挑唆我的。”林姨又重复起这句话来,脸上的皮肉绷着,像是唱戏时吊紧了皮的样子。
李素见她这样问东答西的,心知她没认到人,但李素又实在怜惜明宝盈,不想这蠢妇坏了她的前程,也想给她一条活路走,就问:“哪个官园子的女工?”
林姨依旧答不上来。
正这时,兽苑的犬舍里有些异动,护卫警惕起来,示意让人瞧瞧去,看是怎么回事。
那人才出去就见那些吐蕃犬发了狂般拖拽着铁笼就跑了出来,利齿龇咧,口涎四溅,短短一瞬的功夫就逼到了眼前。
护卫们倒是训练有素,纷纷拔刀应对,救下那些医官和侍从们。
原本这一切也还可控,只是吐蕃犬的模样太吓人了,那些仆役下意识就想要逃开,可他们是用绳索捆成好几串的,每串七八个人,逃开时你东我西,乱成一团,直接将站在前头的李素和林姨都推倒了。
李素摔在地上,眼见那吐蕃犬向自己冲过来,尚未叫得出一句,就觉身上一重,林姨压了上来,用双臂死死抱着她的,彷佛是护着她自己的孩子。
“先生,先生,我没有想害公主,您信我,信我。”林姨孱弱而痛苦的声音和吐蕃犬的撕咬鼻息声交织成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您,您知道孩子们都很聪明,她们若知道了,不会,不会让我做的。您是她的先生,您比我懂她,三,三娘。”
支离破碎的话语艰难地说到这里,林姨被拖了开去,李素觉得身上一轻,随即被侍卫扶了起来,她挥掉护卫的扶着她的手,踉踉跄跄走到林姨身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姨脖子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在一股一股冒,护卫用手紧紧摁着,但是捂不住那些血。
明真瑶从另一头的屋子里跑过来,跪到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按她的伤口,很快,他的指缝也全是血了。
李素深吸了几口气,道:“去,去把明算官她们叫过来。”
明宝盈过来时候心里还在想,是不是要连她和林姨一起来审问了,这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林姨躺在血泊里。
林姨流了太多的血,面白如纸,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她将目光从明真瑶面上移开,勉力对明宝盈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我会,会。”
林姨闭上眼睛时, 天光微亮,有一两声鸟鸣。
她最后又看了明真瑶一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晕成天空的灰蓝, 灰, 然后是永远的黑色。
明宝盈摇了摇她, 而她只是像一棵瘦弱的树那样,被摇得颤了颤,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尸首可以带回去吗?”明宝盈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明真瑶看着她, 又看林姨。
李素没有回答,明宝盈也没有再问,只是说:“这件事总还有可以查的地方, 三郎他一心侍奉殿下, 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不管是什么, 一切皆是她自作主张。”
死的人已经死了,她想要保下还活着的人。
“三娘。”李素唤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把尸首抬到屋子里去, 你们,陪一陪她吧。”
明宝盈似乎是想站起来, 但却摇晃着身子跪了下去,明宝清要去扶她, 她反而握住明宝清的腕子, 紧紧攥着扯了一下,道:“阿姐, 青雀。”
明真瑶抱起林姨,往自己胸膛上靠了靠,他的脖颈处也沾到了林姨的血,看起来,也像是有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在那里。
明宝清将明宝盈搂着扶起来,转脸对李素道:“先生,游飞发现林姨叫人拿过来的那只青雀被剪了羽,虽然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但飞不高的,也飞不远,至多几丈而已。我们猜想,稍后由殿下放飞的那一笼彩雀该不会都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由萧奇兰放飞的将会是一笼残雀,一只只才飞出去几丈远,就扑通扑通掉百姓脑袋上。如此不吉利,还是夭亡之兆,天没亮透只怕就要传遍全城了。
“彩雀是谁准备的?”李素并不是太意外,兽苑已经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死上一笼彩雀触霉头根本也就是顺手的事。
“放飞的鸟儿是数月前礼部让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一向养在兽苑。教坊也有戏法所用的鸟儿,那种真是剪过羽的,是不是,是不是鸟笼弄错了?”
答话的正是礼部的葛主簿,他满额冷汗,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整个兽苑的奴仆、护卫都要脱不开关系了。
“兽食、鸟食又是何人准备的?有无纰漏?”李素又问,“吐蕃犬为何突然发狂?”
“我们那些驼鹿豹象的吃食都是从禁苑拿来的,先生明鉴,禁苑所养的兽类并没有异常。”西禁苑的这位中侯赶忙道。
葛主簿的脸色极难看,擦了擦汗道:“兽食、鸟食有些是官园里拿来的,有些也是东市市署从市面上采买来的。”
李素皱紧了眉头,吩咐道:“将此事告知殿下,把教坊使叫来,教坊不是一向有备选的歌舞吗?再推一个合适的上来。”
游飞站在边上,也在看林姨,他在混沌的时候其实听见了林姨的声音,但淹没在了那段模糊的记忆里,在听到明宝清解释这只青雀的来由时才想起来。
游飞看着林姨,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比苗玉颜死时还要惨淡。
他又去看明宝盈,见她居然没有太悲痛的表情,反而还在琢磨今日的事。
而明真瑶就那么抱着林姨走了几步,走到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然后‘扑通’一声重跪下来,用衣袖替林姨揩着脸上的血。
游飞又侧眸看着那只飞不高也飞不远的青雀,它就蹲在游飞肩头,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声音悦耳动听,太快乐了一点,全然无视人类的悲痛。
游飞也学它叫了一声,这一声学得极像,但从他口中叫出来,就是有种悲哀的感觉。
青雀歪着脑袋看他,小小的豆豆黑眼里透着好奇,它又叫了一声,声音明显就凄婉了几分。
游飞感到惊讶,因为他不知道这种教坊养出来的鸟儿有多么聪明,多么通人性。
人都沉默着,猛兽都被用了麻药沉睡着,只有青雀间或叫一声,在这兽苑里显得很响亮。
不知是哪一声起,墙头树梢那些鸟儿也跟着一起叫了,鸟叫声此起彼伏,倒像是一曲精心排演过的哀乐。
李素在这鸟鸣声中停下了脚步,与匆匆赶来的教坊使耳语了几句。
兽苑里闹得见了血,花苑里依旧是轻歌曼舞。
孟容川赢的那只白雉正在被一群官员围着逗弄赏玩,喂它吃几粒豆谷,白雉看起来并没有不妥。
而邵阶平随着几位同僚走出楼外,正坐在花苑里吃一碗汤团,那汤团做得很香,糯米细面揉皮,玫瑰核桃做馅,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自听到兽苑的火被救下之后,他哪里还有半分胃口。
‘不过没死又能怎样,小畜生红口白牙一张嘴,难道就能栽到我身上来?只那小杂种若真没死,这事又同兽苑起火一事混淆在一处,宇文惜必定疑我提前
知情,哼,也罢,他疑我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千秋节这日兽苑起火,已经很是不吉利,是天下掉下来的烟花还是兽苑有人刻意纵火,禁苑和礼部的那些人非得在大理寺和刑部的刑狱里剥下一层皮来!若要寻我的麻烦,那就先把那市署的两个贱妇抓进牢里去吧!’
邵阶平如此想着,将那白糯汤团咬破,嚼着那红粉的甜馅,只抬眼间忽然瞧见一张脸从花丛中一晃而过,邵阶平一惊,连汤匙都打掉了。
“那里有人!”
邵阶平叫嚷起来,与他同桌几人转过头瞧了瞧,只见到是教坊的一群伎人走了过去。
他们不解地看向邵阶平,邵阶平有些尴尬地接过仆从递给他的新汤匙,定了定神。
满院的花树和它们的影子,曙色幽微,迷蒙之中可能是误把那个伎人看成游飞了吧。
紫薇楼苑内外的看客都有些疲倦的时候,教坊又适时安排上了寻橦这种紧张又刺激的表演。
一人在高台上顶起长杆,另外一人爬杆而上,在高高的杆顶倒立乃至旋转。外头的声浪又高涨了起来,不少官员也回了紫薇楼里,继续欣赏起表演来。
邵阶平有些匆忙地跟这人流上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严观原本立在楼前,听一个手下说了些什么,转身朝屋内逡巡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身上,深深剜了他一眼。
邵阶平清楚严观这是知道游飞的事了,暗道,‘就算是那杂种逃出来了又能怎样,有本事在紫薇楼里杀了我?那倒好了,我看你严观敢不敢替他寻这条死路?!’
邵阶平这般想着,强撑着目视他。
他流年不利,着人算了好几卦,卦象都说他有一个克星,这克星不除,运道必定是一路衰败,没有别的法子。
‘灾星霉星又何止一个呢!’
邵阶平想着这些事,连表演也没心思看,在旁人的喝彩声中略回了回神,又望向宇文惜空空的位置。
‘又不知怎么在床榻上做狗呢!这淫汉奸佞,休想拿我做垫脚石!’
他心底多少愤恨不能抒发,官署里有九寺,九个寺卿,九个少卿,只有他最窝囊。
宇文惜把持户部,本就越权太府寺,如今还搞出诸多下属官衙来架空邵阶平,就算当初给了好处,难道他没有做事吗?这样用完就扔,如何叫人忍得下这口气!
但其实还有一重原因是褚家挑错了人,如今要邵阶平让位置。户部、太府寺除了女官之外,褚家还进了几位族亲,邵阶平还未意识到,褚家还有最后一份嫁妆不曾拿回去。
等邵阶平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周围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官员们也刻意暂停了交谈。
邵阶平不解地瞧了瞧,发现原来是口技表演,伎人在模仿鸟的鸣叫。
先学的是鹪鹩的叫声,一种类似于‘滴滴滴’的欢快声,他一学,附近的鹪鹩都开始叫。
这种鸟很怕羞,秋冬时山里吃食少了才会飞到山下来,靠近人居住的地方。如果在春天学鹪鹩叫,反而不会有这么多的回应。
伎人成了头鸟,鸟群的声音跟着他起起又落落,鸣叫声随着一只只鸟儿而蔓延开来。
一只鹪鹩忽然落在明宝锦身边的屋脊上,叫了两声,又飞向紫薇楼。
另一个伎人也起了一声调,那是林莺的调,这种鸟儿在紫薇楼苑里很多见,整个鸟鸣声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有种喜气洋洋的欢腾感觉。
听鸟鸣是很雅致的一件事,尤其是这种婉转成曲的鸣叫声更让人觉得身心舒畅,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臣甚至都阖上了眼,舒舒服服躺在这鸟鸣声中,仿佛置身山林。
只邵阶平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了,因他瞧见游飞穿了一身青色的羽衣走了出来,学起了彩雀的声音。
楼上一下荡起了鸟鸣声,像云霞波浪一样温柔地涌了过来。
‘哼,可笑!这小畜生命硬。’邵阶平偏了偏脑袋,看向严观挺拔站立着的背影,心底愤恨越翻越浓,‘偏她一家子多事!养着那小畜生!’
紫薇楼附近的鸟儿越来越多了,墙头树梢高台上都是鸟儿,伎人们肩头发顶都落着三两只。
这时候,望楼上忽然落下来一把谷壳豆粉,鸟儿因此欢快地聚集了过来,像一团七彩的云。
等‘彩云’疏散些许后,百姓们发现除了一部分落在地上啄吃的鸟儿,还有很多鸟儿竟敢站在望楼的栏杆上,更有一些胆大的,簇在萧奇兰旁边,即便听见百姓们高呼‘殿下千岁’,它们也不害怕。
萧奇兰一伸手,那鸟儿就跃进了她的掌心,细细啄吃着。百姓不知道这是教坊养出来的亲人鸟儿,还以为野鸟也为公主的亲善所折服。
伎人仿叫声渐渐疏落起来,因为鸟儿越来越多,可以自己呼朋引伴了。
只游飞做了个手哨凑到嘴边,等到了鸟鸣声稍静的间隙里,一声很特别的鸟叫从他唇边飘了出来,空灵清脆,有种很悠闲的感觉。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什么鸟叫声,可邵阶平知道,这是青脚鹬的声音,甚至是苗玉颜呼唤游飞的声音。
这种鸟叫声无端令他感到一点寒意,像是青脚鹬从他发顶飞过,细伶伶的长腿和尖尖喙嘴上挂着的水珠溅到了他的后颈上。
邵阶平不安地动了动,觉得游飞定然有什么阴谋,但青脚鹬是水鸟,不似那些鸟儿常见。
“诸位大臣,这是礼部准备的来给陛下放生祈福用的彩雀,但殿下心思细致,想着被过分豢养的鸟儿回归野外反而是活不长,于是就赐给各位拿回家中饲养。”
窦舍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彩雀已经被分为一笼一笼的,由仆役依次送给各位臣子,那些彩雀还在随着游飞叫唤声,声音此起彼伏,很是讨喜。
仆役们还拿来了一些谷壳豆粉给官员,让他们来喂彩雀和那些落在附近的鸟儿,布施的同时也是萧世颖祈福添吉祥。
“邵少卿,这……
邵阶平转脸一看,是一只青雀,正眨这一双黑豆眼,左左右右转着脑袋,非常机灵的样子。
他猛地站了起来,狐疑又警惕地后退了两步,仆役提着鸟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这什么?!”他呵问着,四下去寻严观的踪迹,疑心这是他的什么把戏。
“这,这是礼部备下的放生彩雀,殿下转赐给各位了,眼下您可以回家了。”仆役不解地把鸟笼往前递了递。
许多人也都看在邵阶平,觉得他很古怪,邵阶平见人人手中都有个鸟笼,也就迟疑着接了过来。
“邵少卿连一只鸟儿都提不动吗?”孟容川提着白雉和彩雀经过他时讥了一句,未等邵阶平回答就走了。
孟容川比他官位低,如何敢这样嘲弄他!?
邵阶平快走几步堵到孟容川跟前去,要先他一步下楼。
孟容川手里提着两个鸟笼,不欲与他争抢,让了一步的时候忽然瞧见天边飞来几只纤细而轻灵的鸟儿。
他亦是在青槐乡上长大的,不由地脱口而出,“啊,青脚鹬来了。”
楼上、楼下很多人都因他这欢欣的声音而望过去,见那一群青脚鹬似要穿楼而过,亦有些惊喜,下意识蹲膝低头,想在外廊上给它们让出一条狭道来。
唯有邵阶平格外惊愕慌乱,扔了手里提着的青雀,伸手胡乱挥舞,想要击开那些青脚鹬。
廊上的护卫下意识去捧他扔掉的鸟笼,也想伸手去扶邵阶平,可却占着手,没能扯住因受惊过度而跌翻出栏杆的他。
除了护卫之外孟容川离得最近,可一手彩雀和一手白雉也令他腾不出手去抓,只见到那红影翻了出去,再就是一声闷闷的钝响。
游飞回过头,只望见那群青脚鹬穿楼而过,绕楼一圈,又从他头顶低低飞过。
第156章 变数
这次的千秋节令百姓们大饱眼福, 开场的象舞和萧世颖的祝酒无比华丽震撼,而结尾的群鸟,则给人一种盛世太平的感觉。
往后的日子里听到鸟鸣声, 恐怕就能想起那日从天光中自各处飞来的群鸟和被这些生灵簇拥的萧奇兰。
可百姓不知道, 圣人对这次千秋节不太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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