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珊的成衣铺子买卖愈发好,有些女客有闲钱又爱俏,隔几日就来上一趟,来了就要做一身,吃一吃点心喝喝茶,糕点钱其实都已经算进衣裳钱里去了,只是不挣她的,算上料钱和明宝锦的工钱,平进平出而已。
不过连日来已经有四位客人让明宝珊替她们定糕点了,捡金糕定了十份,轻霜糕也定了四份,要在年前和正月里各送出一趟。
那时候明宝锦已经放假了,可以做,所以明宝珊就应承了下来,把定钱都给明宝锦拿去了。
眼下,茶楼还是出银子的大户,可往茶楼不过送了四五回糕点,明宝清再去时,发现茶楼的管事换了个人,张口便说要买糕点方子,还故作矜持地给了一个价钱,一副纡尊降贵的态度。
“你家小娘子给过买方子的价钱了,是你这个数目的十倍。”
明宝清坐上车要走,茶楼里又出来一人,看年岁应该是秦臻的某位叔父。
“这买卖是我与你家小娘子早先就拟过的,我若是想卖,自然会找她商量。”
明宝清说完就要扬鞭,只那中年人得意洋洋地哼了声,道:“我那侄女回不回得来都还两说呢!”
明宝清知道他是何意,因为吐蕃犬的食粮里被验混杂了毒物,所以大理寺料理了兽苑的失火案后,两京诸市署上下也遭到了盘查,秦臻也被带走盘问了,声势虽然闹得挺大,但似乎有那么一种只能依着既定的证据查下去的感觉,就连林姨曾给吐蕃犬喂过食的这件事,也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掩盖了,这其中应该有李素的授意和萧奇兰的默许。
一场千秋节,明宝清和明宝盈劳心劳力,反倒欠了不少情面。
“人的心肝有红有黑,亲人相恨不奇怪。”明宝清鄙夷地瞧了那中年人一眼,道:“只是你这样宣之于口,未免也蠢毒了!”
第159章 压祟银
大理寺的牢狱进去一遭, 总是要脱一层皮的,但秦臻并没有经手兽粮,只是被关了几日, 日日提审盘查也不过是那么几句话, 这件事最后只会落在了邵阶平的头上, 市署的每一个女官都会□□干净净择出来。
只秦臻被关的这几日光景, 她家中叔婶竭力夸大其词,去恫吓她的父亲,挖了很大一笔银子出来, 说要去打通关窍, 救秦臻出来,一通胡闹下来,害得秦父病情又重了几分。
秦臻还以为回家能歇一歇, 没想到家里更糟心, 牛鬼蛇神从一个个门洞里冒出来, 笑脸迎到她跟前, 让她跨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又用柚叶在她身上抽打了一番。
秦臻还忍了下来,直到她回到自家院里, 闻到一阵焦糊的药味, 见她几个阿姨哭哭啼啼地奔向她,她才知道自己遭到了多大的算计和愚弄。
秦臻在父亲的病床前守着睡了好几夜, 眼见他病情稳固了,出门就回官署去了, 把秦家那几房在东市的买卖都翻了出来。
她是东市市署署官, 在她的辖区里一律不得有同居大功以上亲(伯叔、堂兄弟姊妹),自执工商, 家专其业。
秦臻是小主簿,她职权不高,所以没人眼盯着她的错处,但大小也是个隐患。
自家这一房的买卖多在外地和其他几个集市,当初她在吏部费了银子调到东市做署官,做得很轻巧,谁也不知道她是操着这一份心。
赶在年前,秦臻干脆带着刀吏关了那些叔伯在东市的买卖,亦要将她任职期间这几间铺子的进项都充公。
年前哪都缺银子,秦臻做了一回散财童子,一应罚没流入公库,市署当然肯为她撑腰。
因为这事,秦家大闹了一场,署令亲上门来探望秦父,顺便给秦臻压了压场子,秦家几房赶在年三十前这一日血淋淋地分了家。
茶楼并没分给秦臻,这消息秦臻亲自上门来说了,说了之后倒在矮榻上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吃了一个甜津津的素油饼子,又喝了一大碗的牛乳茶。
“你是说,你拉着官差把自家铺子给抄了?”
老苗姨有些惊讶又不太好意思多问,见她吃得多又吃得快,就从明宝锦煨着的小吊锅子里挖出了一小碗红莹莹的冰糖山楂给她。
“现在不是自家铺子,是别家。”秦臻用帕子擦擦嘴,双手接过冰糖山楂,笑道:“长痛不如短痛,来个一刀切!我那些堂兄堂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省得以后还连累我们呢。”
老苗姨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又道:“那你有几个亲兄弟姐妹呢?”
“我有个九岁的小弟弟,还有个四岁的小妹妹。”秦臻说。
“都这么小啊。帮不到你呢。”老苗姨说。
“不怕的。”秦臻笑了一下,含笑目送老苗姨出去。
她又戳了一个山楂喂给明宝盈,明宝盈不想吃,她就撒起娇来。
见明宝盈嚼了一个,秦臻的笑容反而收了收,似乎在斟酌些什么。
她垂眼戳着碗里的山楂,道:“前个我回市署,听署令她们说,度支司里好像出事了。”
冰糖山楂煨得甜烂,但是一颗一颗却还完整饱满,桂花黏在果肉上,一嚼一个甜酸软糯,香气清幽。
“驿券的事吧?”明宝盈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道:“孟外郎同我说过了,还是陇右的馆驿自己查出不妥来的,度支司里有人私卖驿券,都卖了十来年了。”
这件事其实是方时敏查出来的,甘州的官员去查验罪奴身份时她正在馆驿里等粮草,无意间发觉了馆驿里住着的牙人是私牙而非官牙,那么他的驿券就有了可疑,而且光是这一个私牙在这一个馆驿里就住过四五趟。
本来以为是一条小鱼,没想到是个大家伙。甘州的官员匆匆查验了陇右军里几个罪奴的身份,忙不迭就把这件事报了上来。
驿券是由工部度支司下发的一种纸券,是用来乘坐驿站车马的凭证,凭借驿券不但可以使用官马,还可以在馆驿进食,如果不在馆驿内,这一份驿粮还可以折了钱来。
驿券并不只是给官员的,的确有私卖的余地。
光是明宝盈过手的驿券里就有给皇商的,皇商倒不是缺这点马、粮钱,只是沿途住在馆驿更安全些,还有宫中太妃想听五台山的一位高僧讲经,也是派了人送了驿券过去,请高僧带他的徒弟们前来。
所以说驿券被私卖了,叫人一路白吃白喝白骑白住,就跟把国库的银子搬到自己口袋里没分别。
秦臻觑着她,试探道:“孟外郎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他先前在忙葛家的事,这几日兵部驾部司的外郎也因为核准那些驿券的事情被抓了,兵部官署虽放了假,但整个驾部司都被抓去盘问,宿值官大概都要轮不齐了,孟外郎临时兼了驾部司的一些差事,我都没见过他呢。”明宝盈有了不好的预感,道:“怎么了?”
秦臻见她的脸色一下就凝重了起来,有些后悔提及这件事,但说都说了,总不能只说半截。
她一把抓住明宝盈的手,宽慰道:“你且别急,只是我听署令说,大理寺的人抓了老主事去。”
又是一个噩耗。
林姨去世,明家接到的帛金不多,明宝盈从前的同窗,青槐乡的乡亲们,还有兰陵坊的邻人。
至于同僚,他们中的某些人听到了些微风声,知道林姨死在千秋节兽苑里,纵然不知道内情,也怕有什么牵连,给帛金的人就很少,有也是工部军器坊、火焰监的那几位,再就是度支司这位张老主事了。
“什么?怎么
可能呢?老主事无儿无女的,他私卖驿券挣来的银子往哪里花?”明宝盈激动起来,面孔粉涨,又觉阵阵晕眩,“大理寺审他了?”
秦臻连忙替她抚背顺气,道:“还没有,官署放年假了,大理寺也是一样,所以老主事只是收监了,还没有讯问。”
明宝盈撑着自己的额角,讥讽道:“非得要在万家灯火,喜庆吉祥的时候把他抓进去,是欺他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在外过年也是孤零零,倒不如进刑狱里去,好歹还有狱卒陪他?”
秦臻劝道:“我晓得那老主事待你很照顾,就多问了几句,度支司里有些年头的官员都被抓进大理寺去了,就从那十来年的亏空查起,你既然信得过老主事人品,他这一辈子又摆在这儿,想来是地砖都撬开了也扫不出一粒金豆子的,那大抵就是似我这样,受几日困顿的苦楚吧。”
明宝盈点了点头,只觉得心里还很不舒服。
“瞧,都是我的不是了,多嘴说这些,若是不说的话,等过几日你回了官署,老管事早就好端端一个人了,”秦臻见状端起一旁晾凉的药,道:“来,我喂你吃。”
明宝盈躲着她的勺,道:“缓一缓,缓一缓。”
“这是补药,我一闻就闻出来了,酸的,没那么苦!”秦臻倒是鼻子灵。
明宝盈没了法子,端起补药一饮而尽。
“三姐姐。”这时候明宝锦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糕点,道:“秦姐姐,请吃糕点,灶上刚下来的。”
明宝盈仰脸正要说话,明宝锦瞥见药碗空了,药汁沿着碗壁还在往下淌,就往她嘴里塞了一朵捡金花,全家都知道她怕喝药。
“大姐姐送点心去了?”明宝盈含着花说。
“是呀,她和严阿兄一并送去,等下就回来。”明宝锦道。
“呀呀,四妹妹,真是对不住你。”秦臻忙把她牵到中间来坐,道:“说好的买卖不作数,我这是出尔反尔,打了自己的脸!”
明宝锦摇了摇头,道:“秦姐姐快别这么说,往后有机会咱们还在一块做买卖,到时候没别人出来装大爷,更好。”
秦臻叫明宝锦逗笑了,从怀里拿出一个绸布袋子来交给她,说:“压祟银。”
明宝锦和游飞都还收着压祟银呢,老苗姨一人给了两粒小银馃,余下的人给的都是压祟铜币,蓝盼晓仔仔细细用红绳编了,就挂在他们身上呢。
明宝锦一捏绸布袋子就觉得不大对,倒出来一瞧,见是一对圈口小小的细金镯子,上头还穿着一溜彩色珠子,粗一看有红玛瑙、绿翡翠、紫晶、芙蓉石,虽然都只绿豆那么大,但一粒粒色泽都很好,孔眼打得正,在镯子上滑来滑去的。
“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秦臻知道她要推拒的,就道:“我家里好东西多了去了,自有给我妹妹的,这个你就拿着。”
明宝锦又看明宝盈,明宝盈瞧了秦臻一眼,道:“没事,咱们吃的是大户,越吃她越有。”
秦臻又笑,明明经了这么些愁苦的事,她笑得还是那么灿烂,可能是因为那些泪水都已经在秦父的病床前流干了。
“秦姐姐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吗?虽然都是素的,但我觉得素的也好吃。”明宝锦掰着手指给秦臻数,“饭是杂豆饭,菜有一个扣三丝,一个醋花生,一个炸萝卜团子,一个葱油小芋艿,一个干烧冬笋,一个煎豆腐,还有一道桂花蜜藕呢。”
到底是正月里,总不能满桌子酱菜,吃过就算。
“这话自你嘴里说出来,我很信,不过我出来前阿姨给炖了清鸡汤,一点点撇油可麻烦了,我得回去喝她这份心意。”秦臻道。
“那一定要喝呢!”明宝锦连忙说:“那我备一份红豆粉葛糕给你带回去吃,也请你的阿姨和小妹妹吃吧。”
秦臻忍不住把明宝锦搂紧怀里亲了亲,道:“这可怎么好,真想把你拐回家做我的亲妹妹。”
出了正月, 明宝盈的孝也就守完了。
这三月里除了老苗姨、文无尽和蓝盼晓偶尔会吃蛋之外,大过年的家里真是一点荤腥都没见,老苗姨腊的鸡晒的肉都没了用场, 姜小郎拿了一些去, 陶小郎放假回去时叫他带去了两只, 严观去拜访陆大夫的时候也带去了几份, 就这么送掉了。
但他们的回礼也都很贴心,姜小郎回了各种山菇山菌子,陶家应该是把自家囤的冬菜都拿来了, 冬笋、芋头、菜干等等。
陆大夫回了一大袋百合干, 宁神解郁最好不过,明宝清和明宝盈几乎每夜睡前都会被蓝盼晓、明宝锦喂一碗百合汤,明宝盈那时候都没想起来问百合干是哪来的, 那么一袋百合干掂着虽轻飘飘的, 可是很贵的。
吃素必定是少不了豆腐的, 家里的骡子倒是挺忙, 卫二嫂算着他们豆腐快吃完了就来点上一锅,所以就算一直在吃素,就连游飞都没觉得很难熬。难道连这三个月的孝都守不住吗?
明宝盈看着游飞扒拉一大碗烧豆腐饭的时候, 觉得心里有点酸, 轻声道:“你吃些肉吧,无妨的, 瞧你还在长个子呢。”
游飞摇摇头,说:“三姐姐你尝尝, 这菌子碎烧豆腐真不比肉沫烧豆腐差, 鲜得很!”
明宝盈吃饭的胃口还是不太好,吃多一点就要泛恶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掐着她的喉咙不许她吃。但跟起初那两个月比,又好了许多。
她用勺子剜了一点黏着菌子碎的烧豆腐尝了尝,觉得好像是挺好吃的吧,但她也吃不太出来。
可对上众人的目光时,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明宝珊就坐在明宝盈边上,见她只用牙齿咬了一点点,望向她的目光很是担忧。
她这两月也是忙得脖子都要断了,年前那两月根本连做梦都拿着针线,正月里拿来改的衣裳也不少,还有披帛、褙子一类的小件,女娘们想在年节里光彩夺目,所以也是催逼得紧。
明宝清在家中无事,依着她刺绣制衣时的习惯喜好,给她和蓝盼晓大大小小又做了好几个绣架。
朱姨另雇了一个懂裁缝的女工,在后院专门打理出了一个绣房,每月能制的衣裳也较铺子刚开那会子多了不少。
原本说是等蓝盼晓婚后住在东跨院,那她的房间就归了明宝珊,如今倒是提前空出了一间,可明宝珊又怎么会去住呢?
她们姐妹几个又喜欢睡在一处,明宝清又把正屋里的床给拼了几尺,这下床上就能宽宽敞敞地睡下四姐妹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明宝盈觉察到风灌进来的一点寒意,很快又被挡在了外头。
“回来了?”明宝清正和明宝盈在桌上玩弹棋,棋子和棋盘都是明宝清自己做的,好的弹棋都是玉制的,从前明宝清那副弹棋就是蓝田玉的,不过用陶土做的弹棋也不差,只是没那么清脆,被另一子击飞时,落地声有些钝。
明宝清玩各种游戏都很厉害,很少有人能赢她,明宝盈连输三局,气势都颓了,这局玩了一半就不玩了。
“大姐姐也不让一让三姐姐。”明宝锦来数落明宝清。
“我让了,她嫌我让得太明显,不够自然。”明宝清有点委屈说。
“她把棋子往地上弹!”明宝盈要姊妹给自己评理。
明宝锦哈哈大笑起来,明宝珊勾着唇角,掀开两碗吃食,推到明宝盈跟前。
“这是杏仁豆腐,这是酸橙山药,来,三姐姐快尝尝。”
明宝盈知道是自己吃的太少,让她们担心了。
“二姐、四妹。”明宝盈不知该说什么,明宝锦道:“三姐姐你试一试,若是还没有胃口,也不勉强,我们也能吃完的。”
“这时候哪来的酸橙?”明宝盈拿起勺子,从黄澄澄的雪山顶上剜下一勺来。
“二姐姐买的。”明宝锦道:“好闻好看,只是太酸了,我就刮了果茸添了糖,做成了山药泥的甜浇头。”
明宝盈尝了一勺,有种舌尖一明的感觉。
冬日里的美味大多浓醇、厚朴,这种清新甜蜜细腻的滋味少有。
明宝盈又吃了一勺,明宝锦托腮看她,又笑眯眯地看看明宝清、明宝珊。
那杏仁豆腐也很好,薄薄嫩嫩的口感,没留神就滑进嘴里去了。
人果然还是要吃东西的,明宝盈躺在姐妹中间的时候,觉得心里的痛苦好像被温情和美味一层层包裹起来了,痛苦还在那里,
只是没那么尖锐了。
她突然有些怜悯起明真瑶,觉得他真是可怜,没有亲人在身边。
这一刻,明宝盈不免共情了林姨的想法,她觉得那时一味指责林姨的自己有些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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