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就头疼自家儿子这死倔的性子,执拗总是不分时候。
他瞪角落里的耿舒宁一眼,“耿氏!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完这句话,他蓦地觉得有些耳熟,而后想起曾在金銮殿上问过这话,不由得感叹,这丫头有本事,可也太能折腾了。
耿舒宁先前在宫门外还叭叭了一通,进了门却始终没说话,只缩在角落里,偷偷拿着帕子往脸上补粉,好叫自己看起来格外可怜。
她所谓的交代,可没说是在嘴上。
听到康熙终于忍不住质问,耿舒宁知道时候到了,立马摇摇欲坠了一下,大义凛然上前一步,跪地——
“岁宁无话可说,只祈求神佛和先祖开眼,看看太后娘娘的血经,给予神示,还万岁爷和岁宁一个清白!”
太后冷笑,“若漫天神佛听到你这话,有什么神示,必会惩处你这惑星!”
耿舒宁紧咬着牙,颤抖着声儿,“岁宁不是惑星!太后自可焚血经,岁宁愿接受神佛和先祖审判!”
太后信佛,尤其是在慈宁宫大佛堂时,已得到过佛祖示意,今日才有这底气折腾。
闻言她干脆叫人拿过火折子来,毫不犹豫点燃以血写就的经书,染着鲜血的双手合十,虔诚叩地——
“还请佛祖明示,降罪于此灾星!”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和殿外响起了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接着咚咚好几声,命妇、妃嫔和宗亲大臣有数人吓晕。
“啊啊啊!怪物!”
“啊,别踩我,快跑!”
太后心下一惊,抬起头就见一个巨大的狰狞黑影直冲她而来。
她喉咙里溢出嗬嗬声响,瞳孔紧缩,下意识往后撑着地想要逃,站不起来,只能拼命往外爬。
在黑影出现的瞬间,梁九功和李德全就护住康熙,迅速躲到角落里。
胤禛也下意识站在耿舒宁身前,叫苏培盛连护驾都来不及,差点被闪个跟头。
他也顾不得狼狈,提声惊呼——
“护驾!快护驾!”
康熙和胤禛都震惊仰头,看着神话传说里才会出现的黑色巨龙,一点点从火盆钻出,很快就占据了大半佛堂。
这是神迹!!!
胤禛下意识看向耿舒宁,不会是这小狐狸弄出来的……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弄出这样惊骇的怪物!
耿舒宁只低着头,拽住胤禛的衣角,像害怕似的躲在他身后,叫任何人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这所谓的黑龙,不过是个很简单的化学反应。
她曾给一个出版社做活动,推广一本名为《漫画科学》的书,现场就有个小实验。
在沙子上浇上酒精,以苏打和白糖的混合物搅拌均匀,点燃后立刻就会出现膨胀数倍的黑色混合物。
与其说黑色巨龙,倒更像古埃及的法老之蛇,物理化几乎早就还给老师的耿舒宁惊为天人,记了下来。
她提纯后的酒精和苏打、白糖,早就叫晴芳派人安排到慈宁宫大佛堂和安佑宫,人手也两处都安排好,主打一个布置周全。
东西就放在火盆中,即便没有血经,耿舒宁袖口也准备好了提前抄写好的经书,谁的佛经供奉佛前都可以。
为了避免火盆里有酒精的味传出,耿舒宁故意病了些时日,让人每日在佛堂内点很多檀香压住味儿。
她本来不打算将这东西弄出来,鬼神之说在这世道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碍不住太后太会恶心人,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怎么敲打都没用,还想毁了她和胤禛,那就不能怪她出狠招了。
她正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呼出声——
“恶龙!这是恶龙!”
“血经变成恶龙是凶兆!定是佛祖对耿氏不满!”
胤禛眼神冷厉转头,没发现喊出声的是谁。
所有人都惧怕太后身前那条狰狞的黑色巨龙,好些跑出大殿很远,混乱得赶集似的。
这不由得叫胤禛心生杀意更重,如果叫他发现是谁,他必要剐了趁乱挑拨的混账。
发现胤禛身体紧绷,她从背后偷偷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她说过不会骗他,先斩后奏估摸着都不好过关,后面肯定要解释清楚,这会子先安抚一二,腚更保险些。
胤禛瞬时反握住耿舒宁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手,却还是舍不得,只一瞬便松开,不动声色恨恨瞪她一眼。
果然是这混账!
她简直无法无天!
若被人得知,她有这种鬼神莫测的手段,那他是真保不住她的命。
耿舒宁疼得抽了抽唇角,却不敢露出痕迹,只偷偷鼓了鼓脸儿。
她弄出这玩意儿来不容易,九十九步都走了,还能在最后一步,叫人把这凶兆扣她脑袋上?
她给巧荷使了个眼色,巧荷立刻尖叫出声——
“快看!佛像上有字!”
文臣和命妇、妃嫔胆子小一些,可武将知道这护驾之功近在眼前,早已护在康熙和胤禛面前。
闻言,虽然心底发怵,可也硬着头皮上前去看佛像。
鄂伦岱和法海兄弟虽然不对付,但兄弟俩胆子倒像一家子,比旁人都快一些。
一个伸手掰断一截椅子腿,去攻击那黑色巨龙,一个则快速绕过巨龙,去看佛像。
佛像上确实隐隐约约出现了两行字。
「血脉牵制,假凤行癫,误龙毁凤」
「天堑永隔,遇龙呈祥,国祚永昌」
法海猛地回过头跪地,扬声念出这两行字,连外头几乎避到影壁后头的文臣都隐约听到。
鄂伦岱已经将那黑色巨龙斩断。
巨龙化作了焦炭一样的东西散落一地,这才叫人喘过气来。
接着,听到法海所言,所有人都沉默又微妙地看向狼狈跌坐,脸白如纸的太后。
这两行字……在场的就连不识字的宫人都听明白了。
能以血脉牵制真龙天子,又算是假凤的……也没有旁人了,只有这位没封后的太后娘娘。
佛祖这是要太后离皇上远远的,否则国祚怕是会受影响。
至于毁凤……众人眼神扫过皇上身后那抹湖蓝色宫袍的衣角。
太后惊呼出声——
“不可能!本宫不可能是假凤!耿氏这惑星怎么配遇龙呈祥!!”
到底是在皇上和太上皇跟前,能参加宫宴的也多是见过世面的,不管信佛与否,所有人都在心里忖度。
这到底是佛祖的启示,还是人为,要将太后直接打落谷底?
太后想误龙毁凤,就有人想叫太后再也没法出现在龙凤面前……
康熙不信佛,他只似笑非笑看向垂着眸子一脸胆怯的耿舒宁,笃定是这臭丫头所为。
如今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狠!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宫人哆哆嗦嗦进门,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因为康熙在,又事关太后,胤禛蹙着眉没吭声。
康熙看着一直在失神念叨‘不可能,那狐媚子不可能是真凤’的乌雅氏,心里叹了口气。
“今日也闹够了,宫宴也不必办了,太后先禁足长春仙馆,待查清安佑宫里有没有人搞鬼,朕再处置。”
不是康熙要抢儿子的权利,事关太后,也只能他来处置了。
李德全立马就要出去叫护卫过来。
在一切没确定之前,谁也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佛祖神示,安佑宫得封起来,仔仔细细地搜。
但有人不愿意就此作罢。
好不容易遇到太后如此疯狂,却成了耿舒宁登天的梯子,这叫在背后筹谋许久的人怎么甘心!
妃嫔晕厥过去的不少,齐妃李氏信佛,她是最早晕过去的,懋嫔和宁贵人也都离得远远的,一直不敢过来。
只有熹嫔没有被吓住,她眼神闪过了挣扎之色,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陛下且慢,嫔妾斗胆,有几句话想说,还请陛下和万岁爷恩准。”
胤禛面色一沉:“钮祜禄氏!你——”
他话还没说完,耿舒宁偷偷戳了戳他后背,稍稍用了点力道。
都说了是她的战场,别拦啊,还有好东西没用上呢!
胤禛顿了下,通过力道大概猜出耿舒宁的意思,心里恨不能将这混账的屁股打肿,可这会子却不能拦她折腾。
他压下熹嫔的异议不难,却会叫那些心有算计之人不死心,将脏水往自家小狐狸身上泼。
都已经折腾到这个地步,也不差一哆嗦了。
他话音一转,“——有话就说!”
康熙也没拦,只淡淡垂着眸子,看不清喜怒。
熹嫔快跳到嗓子眼的心跳回落了些,压着紧张站出来,蹲身。
“陛下,万岁爷,古往今来信佛的不少,嫔妾也见过许多寺庙的香火旺盛,却从未听说神佛会轻易降下神示。”
“如果叫有心之人利用手段,连神佛都敢拿来害人,只怕才会真的激怒神佛和先祖,影响我大清的国运。”
太后也稍稍缓过来几分,一脸凄楚看向康熙。
“陛下,臣妾虽然行为鲁莽,却真真一片慈母心肠,臣妾冤枉,还请您明察秋毫,还臣妾一个清白!”
熹嫔和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她们都怀疑,是皇上或耿舒宁搞的鬼,要将太后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被查出来陷害太后,可不是小罪。
康熙抬头看了眼胤禛:“是该好好查查。”
如果真是耿舒宁所为……这女人留不得!
胤禛摩挲扳指的动作一顿,垂眸冷睨熹嫔,“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熹嫔迟疑着看了耿舒宁一眼,有些为难地小声道:“此事既与岁宁女官有关,就该令人拿了岁宁女官身边的人严加审问。”
“如此事乃人为,必定会留下痕迹……”
胤禛冷笑,“你打得好算盘,只关一个岁宁够吗?”
“真假凤不止跟耿氏有关,不如后宫所有女子都送进慎刑司里,严刑拷打,方能得真相!”
熹嫔瞬间红了眼眶,惊惶地跪地。
“皇上恕罪,嫔妾只是觉得,只搜查安佑宫不妥,万一有人借机抹干净所有的证据,太后娘娘的清名可就被彻底毁了。”
胤禛还想训斥几句,康熙开口打断了他的刻薄。
他眼含审视地盯着耿舒宁,“耿氏你来说,该不该将伺候你的宫人入慎刑司,还你自己一个清白?”
渐渐醒过来的那些人,还有命妇和大臣们都看向耿舒宁。
耿舒宁慢慢抬起头,“回太上皇的话,入慎刑司有屈打成招的嫌疑,不查清楚,有人怀疑岁宁手段通天,连恶龙都能召唤出来,怕是要烧了我。”
“所以岁宁觉得,熹嫔的担忧不无道理,确实该尽快查明真相。”
她看了眼外头,“这会子宗亲和文武百官都在,命妇和妃嫔也都在现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查个水落石出更妥当,您说呢?”
康熙眸底的审视化作了淡淡兴味,他挥挥手,“梁九功,立刻查!”
这丫头既然敢叫人查,就是没留下任何痕迹,这样的神迹,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活到这把年纪,不至于看不清一个小丫头。
只看耿舒宁的淡定他就能确认,今日这一出,必是耿舒宁所为。
甚至太后会失心疯搞这么一出,说不定背后都有她的撺掇。
梁九功立刻应声:“嗻!”
他和李德全亲自带着护卫,当着所有人的面,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鄂伦岱胆子大,撺掇着几个武将,主动加入护卫的行列,兴致勃勃跟着搜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痕迹。
大伙儿心里愈发惊疑不定,连太后都呆呆看着字迹消失的佛像,表情空洞。
难不成真是神佛启示?
熹嫔的脸色特别难看,她才不信什么神迹。
她比康熙还肯定是耿舒宁所为。
这贱人先前就以先祖入梦的方式,折腾出了不知道多少事儿,谁知道有没有什么邪异手段。
她实在忍不住,又道:“太后燃烧血经,神佛有所启示,言岁宁女官是真凤,不若请岁宁女官也请一请神佛,神佛既垂怜真凤,必会有所启示吧?”
“够了!”胤禛冷冷看熹嫔一眼,“你当神佛跟你一样闲,会一直待在这安佑宫里?”
不等熹嫔请罪,耿舒宁跟胤禛唱起了反调。
她道:“皇上恕罪,岁宁觉得熹嫔所言有理,如若有真凤,必气运通天,得神佛和先祖庇佑,与寻常人不同。”
她眨巴着眼,朝康熙蹲了蹲身,“陛下,岁宁不敢觍着脸说,自个儿就是真凤,在场所有伺候过万岁爷的女子,都有可能是,不如叫后宫的主儿们与岁宁一起,都试试?”
康熙挑眉,他确实挺想看看这丫头还有什么手段。
“可!”
熹嫔微微蹙眉,看着耿舒宁心底发沉,难不成这贱人连她的发难都算到了?
不,不可能,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耿舒宁淡淡看她,“熹嫔娘娘,还有后宫的各位小主们,你们看谁先来?”
齐妃刚醒过来,她垂着眸子一脸虚弱模样,一声不吭。
虽然她不算聪明,可她在耿舒宁出现之前,能一直得宠,靠得是自己的直觉。
耿舒宁说得这般轻巧笃定,叫她隐隐觉得,今日谁做那出头的椽子,谁就要给真凤祭旗。
她的把柄都被熹嫔捏在手里,真凤是谁都不可能是她,她才不去做儆猴的鸡。
熹嫔和其他妃嫔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既怕自己先上前会中了耿舒宁的算计,又怕耿舒宁先上前又得到什么神示。
但熹嫔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富贵险中求。
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我先来!”
耿舒宁唇角微勾,她就知道熹嫔性子里确实有冲动鲁莽的一面,买一送一解决俩刺头,好极了。
她微微侧身,“那熹嫔娘娘请吧。”
懋嫔小声开口阻拦,“熹嫔妹妹莫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为了三阿哥也要三思而后行啊,万不可拿自己的命格开玩笑……”
熹嫔觉得懋嫔说得有道理,不能由着耿舒宁不知不觉占了主动,送她们入局。
她心里紧着思索,很快就想出法子,微笑建议——
“不如我们抓阄如何?”
第130章
耿舒宁对熹嫔的提议自开始就照单全收,由着李德全和熹嫔身边的婢女一起做好纸团,叫妃嫔先抓,剩下最后一张是她的。
后宫不算耿舒宁,名分上胤禛女人的共计十七人。
耿舒宁打开纸团,上头写着拾叁的字样,不前不后,叫懋嫔和熹嫔两人都格外满意。
不管耿舒宁有什么盘算,前后都有人反复验证,她休想耍什么手段给自己抬轿子。
耿舒宁凉凉看胤禛一眼,无声‘呵’了一下,复又垂下眸子做恭谨状,没节外生枝。
被她眼神扫到的胤禛,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莫名有些心虚。
如今的妃嫔多是潜邸时候康熙和太后赐下来的,少数几个是登基后两人赐下的,后宫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进人了。
好些宗亲府上的女眷,都比胤禛多。
在皇家,传宗接代实属他的本分,他要是拒绝府里进人,才是异类。
可……道理都知道,却还是不由自主叫这混账牵着鼻子走,如此紧张的时刻,他竟忍不住开始想着回头要怎么哄了。
他大概是天底下唯一一个栽得这么狠的皇帝吧?
懋嫔出声打断胤禛的思绪,“嫔妾抽到了第一个,虽嫔妾自知无凤命,本不该掺和……”
她顿了下,赧然道:“只当嫔妾为主子娘娘打个头阵吧,万望佛祖保佑。”
宁贵人嗤笑了声,凉凉附和她的话,“懋嫔姐姐说的是,我在姐姐后头,也给主子娘娘先探探路。”
康熙不耐烦听后宫女子打口舌官司,“梁九功,你亲自去备香。”
先前那黑色巨龙还是免了,血经什么的瘆得人慌,直接上香祈求神示便罢了。
康熙根本不信什么神示,也有意为难耿舒宁,想看她没了血经,要拿什么来装神弄鬼。
耿舒宁偷偷撇嘴,作为活动策划,最忌讳的就是一场活动反复相同的手段造势,当后世抢甲方爸爸的单子容易么?
懋嫔听出了太上皇的不耐烦,场面话说完,提着心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淡定上前。
她其实也跟太后一样,是信佛的。
甚至刚才那黑色巨龙,她也相信是佛祖的启示。
只不过佛像上的字她却不觉得是真,更觉得这是耿舒宁借神迹来栽赃陷害太后。
所以,这会子她心里是既惊慌,又虔诚,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格外认真地在心里祈求佛祖,再降下一次神迹,揭穿那贱人的阴谋。
当然……虽觉得不可能,懋嫔心里也有那么点子微弱的期待,期待真正的凤命是属于她的。
怀揣着激动又复杂的心情,懋嫔严肃跪地……都没来得及接过梁九功递过来的香,殿内突然就起了一阵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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