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好看了,也太出众了。
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眼瞧着他越来越近,那方白嫩的小脸上,竟隐隐约约有娇羞的粉色浮现。
“柚儿。”
隔着三块青石砖,江淮之负手停在原地,有些不自在地开了口。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找我爹爹。”
小娘子不自觉低下了头。
“我爹爹他没事吧?”
“陛下在与丞相大人议事,时间会长一些。”
他一贯温和,只是也不敢去看她。
“那就好。”
她舒了口气。
“先生……也进宫面圣吗?”
“……我父亲找我。”
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叱骂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训斥两句罢了。”
“……这样呀。”
她小声应了,却一直垂着个脑袋,数着墙角那些雨后正忙碌的蚂蚁,良久方忐忑道。
“是不是我喜欢你,给你造成很大的困扰呀?”
“并未。”
出乎意料的,江淮之回答地很快。
“你没有错,也不要怪自己。”
“可是...可是我说我喜欢你之后,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
水雾渐渐攀上她的眼角,放任她呜咽着。
“连你也不是开心的。”
“……我不是不开心。”
江淮之偏过头去,温温柔柔的语调里难掩别扭与磕绊。
“我是……不敢开心,不能开心。”
小娘子眨眨眼睛。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听完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是开心的咯?”
“嗯。”
他声音很轻。
“知晓你的心意,我很开心。”
饶是这回答一板一眼的,却也足够让她唇角有了些微的弧度。
“还……还合身吗?”
她问的是身上的衣裳。
“哪里都很好。”
江淮之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领口处的那只柚子。
“它绣得也很好。”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带笑的。
符柚也跟着笑起来。
那张明媚的小脸上含羞携娇,竟是比雨停后天光破晓的一瞬间还要多摄人三分心魂。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却都心照不宣地贪恋这须臾的独处,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李乾景就站在那转角处。
他像头气极了的凶兽般扑过来,挡在符柚跟前,一拳重重锤在江淮之胸口处,害他毫无防备地踉跄两步。
“谁让你跟她说话的?!”
他怒吼一句。
“给孤滚!”
江淮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愣了片刻,才微微护了护心口,俯身一拱手。
“见过太子殿下。”
“给孤滚!”
他又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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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与柚儿说上几句话。”
江淮之并未依言退下,只轻轻笑了笑。
“殿下发得哪门子火呢。”
李乾景本就受了父皇时日无多的打击,又被母后逼得心烦,眼下硬生生撞见这一幕,更是忍都忍不了。
“孤这叫发火吗?”
他不管不顾地发泄着。
“这么多年来,你见过孤发火吗?”
“没见过。”
江淮之淡淡道。
“只见过殿下发疯。”
“你!”
李乾景真要被他那不咸不淡不当回事的语气气疯了,索性朝后面一招手。
“来人,把他给孤押回东宫!”
宫卫的长枪瞬间便压在江淮之肩上,符柚一瞧就慌了,急急喊道,“李乾景,你干什么呀!”
“没事小柚子。”
面对她的问话,李乾景还是稍稍冷静了些。
“天好冷,你别在这里等,我派人给你送回相府。”
说罢,他罕见地大踏步追上押人的宫卫,跟着一道去了。
符柚哪里肯干,甩开围过来要送她出去的宫女,连走带跑的就追了过去。
只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费了好大劲也跑不过他们,好不容易追到东宫,却只听得重重一声摔门响。
“李乾景,你干嘛呀!”
她使了牛劲,小手狠狠地去拍那道紧闭的门,拍得掌心都被震红了,也等不来屋里人的回应。
隔着一道门,李乾景抱臂倚在墙上,冷眼瞧着江淮之被宫人用绳子捆了手腕,生生悬到房梁上。
“先生和孤到底师生一场,从前种种说忘也忘不掉,先生便自请辞官离京,离我们远远儿的吧,孤也不想真要你的命。”
他只是气疯了,到底也只是个品行纯良的少年,若说真要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先生,他扪心自问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他是江淮之亲手教大的,除却天子该有的威仪,学得更多的却是人情味。
因为江淮之亲口说过,天下百姓想要的是明君,绝非暴君。
“为何要辞官?”
绳索在他腕上勒出骇人的红痕,江淮之在梁上悬着,却依旧是那个清冷矜贵的气质,淡淡的神色分毫不见惊慌失措。
“臣今日这一切,都是臣拼了命换来的,怎能任由殿下一句话。”
他由着他,他称孤他便称臣,好像铁了心和他过不去一样。
“孤说了,孤不要你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做太傅!”
“那殿下能要谁?”
江淮之在他面前,是一贯的不咸不淡。
“陛下大势已去,家父身为帝师,必然随帝下位,臣便是江家新的家主,也是大靖新的帝师。”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李乾景几乎称得上目眦尽裂。
“你……”
他用手颤悠悠地指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怎么能说出……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话?”
江淮之一挑眉,饶是被高高吊起,那气场竟是比一身蟒袍的东宫之主更盛三分。
“大逆不道么?”
他声音又轻又缓,却字字诛人心。
“臣都夺了殿下的未婚妻了,殿下才想到用这个词评价臣么?”
“小柚子是孤的!”
李乾景彻底忍不了他了,也再不顾多年师生之谊,朝着手持藤鞭侍立在旁的宫人重重一挥手。
“给孤揍他!”
那三指粗的藤鞭被人高高挥起,在空荡荡的屋里撕扯出骇人的声响,只一下就在他身上砸出一道血痕,从左肩一路贯穿到心口。
江淮之皱皱眉,不自觉咬了唇抑制住了那声轻呼。
李乾景幼稚,他也幼稚。
也不知怎的,今日就偏偏要和人怄这口气,明明自己不占个理,干了失德之事,挨骂受罚也是情理之中。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或许是方才在宫道上,李乾景攥住她胳膊将她护在身后的场面,好似一块刚从炉中拨出来的金丝炭被扔到心口上,烧得人痛得不像话。
也将他所剩无几的清醒和理智快要烧没了。
藤鞭如野兽般在他身上尽情撕咬,那身崭新的米金色布料被一道道翻起,破破烂烂的满是乱飞的线头,他一声不吭,任由一行行血往下滴,染红了泥砌的地板。
“乾景。”
他不是个习武的身子骨,开口早见七分虚弱。
“鞭笞师长,在史书上是留不下什么好说法的。”
“孤管他那么多,今日孤揍定你了!”
李乾景本是抱臂瞧着窗外,闻言一下子转过身来,却在瞥见他那一张脸的瞬间,生生僵了半晌。
他没见过江淮之这样的脸色。
很多人用温和儒雅来形容这位江家三郎,常道与之相谈恰如沐浴春风,他瞧得时间更长一点,偶尔也会觉得这份温柔里藏着几分冷,想想词汇却也只到清冷这个程度。
可那张藏在血污之后的清朗面庞,此刻却寒如冬湖下千年不化的冰,一双向来温温柔柔的眸子里,竟能窥出些许狠厉来。
李乾景承认,那双眸子扫过来的一瞬间,他实打实被吓到了。
好像他眼下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只是因为那人骨子里敲不碎的忠君爱国,绝非不敢将他踩在脚下。
他吞了吞口水,没来由对自己此前最尊敬的先生有了真正的惧意。
“都下去。”
他终于施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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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之身上早已斑斑驳驳不成样子,那道粗绳几乎将他瘦弱的文人手腕勒断。
他就那样淡淡地被吊在那里,从头至尾未见一丝慌乱与哀求,清贵的气质将那百口颂扬的江家风骨衬得淋漓尽致。
好像被打的人是他,赢的人也同样是他。
“打够了?”
他语气凉凉的,一双眸子很是清明,叫那位太子殿下不免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打够了,就出去看看柚儿吧,她都快哭不动了。”
李乾景当然知道。
屋外砸门的动静越来越小,到最后,他只能听见符柚蜷在门下,兀自抽泣的声音。
只是他还是不死心。
对这位他曾打心眼里认为是全帝京最光风霁月、最满腹诗文的谦谦君子。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孤说的吗?”
比如和他道歉,比如自请辞官,比如很多很多。
可江淮之什么也没有说,只扯出一个凉薄的笑意,入眼灼目得很。
少年跌坐在地,也跟着自嘲般笑笑。
他以为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可应该是不会了。
真的有人要和他抢小柚子了。
来的人还是帝京第一君子。
何其好笑。
屋中诡异地安静了半晌,少年捡起地上染血的藤鞭,泄愤一般朝人身上重重招呼两下。
他还不解气,可江淮之却开口将他淡淡拦下了。
“乾景,你过来。”
那声音喑哑无力,却叫他习惯性地听了。
“这匹布料很好,是盘金绣绣出的鹤伴闲云纹样,很适合我。”
李乾景仰头看着他,瞧着那破烂不堪的衣裳,没有上手去碰。
“那又怎么?”
“没怎么。”
江淮之微微动动,目光轻轻落在衣领处那只看不清模样的柚子上。
“早知今日要挨打。”
他轻笑一声。
“便不穿她送我的衣裳了。”
李乾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屋里走出来的。
他打翻了所有的烛台杯盏,在遍地狼藉中狠狠将门摔上,以至于符柚朝他扑过来使劲锤他,他也只是充耳不闻,甩开她固执地将那门落了锁。
“李乾景,先生还在里面!”
小娘子抓着他的胳膊哭闹,拼命喊着让他开门,可他头一次违逆了她的意思,一双干净的眸子里渐渐被委屈爬满。
“小柚子。”
少年耷拉着脑袋,任凭她将他晃来晃去。
“你好关心他啊。”
“你不可以把他一个人关进屋子里!”
符柚一向甜的嗓音哭得都沙哑了。
“你们把门开开,把门开开呀!”
她朝着守门的宫人们喊了许久,可他们无一例外,都站那纹丝不动,看她仿佛跟看空气一般。
小娘子后退两步,瞧着眼前的少年,也头一次有了陌生感。
她忽就觉得,少年手中的权力就像一座大山,翻不过去也跃不过来,会一辈子死死压在她的身上,叫她哪怕喘不过气了也得打碎牙齿和血吞。
“太子殿下。”
她蓦然开口,声音破破碎碎的,像求着一个陌生人。
“刚才屋里头好吵,你对先生做了什么?你可不可以把他放出来?”
这四个字实在是太伤了。
李乾景称得上是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蹲到地上痛苦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为什么……”
少年的世界几乎崩塌。
“为什么十几年来,什么都好好的,我每天都那么开心,可为什么一下子父皇不要我了,先生不要我了,小柚子也不要我了……”
长久的哭喊让她本就还发着烧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符柚整个人抵在墙上小口小口喘着气,没有看他,也没有过去哄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陌生又熟悉的小竹马。
她的心也不是磐石做的,到底也是一块长大的情谊,虽然不喜欢,甚至有时候也觉得讨厌,也绝对不至于到看他哭成这副模样,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可是她对于他,也只剩下七八分歉疚,别无他想。
她只想快点把江淮之救出来。
他是未来的天子,会有无数好看又聪明的姑娘前仆后继地哄他开心,她一个别别扭扭的木疙瘩,既不喜欢他也不会和别人一样说好听话讨他欢心,她不懂他为什么一定咬死这个婚约不放手。
“……这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李乾景一个人哭够了,脚下一脱力,颓废地瘫在地上,看着眼前那一张也哭得皱巴巴的娇媚小脸。
“我们醒过来好吗?我们和以前一样每天开开心心的好吗?”
“我也不知道。”
符柚依旧低着头,小声抽泣着。
“我也不知道我说喜欢他之后,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变样了。”
“要是重来一次,你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对不对?”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李乾景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眸中似有些微期冀。
他真的死不掉那颗心。
小娘子沉默良久。
“对不起,李乾景。”
她似乎真的认真想了想。
“我不是一个很懂事的人,我觉得...我应该还是会说喜欢他。”
少年蓦得呜咽一声,哭着哭着竟笑出声了。
“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嘲笑着自己,趁她不备竟一个箭步窜起来,将她绾发用的小金簪瞬间拔出来。
“从你再也没用过我送你的发簪开始吗?”
满头乌发霎时如春日刚解冻的山瀑一般倾泻而下,小娘子羞得伸手去捂,耳根憋得通红。
“你还给我……”
这里尚有宫人在场,饶是她再肆意妄为视礼数为无物,到底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有披头散发出现在人前的。
他比她高上许多,只简简单单一抬手,她怎么跳也够不着了。
“想起来了。”
他红着一双眼,巨大的委屈不解如潮水一般将他淹了个透。
“是那日花灯节,我没有约到你,见到你的时候,你头上便戴的是这个了。”
“我是不是真的挺蠢的呀,小柚子?”
“我一点都没有怀疑你们,我真的觉得你们是偶遇,你那会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烦,赶也赶不走还要赖那里吃饭,影响你们说小话了呀?”
“李乾……”
她话未说完,李乾景竟手上发狠,用力将那金簪甩到墙上,流苏玉饰顿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小娘子懵了。
宫人们齐齐整整跪了一地,她立在他们中间,眼睁睁瞧着那柄她最珍贵的簪子,夜里偷偷摸了无数遍的簪子,在她面前被砸得稀碎。
她承认,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极生气极生气,甚至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拼了命地往上涌。
可她没闹也没喊叫,似乎整日来的闹剧,将她的神经几乎整个麻痹掉,那风寒引起的高烧,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绞得她快要神志不清,那副手脚也是酸软不堪,好像用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泄力。
她眸中空洞,只呆愣愣地盯着他发泄,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在那金簪破碎的一刻,被人生生夺走了。
将那碍眼的信物从她头上扔了,李乾景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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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小柚子,我真的不想让你难过。”
他还是道了歉。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你的身上有他的东西。”
“我不要了。”
她一双葡萄眼红肿得厉害,委委屈屈地求道。
“你把...你把先生放出来,我什么都不要了...好不好?”
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瞧了都要心疼三分,可她烧得头痛欲裂,一贯红如樱桃的薄唇都渐渐失了血色,开口已越来越艰难。
“求你了,我太难受了,你放我们走好不好……”
十六年来,从她能说话起就对李乾景吆五喝六的,开心了就搭理两句,不高兴了就骂,想要什么了就使唤他去拿,哪里有过一次像今天一样,苦苦哀求他。
她也明白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命好的人,什么被福气庇佑的人,她只是和大家一样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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