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璋坐于上首,打量着他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不免嗤笑。
“你可知,你这样便算是不打自招。”
“《礼记》有云,‘不窥密,不旁狎’,无论真相为何,都不该将月儿的书信公之于众。”
江淮之并未见半分恐惧,只答得不卑不亢。
“不尊重她。”
“你现在倒是与为父讲上礼了?”
拍案而起之响,惊得屋内鸦雀无声。
“与丞相之女不清不楚的有,与侍卫私通不要脸面的有,秦氏,这是你教养出的一双好儿女?!”
江家主母秦婉卿面上羞赧,似乎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半辈子心血即将付之东流。
京中有关三郎的流言蜚语四起,几乎都要把江家淹没,老爷本就极度不满,江望之恰恰又在这个节骨眼赶回来,其心路人皆知,分明就是回来争这个家主之位的。
偏偏这个时候,房里的姑娘又出此惊天丑闻,莫说去嫁那护国公府的公子,不赐她一根白绫自尽都算仁慈的!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她牙根恨得直痒,倒在地上哭求着。
“老爷明鉴,淮之与那符家小娘子之事分明是空穴来风,月儿更是自小知书达礼,不可能如此行事,定是叫这侍卫蛊惑了!”
说罢,她手指死死指住江唤。
“说,你是如何引诱我们家七娘子的!”
江唤是昨夜被江望之抓起来的,严刑逼供了一整晚,早已虚弱不堪,饶是瞧见了自家公子燃出的信物,也没有分毫办法脱身。
眼下,他跪伏在地,发白的唇一开一合,仍是昨日夜里说烂了的话。
“是属下居心叵测,一意孤行,觊觎七娘子多年,酿下大错,属下自求一死,以还七娘子清名!”
秦婉卿自然巴不得他这么讲。
“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等一下,母亲!不要杀他!”
眼瞅着几个壮士冲上来就要押走江唤,江萦月瞬间方寸大乱,竟下意识抬手拦了。
隔着蒙蒙的水雾,她明显瞧见江唤那张从容赴死的脸上,有了恐慌。
“放肆!”
秦婉卿怒极,被她这将罪名坐实的蠢样子气得双手发颤,竟上来“啪”得一声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
“脸都不要的姑娘家,你还要害你哥哥到什么地步!”
“母亲。”
瞥见自小疼爱的妹妹脸上红肿不堪,被打得滚落在地,江淮之眸中隐约也有了怒意。
“您有话可以好好讲,不要打月儿。”
“你还替她讲话。”
江夫人咬牙切齿着。
“你的家主之位都快要被害没了!”
“够了。”
他低身将妹妹扶起来,连日来的闹剧几乎耗尽了他的耐心,如今妹妹唇边的那道血迹更是将他灼得刺痛,叫他再无平日里那般温柔之态。
他紧握住双拳,眸中竟有狠厉之色。
“流言四起是我自己行事荒唐,月儿她生来不是为我服务的,更不是为你们心心念念的家主之位牺牲的。”
“她就是为你服务的!”
秦婉卿说话也顾不上什么,直白得像一柄利刃,扎得人生疼。
“娘怀你就是拿命赌出来的,为何又非要去追个姑娘,不就是我们江家没有嫡女,不能去觅个好夫家给你做靠山的么!”
江萦月被这话刺得面如死灰,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唇上一层皮都要咬破。
若不是哥哥扶着,她哪里还站得住。
她知道母亲悉心培养她,是期望她有朝一日与世家大族联姻,可她至少这么多年都觉得,母亲定然是爱她的。
哪怕行为失礼失仪被重罚,她也从未改变过这样的想法。
可原来她的出生,就是为了巩固哥哥的家主之位的。
泪珠一颗颗滴在烟罗纱裙上,她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靠山。”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江淮之一字一顿重复着母亲的话,眸间是罕见的讽意。
“你们每个人奉为明珠的家主之位,要用一个小姑娘做靠山么?”
“不然呢?”
江承璋忽得开口,似是在嘲笑他的幼稚。
“可惜,嫡子是有了,嫡女也是有了,却要么身子有疾,要么脑袋有疾,我江家这一代还是沦为了笑话!”
江淮之松开妹妹,负手向前,身形挺拔立在主座正前方。
“可有人与你讲过,你讲话很难听?”
“为父讲话一向如此,不爱听便滚,不缺你这一个儿子!”
江承璋怒斥着。
“你任太子太傅十余年,朝中上下对你也尽是颂扬之语,本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与那丞相之女有了牵扯,如今七娘子干出此种不要脸面的行径,你反倒回护于她,可想而知,是何等的一丘之貉!”
“所以?”
“我已上书陛下,秉明下任帝师易主请求,你们这一房,堪称我江家的耻辱,今日便收拾东西滚出去,休得再与我江家攀附关系!”
面对夫君的震怒,秦婉卿听了身子一歪,呆愣愣地跌坐在地,竟以为自己听错了。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可江淮之面上从容,听完却是微微笑了。
“那敢问父亲大人,陛下的圣旨到哪里了?”
“你……”
自那师生勾结的流言一起,江承璋便不堪其辱,早有家主之位易主之心,这才传书唤巡视祖业的次子江望之回府,但顾虑到淮之多年行事从未有过疏漏,京中名誉亦是居高不下,只修好了这封奏折,放在宫中帝师居所内迟迟没有上书。
可那流言蜚语愈演愈烈,说书人口中的版本也是愈发难听,他等了许久,江淮之却从来没有站出来公开作个说明,与那丞相之女彻底撇清关系,反倒是与太子殿下时有冲突,像是认死了这荒唐罪名。
眼下江望之回了府,也是闲不住,竟将手伸到后院里,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当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惊喜。
他这嫡出的一房里不过三个孩子,长子不良于行一事无成,次子与太子未婚妻勾结不清不楚,幼女又与下等侍卫私定终身,他这脸面是再也挂不住,简直是他乃至整个江家立族千年以来最大的污点!
他忍无可忍,早在他们废话的时候,便传令让陛下近侍、宦官统领余公公将那奏折呈报御前。
江府离宫里近,帝师居更是紧挨着御书房,眼下正是陛下卧床听人念折子的时辰,无论准不准奏,这时候都该有个说法了。
除非……
江承璋抬头,冷冷盯住这位他曾引以为傲的三郎。
“你把奏折拦下了。”
“不愧是父亲大人。”
江淮之微勾唇角,粗布制成的衣裳丝毫未遮掩住他半分清贵气质。
“只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
本袖手一旁看好戏的江望之,闻言变了变脸色。
他从未见过他的这位三弟,有过如此阴冷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在他的印象里,三弟是极温和儒雅风度翩翩的文人公子,若不是与他争了那家主之位,他也是打心眼里欣赏的。
可如今那副对峙间掌控全局的姿态,却像极了呼风唤雨的权臣,让人瞧着他那如松似竹的高挑背影,没来由会一阵恐惧。
“余公公为你做事。”
“余公公自然是为陛下做事。”
江淮之扬了语调,又任由它缓缓下落。
“只是,不为父亲做事。”
“你参政了。”
江承璋笑了几声,读不出情绪。
“在我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殿下说笨也算不上笨,不过是太过信任我。”
他指肚随意捻着那桃花笺。
“每日散朝后复述朝政大事,是他日日不曾丢落的课业。”
“好啊好啊。”
江承璋抚掌。
“你借着太子之势对朝政了如指掌,埋线多年只为今日?除却余公公,朝中还有多少人在暗中支持你?”
“我并未预料到今日之局。”
他音色低沉,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这位父亲。
“我这般做的目的,只不过是不理解太傅不得参政的开国律法,学上一些拓展些许人脉,也只是为了乾景上位之后,更好地辅佐他。”
“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
“江家从根里都要腐朽了,我们的家主大人还在抱着法典礼教因循守旧,我看不下去了。”
“哈...我因循守旧?”
江承璋嗤了一声。
“你所谓的不因循守旧,就是把自己一生效忠的君王脸面打肿,将他的未婚妻据为己有?”
江淮之难得默了默。
“她是意外。”
“好一个意外!”
江家家主竟是当场大笑起来。
“我有心念情放过你们这一房,你不仅不领倒是反咬一口,你尽管意外你的,我明日便叫望之去东宫教习,圣旨下来之日,便是我休妻弑女之时!”
“父亲大人动作最好快一些。”
江淮之应得很快。
“毕竟陛下,撑不过第二场雨水了。”
他微微抬眼,眸色冰冷又陌生。
“届时,您不想退位,也得退。”
说罢,他转过身,凉凉扫过屋内。
“江唤押入我房中,母亲便先回去休息吧。”
他淡淡吩咐着。
“月儿随我来一下,哥哥有话问你。”
江淮之回屋换了件沧浪色掺白银鱼纹窄袖袍,坐在妹妹小院里的石凳上,倒了杯热茶润了润微干的喉。
见他来了,江萦月低着头,小步小步蹭过去,到跟前了却不敢坐,只小声喊了句。
“二哥哥。”
“还敢乱叫。”
他声音沉沉的,并未见平日里的温和。
“知道错了。”
她偷偷瞄着他的神色。
“可是这里没有别人……”
江淮之叹口气。
“坐吧。”
得了准允,她轻轻挪到他对面,却只挨了个凳子的边。
“对不起,月儿不懂事,给哥哥惹麻烦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
“你与江唤之事,可是真的?”
江萦月紧紧咬住下唇,良久,才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用力点点头。
“……荒唐。”
他以手扶额,似是有些头痛。
“什么时候的事情?救你出水之后么?”
“不是。”
她声音细若蚊蝇。
“哥哥,你也会打我,会赶我出去吗?”
“不会。”
江淮之静静瞧着那碧叶在茶汤中打旋儿,淡淡道。
“我方才在堂上的态度,便是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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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真好。”
她偷偷舒了一口气。
“怪不得小柚子喜欢。”
“……”
他默了默。
“说你的事情。”
护着她归护着她,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如今想要去下嫁一个侍卫,还是个被他弄瞎了一只眼的侍卫,任谁都不可能不担心。
“……他是月儿第一个喜欢的人。”
顿了顿,江萦月谨慎地措着辞。
“父亲母亲很少找我,哥哥后来也去了东宫,几乎不怎么回府,大哥哥不出院门,偶尔我去找他,他也不太愿意见我,只一个人编撰着书册,说不上两句话就让我回去了。”
“平时也就小柚子得了空,会翻墙过来找我玩,她是我唯一一个好朋友,除了她,便只有哥哥偶尔派过来关照我的江唤,能和我说说话了。”
“他每次来,都会给我讲外面的故事,执行任务的惊险或是市井人家的烟火,我都听得很入迷,有时哥哥很久很久都不让他来,我有些想了,就会碾些桃花粉染上书笺,偷偷寄过去问一问他。”
“我放的地方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小树下,还让他每次读完之后都烧掉,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肯烧,还被江望之...哥哥找了出来,甚至还知道那日,是江唤抱我出来的。”
她微微低眸,简简单单说着他们的事。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人知道,我为了江家,已经收了护国公府的聘礼,也已经和江唤说过,我们没有以后了。”
“可是江唤他真的很好,他长得很好看,瞎了眼也很好看,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和哥哥一样温温柔柔的,持剑保护我的时候又是很英勇的模样,有次逛街走到偏僻处,有坏人想欺负我,他杀那人的时候,还将我的眼睛捂住了……”
她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絮絮叨叨着,听得江淮之也不免动容。
他记得,符柚与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那时她站在桃花树下,任由裹挟着桃花香气的春风拂乱她的发丝,眸似秋水,颊若粉霞,羞羞答答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只是他当时,尚残存着一丝为人师者的理智,下意识便将她拒绝了。
这般想来,他亏欠她许多。
“哥哥。”
江萦月忽然停下来。
“你在听吗?”
“……我在。”
他回过神来,微咳一声以作掩饰。
“江唤是如何想的?”
“他好像也挺喜欢我的,但是没有办法跟我表达。”
她双手紧紧攥着那滚烫的茶杯,却没觉得痛。
“我们都知道的,他只是一个侍卫呀,这件事情捅出来,我们都会死的。”
“我问过母亲了,假如我有一天喜欢上一个很普通的人,比如护院、死士或者世代为奴的家仆,她会怎么办。”
“她说依照江家的族规,若与这样的人有了接触,会赐我一道白绫,以保全江家颜面。”
“有过接触么?”
“嗯……”
江萦月声音更小了,不敢去看哥哥的脸。
“偷偷牵过一次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
江淮之缄默半晌,淡淡看她一眼。
“继续讲吧。”
“没有什么了,哥哥。”
她很诚实。
“他之前还偷偷想过,能不能假死从你手下脱身,带我去很远的地方,但后来他也觉得,我生来就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他给不了我世家大族的生活,不该耽误我。”
“你们还策划过这个?”
江淮之似是被妹妹逗笑了。
“从我手下脱身这种事情,也敢与我说?”
“呃……”
她支吾着。
“哥哥对我很好,不想骗哥哥。”
“有些意外。”
他看着这位被誉为京中贵女典范的娴静娘子。
“我一向同旁人一样,觉得你端庄淑雅,恪守礼节,却从未知晓你心底叛逆的一面。”
尾音落下,他微微弯唇。
“要么说,我们是兄妹。”
“嗯……”
江萦月点点头,面含愧疚。
“我们好像将父亲母亲气得不浅。”
他没有答话,只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石桌。
她疑惑抬眼,却恰好瞧见江唤拖着一副残躯,从树后缓缓走出来,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阿唤,你……”
说罢,似乎又顾虑哥哥在场,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江唤一身玄色短衣血迹斑斑,瞧着一夜未眠虚弱不堪,走近了看到她那红肿的左脸微微泛起白皮,眸中悲愤交织,开口发颤。
“疼不疼?”
一直安安生生坐在石凳上、面含浅笑给哥哥讲故事的江萦月,只听了这三字,眼泪倏忽便像那剪了线的珠子,滴滴哒哒砸落在地。
“不疼的。”
她低声回应。
“母亲一点也没有用劲。”
他听得钻心得痛,回身一跪,便伏在了江淮之脚下。
“属下贼胆包天,觊觎小姐,求公子赐死,为小姐觅一个好去处。”
“这便是你的答案?”
江淮之摩挲着那茶杯,微微朝他垂眸。
“月儿同我讲了这么多,你便只还我这样一句话么?”
江唤缄默半晌,喉中发哽。
“……属下不敢。”
“没有机会了。”
最后一字砸在他耳侧,他心中慌乱,下意识抬了头。
“不是,属下……”
他生怕这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一般,迎着那抵在喉上的剑尖低吼出声。
“我喜欢萦月小姐,我喜欢萦月。”
那剑尖在那饱受风雨侵袭的麦色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随之顿住了。
江萦月羞得面色通红,浑身发烫,唇角的弧度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白皙的手指颤颤悠悠捻了许久,才勉强拎起个裙边,也跟着跪到了自家哥哥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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