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江淮之背着身子站在窗边,神色看不分明。
“有劳了。”
檐边落下了春日里的第一滴雨。
江淮之坐在窗沿上,瘦削的手指细细摩挲过温滑的白玉酒壶,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出神。
瓷白底色的长袍乖顺地贴着粉墙垂下,窗外被风雨裹挟来的竹叶泥土香气与壶中清冽的酒香混于一处,叫人既清醒又沉醉。
他向来是爱看雨的。
只是今日不知怎得,心中所念所想竟不再是前朝悲春伤秋的名句,却是那小娘子,眼下可否已然到了家。
应当是淋不着她的。
她笨笨傻傻的,下雨却也该知道跑。
他心绪乱着,微微垂眸,将酒壶倾斜出个好看的弧度,斟满一杯清香的小酒。
那清酒太过干净,仔细嗅来也不算烈,透过屋内仅燃的一盏烛火,他能在那微凉的玉杯中,窥见自己的瞳影。
只是一阵风来,适时将那烛火熄灭了。
他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屋子,竟是笑起来,眸中尽是自嘲之意。
他从未饮过酒。
只因他看过不少人,酒后失态的荒唐模样,他向来追求人前的完美,怎会允许自己沾染上一滴。
如今这屋内不见五指,屋外风雨大作,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醉上一场又何妨!
江淮之没有去重新拨亮灯火,反而用力一抬手,将那整杯酒都送入了口中。
“咳咳……”
饶是那酒已然足够清了,想来也是宫女知他不饮酒的习惯特意送来的,却还是生生逼红了他的一双眼。
原来是这个味道。
真不好受。
可他不肯放下,仰头又是一杯接一杯,仿佛饮得多了喝得乏了,就能将这杂乱无章的心绪通通忘掉一般。
淅沥的雨声渐渐听不分明了,适应了黑暗的眸子也一点点模糊下去,他明明记得自己没有下去点灯,屋内却好像亮了,光晕中的身影娇俏婀娜,冲他笑得明媚又天真。
是柚儿啊。
她似乎不愿意过来,只站在原处,兀自眨着她那一双圆圆的大眼。
他从没肯跟她说过,她这样笑的时候,当真是可爱极了。
他没说过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好像他每日也很喜欢见到她,看着她胡闹也会打心底开心,她扯过他衣袖的时候,围着他蹦跳的时候,被他乖乖摸着小脑袋的时候,他心里的弦总是松动了一次又一次。
他的确无意成亲的。
若是当真有心于此,他早早便应听从家里安排,娶回一个母亲满意的世家贵女,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再将家主的位置交到孩子的手上。
可江家有本领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只用一句血脉便否认了旁支兄弟们多年的努力,叫他们只能出去开学堂谋生,最后还落得一个江家桃李满园的好名声。
他想把机会给更多的人,却又恐自己当真走到那一步,还是会顾念亲情落入世俗,如常人一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这至高的权力与财富。
他不想赌。
可他记得他说过,符柚的出现,实在是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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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天来崇文馆报道时,他说过的话,当时的本意不过是,他身为太傅,既定的学生唯有李乾景一个,却叫她持着圣旨横生了道枝节。
现在瞧来,横生的枝节,倒远远不止是一个学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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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之苦笑着,一双被酒烈成猩红的眼,瞧着那光晕里的影子发愣。
那酒一连饮至后半夜,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早已转停了,滴滴答答的水声跃下屋檐,从他院里栽满的竹子上滚落,恰好落在街头打更人微湿的锣上,发出闷闷的三声响。
第三声落下,那娇憨可爱的小身影,倏忽便跟着散了。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伸手去够,却从高高的窗沿上径直摔了下去,坚硬的楠木地板砸得他生疼,一地的酒壶碎片毫不客气地割了他满手的血。
被那尖锐的刺痛唤醒,他终于明了自己的心意。
江家的事,他可以为了她去赌。
只是……
初见之日的种种,在他眸间一道道划过,竟是比那割破的伤口还要疼上千倍百倍。
“我喝过你的拜师茶。”
他哑着声音开口,颤抖得几乎听不分明。
“要如何对你说喜欢……”
天明了。
叽叽喳喳的鸟雀在枝头叫的欢快,江淮之在这万物复苏间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头痛欲裂难以动弹。
手边是一片狼藉,指节间的血迹经过一晚早已干涸,他从冰凉的地板上硬生生将自己拖起来,倚在墙上喘了几大口气,才想起来昨夜竟是一场宿醉。
还不及他再多想什么,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太傅大人可是醒了?”
昨夜为他送酒的宫女还未下值,听得动静便过来了。
“奴婢拿了清水和小巾,还为大人准备了醒酒汤和垫肚的糕点。”
“放在外面吧。”
江淮之浑身难受得紧,连开口都有些费劲。
“我自己来便好,多谢。”
“那奴婢就放在门口了。”
小宫女将托盘小心翼翼放好。
“时辰有些晚了,太子殿下已然在候课,奴婢斗胆请大人尽快。”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时节的卯时初,天是不该亮的。
何其荒唐,竟误了课。
江淮之开门取了东西,将手脸都细细清洗过,又饮下一碗醒酒汤,才终于觉得好受些。
只是身上这衣裳折腾了一宿已经皱得不像样,还斑斑驳驳染了些手上的血迹,实是无法再穿,再找衣裳又恐耽搁时间,犹豫片刻,他掀开那长盒盖,将符小娘子送的那一身米金色鹤伴闲云纹圆领袍换上了。
布料软软的很舒服,穿上也意外的合身,想来早就去和萦月旁敲侧击了他的身量,又认认真真绣上了自己的标识,才肯送给他的。
江淮之轻轻抚过领口那只奇形怪状的柚子,不自觉温和一笑,方大步出了门。
李乾景早早便在崇文馆候着了,只是平日里这会想都不用想都肯定是在趴着补觉,今日却一反常态,坐得腰板直直的。
“抱歉,乾景。”
江淮之将门顺手带上,语气中带了些歉疚。
“昨日身体不适,误了今早的课,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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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酒了。”
少年一向欢脱活泼的语调此刻却是凭空消失,开口便是凉凉的,连站起来迎一下都没有,依旧直直地在那坐着。
“……你知道了?”
“当然知道。”
李乾景看也没看他。
“这里是孤的东宫,只有你把孤当个傻子。”
他今日说话夹枪带炮的很是反常,连极少用的自称都用上了。
江淮之不免停下正翻着书页的手,静静投过去一眼。
“你从来不喝酒,为什么昨日要了好几壶?”
他又问了。
江淮之微微垂眸。
“一时兴起。”
“孤说过了,只有你把孤当个傻子!”
李乾景罕见地发了脾气,桌上笔墨纸砚被重重砸到地上,噼里啪啦散得满地都是。
“小柚子昨日说喜欢你,是不是?!”
江淮之依旧垂着眸,瞧着纸上的圣贤文章,良久方来了句。
“怎么了?”
“你们都把孤当傻子!”
手上的书册被人狠狠夺过去甩到墙上,少年立在上首的座位前怒目而视,几乎气到发疯。
“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的心意,我也是昨日才知道。”
与之相反,江淮之却是意外得平静。
“我拒绝她了。”
“你拒绝她?”
李乾景几乎要被气笑了。
“你拒绝她你喝什么酒啊?你拒绝她你告诉我你醉成那个样子给谁看啊?!”
他从小到大都听他的话,从未在他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此刻却跟疯了一样,将手边的东西样样都砸得稀碎。
“小柚子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仰着头死死盯着那座上人。
“她朝你表白那模样,我做梦都不敢想,我死了都不敢想!”
狠狠发泄一通,李乾景摔坐在地上,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知道小柚子不喜欢他,他也是个欠儿楞登的性子,从小到大都喜欢逗她玩惹她生气,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小柚子会成别人的。
如果他早一点收起这些她不喜欢的脾性,是不是就会好了?是不是都会好了?
是不是早已迎她凤冠霞帔,每日一睁眼就能看见她了?
他低吼一声,蜷缩在地上,像极了没人要的流浪小狗。
江淮之却仍是低头捻着书页,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半点要去扶的意思。
并非他刻意与他怄气,只是的确不知如何开口。
自道德一途来言,他该是道歉的,毕竟两人早有婚约,他又是为人师者,这件事传出去,世人不知会骂得多难听,自此他的名声必然毁于一旦。
但他却又意外地在心里觉得,感情之事向来心甘情愿,又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况且,她从未倾心过李乾景。
他这才看清自己。
原来自己根本不比平日里表演出的模样,反倒更缺德几分。
就这般诡异地沉寂良久,李乾景终于从一地狼藉中抬起头,脸色颓废地不像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讲。”
江淮之很快应了。
“你觉得自己很有本事是吗?!”
短短四字几乎又要将少年的怒气再次掀起来。
“孤警告你,这婚约孤不可能解,将你的贼心给孤收回去!”
他冷冷地盯着江淮之,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
“你这种人,也配当太傅。”
“太子殿下要撤臣的职?”
雨过天晴后的日光细细勾勒出江淮之棱角分明的侧脸,透过那道刺目的光,他似乎看到,他微微挑了挑眉。
“撤不得你么?”
李乾景像只杀疯了的困兽。
“孤只是太子,动不了你们江家世代为帝师的位置,但从江家重新选一个出来绰绰有余!”
“嗯。”
江淮之依旧是淡淡的,叫人读不出他的心思。
“你也收到了江望之要回来的消息?”
“自然。”
李乾景一声冷笑。
“孤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选太傅时坚持选你这个禽兽东西!”
他骂得很脏。
他也是真的恨透了。
身为太子,身边哪有几个真正能说话的人,自小他觉得他好,处处都依赖他,挨骂挨打都不怪他,真的把他当作为储为君之时都最能仰仗的人,也打心眼里承认他的博学多才。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短短半年的时间里,竟敢将手伸到他的未婚妻那里!
少年的信念几乎崩塌,用一切他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词汇,将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江淮之只静静听着,不生气,却也不道歉。
“江望之么。”
在满场污言秽语之中,他轻笑一声。
“他夺不了我的位置。”
此言一出,李乾景好像突然被盆凉水浇过一般息了声,继而狠狠地盯住他。
“孤会让他夺的。”
江淮之却是笑意更深了,似乎在嘲笑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
恰在此时,外面早已听了许久动静的宫人,壮起胆子颤着一双手想要敲门,那手却抖得厉害,敲了好久才闹出点细微声响。
李乾景听得烦了,一轱辘起来把门踹开。
“干什么?”
宫人吓得魂都要没了,扑通就跪到地上头也不敢抬。
“殿、殿下恕罪,相府……相府那边递帖子来了,说是符小娘子她、她偶感风寒,今日就不来上课了。”
“你说什么?!”
李乾景没心思再同里间人吵了,抬手唤了马车直直就朝相府奔去。
太子亲临,相府自是没人敢拦,长公主闻讯赶来,却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任由他往饮溪苑去了。
她昨日彻夜难眠,向来保养得极好的一张脸,如今满是憔悴之意。
消息是她派人尽力封锁过的,也不知太子究竟有没有知晓此事,还是单纯地来看柚儿的病。
她只知道,这东宫的课,她万万不能让柚儿再上下去了。
那边,李乾景匆匆跑过去,却生生吃了个闭门羹。
“太子殿下恕罪。”
辛夷开口提心吊胆的。
“我们小娘子身体不适,实是不宜见客,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孤知道不合礼数。”
他有点急了。
“孤就看一眼,一眼便走,知道她没事就放心了。”
“小娘子没事的。”
辛夷听自家娘子的话,坚持不让他进。
“殿下请回吧。”
“孤如何就看不得了?”
一来一往的,那股酸气不由得直直朝上涌。
“要是江淮之来了,你让不让他进?!”
辛夷懵了,吓得不自觉后退一步。
“自...自也是不让的...”
“你吵死了。”
屋内传来少女略显哑的甜声,尚掺着些不耐烦。
“你要看就看,看完赶紧走。”
李乾景跟得了令一般,一下子就窜进来了。
白皙的小手将鹅黄色的床幔轻轻掀开,露出帘后小娘子一张娇媚却明显苍白的小脸。
她显然刚刚被吵醒,无甚血色的唇一开一合,便是带气的话。
“你要干嘛?”
“我……我看看你呗。”
李乾景支吾起来,有点别别扭扭的。
“怎么还给自己整病了啊?”
“淋雨了。”
思及昨日之事,她心口仍是堵堵的。
“下雨没来得及跑回去,给你笑话咯。”
“你笨呗。”
他下意识说道,随即又有些懊悔。
“不是,我是说……”
“我真没事。”
符柚瞧着也不是很高兴,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你忙你的事就好,我睡两觉就活蹦乱跳了。”
“那好吧。”
他从床前木椅上起身。
“我好像不太方便待在女孩子的闺房里,是不是?”
她白他一眼。
“你才知道。”
“我走我走,你别骂我……”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他连忙告饶溜了,也跟院子里的丫鬟细细嘱咐过给她好好补补身子,却还是不舍得走,歪脑筋一动,他就趁人不备,窜上了她屋后的那棵树。
“啪嗒。”
他丢了个小石子过去。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儿时他来找她玩的时候,就常常藏在这棵树上叫她出来。这树有些年头了,树后正好是院子的墙,几乎没人能注意到这里,但是奇妙的是,树前的窗子又恰恰好好在她床边。
他百试不厌,后来树下的石子被他捡空了,他就自带石头过来,总能给她叫出来玩。
故而这声响一出,符柚便在心底赏了他好几个巴掌。
“你不是走了吗?”
小娘子披着厚厚的毯子立在窗前,稍显凌乱的发丝分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反倒愈发摄人心魄。
“我说了,我要睡觉。”
“我...我就一件事,很快的!”
李乾景结结巴巴的,跟平常快言快语的样子很不一样。
“那个、那个小柚子……你喜欢什么样的、什么样的嫁衣呀?”
此言一出,符柚顿时警铃大作。
“你什么意思?”
“就…就这个意思呗。”
少年坐在枝头,出口有些傲娇,躲在新绿的叶子后也有几分脸红。
“我跟你认识都、都十六年了吧,打娘胎里就是一家子诶,你毛病是不少,但是我跟你成亲也...也未尝不可,咱们就、就不拖了呗。”
一番话说得他面红耳赤的。
可小娘子听了,却是炸了毛。
“你觉得和我成亲,是你施舍我吗?”
她伶牙俐齿的,此刻也忘了自己脑袋还有些烧了。
“你那太子妃之位是挺诱人的,想要的人多了去了,可偏偏就没有我,你要是着急成亲了就赶紧找新的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柚子——!”
话未说完,窗子便被“砰”得一声重重关上,震得树上的鸟雀都倏忽间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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