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出阁的娘子夜不归宿,这是何等的大事,相府必然是要无视那宵禁,派人出来寻的。
可若是他眼下传信过去,告知丞相柚儿在他这里,甚至与他深夜独处一室,简直是越描越黑,置柚儿的清誉于不顾。
他们两个如今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几乎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他必须要做。
小娘子笨笨傻傻的,又单纯又天真,好似亲口说上一句喜欢,就可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他要去想,该走过多少路跨过多少道鸿沟,才能成为她幻想里,他们的样子。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江淮之神思被拉回来,不动声色皱皱眉头,起身去将门开了。
是方才准允他们进来的那位药童,手上拎着纱布和药棉。
他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娘子,便与人在廊上说话了。
“可还有什么事么?”
他压低了声音。
“公子身上的伤,再不处理就要烂掉了。”
药童说话很直白。
“你一直顾着那位姑娘,但你比她可要严重多了。”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那一片片血痂和脓口,已然将破烂不堪的布料死死黏在上面。
“……我忘了,多谢。”
他失笑道。
“也没有,只是公子给的诊金太多了,师父给我发的银子也多,可以多买好几十串糖葫芦,我肯定要把公子照顾好。”
约摸十来岁的药童领他去自己屋里坐了,一边给人处理着伤口,一边碎碎念个不停。
他学医术学得很好,处理起来娴熟又麻利,很快便将那千疮百孔的身子用过一遍药。
“公子是被人打了吗?这也太惨了。”
他嘟囔着。
“大理寺新上任的大人还挺负责的,你有冤情可以去那里状告一下,大部分都会管的。”
“没什么冤情。”
月色下,江淮之将药童递来的粗布衣裳仔细穿好,才将那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遮完全了。
“谢谢你的衣裳。”
“没事呀,也不值几个钱的。”
药童收拾好药包,忽跟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刚才有人敲门来送信,好像是给你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封齐齐整整的信递给他。
“这个点能出来在街上走的都是大官,你也是大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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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
江淮之微微低眸,瞧着手上那封用金印封好的蟒纹信笺。
“那没意思了。”
少年扁扁嘴,大手一挥下了逐客令。
“你回你屋看去吧,我要睡觉了。”
江淮之颔首。
小娘子还在熟睡。
借着屋内昏黄的烛光,他将那信拆开,凭着那如锥画沙的字迹,一眼便知是自己那位好学生的亲笔。
“相府派人来问了,我说小柚子身子不舒服,留她在东宫住了。”
是很随意的口语,并非一板一眼的文字,却能从那张扬的字里窥出泼天的怨气。
“我让你带她走,只是因为她在我这里不肯喝药,我跟你的恩怨不涉及小柚子,你最好把她照顾好,活蹦乱跳地送回来,不然我不介意给你扔刑部大牢里招呼一遍。”
“里面折着的小纸是给小柚子看的,你看我杀了你。”
江淮之读完,面色无波无澜,没有半分犹豫就将那信一扔,伸手捻开了附在信里的小纸。
“小柚子,喜欢你!要快点好起来!”
字下面是少年少女的画像,正手牵着手坐在廊下数星星。
画得还挺好看的。
早知道不教他作画了。
江淮之凉凉扫上一眼,反手就将那幅小画丢进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盯着它彻彻底底化为灰烬,方肯罢休。
火苗舔舐过他好看的眸子,渐渐烧出一抹猩红。
我在这里。
哪里轮得到你来关心?
翌日,符柚迎着窗外刺目的日光,大大伸了个懒腰。
一夜无梦,她睡得很是舒服,动上一动也没有了昨日头痛欲裂的感觉,反倒是清清爽爽的,又有了平日里乱蹦的劲。
葱根一般的手指挑开鹅黄色的纱幔,小娘子跳下床去,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屋子。
屋子很小,只有她躺过的那一张床,并两架放满各式草药的深红木药架,一方小桌椅,三盏烛台,再藏个烧炭的小火炉而已。
细细瞧来,那照明用的小烛都燃尽了,火炉内的灰屑也多得快溢了出来,她识得这种炭,称不上好,却也不至于烧出这么多屑来。
昨夜她迷迷糊糊的,根本来不及看这些,只觉得药香沁人很是舒服,眼下光着小脚绕了一圈,方觉这应是一间药室。
可是先生呢?她记得先生也在来着。
“先生?”
她试探地喊了一句,嗓音还略略有半分哑。
“我在。”
江淮之端着一份酥酪并一方药碗,应声而入。
“柚儿醒了?”
“醒啦!”
刚睡醒就能看见他,小娘子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诶,先生这衣裳是从哪偷的呀?看着好小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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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那药童给的,他比我身量小些。”
瞧着她活泼可爱的模样,他眉眼间也爬上几分温柔笑意。
“可好些了?也不知道穿鞋。”
小娘子一袭嫩粉色妆花长裙笑得娇憨,乖乖坐到小木凳上,任由他用手试着额上的温度。
“冒犯柚儿了。”
江淮之放下心来,开口温和。
“总算是将烧退了。”
“不冒犯。”
她声音能一路甜到人心底。
“都是先生照顾得好!”
“又有劲乱讲话了。”
他失笑道。
“过来将药喝了,方才出去给你带了苏家铺子的糕点,可不能再闹了。”
符柚面上一羞。
“那个…昨天晚上…我有闹嘛?”
她隐隐约约也记得一些事情,好像最后是被他整个人摁在床上喂的药,苦得她哼哼唧唧直乱叫。
“没有。”
他挑了挑眉。
“柚儿乖得很,煎的药自己全喝光了。”
她太了解他了。
那眸中一闪而过的促狭,分明是提醒她,她脑中不多的回忆尽数是真的。
明明已经退烧了,她小脸一下子又烫起来,害羞地捧起药碗来挡。
“你…你骂我就好了呀。”
她小声哼哼着。
“我以前生病不喝药,娘亲拿我没办法,都是连骂带训地给我灌下去的。”
“哪里舍得。”
江淮之持着酥酪坐在她身侧,眸中是下意识地宠溺。
“柚儿很好,是要宠着的。”
“你胡说。”
她噘噘嘴。
“我以前上课捣乱的时候,你还敲我小手板。”
“那时候不是学生么?”
“那现在不是学生了吗?”
她问得很天真,可尾音落下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被接上。
江淮之眸光似有闪躲,手指不自觉摩挲上那盛酥酪的木盒,缄默良久良久。
“……药要凉了。”
他还是说不出口,最终话到嘴边,也只是催促之语。
“……我喝嘛我喝嘛。”
小娘子长睫委委屈屈地扑闪两下,眸中水雾一浮,不肯搭理他了。
她喝一口苦药便嚼一口酥酪,如此反复折腾许久,愣是一声都没吭,仿佛真的与他怄上了气。
她就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李乾景就可以大大方方说喜欢她,说想和她成亲,追着她赖着她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可这样的话,她从来没在江淮之口中听到过。
要是真的讨厌她,为什么还要哄着她陪着她,生病的时候寸步也不离,直接和她划清界限不就好了么?
江淮之微微垂眸,指尖在粗布麻衣上掐出一个个月牙形。
他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
这话若是说出口,是要负责任的。
他不可能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为了哄她开心,去骗她不日就会成亲。
他终究不是那位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说得起便给得起,母仪天下的地位一眨眼就能双手奉上作个聘礼。
臣斗君,不是动动嘴皮的事情。
“……我喝完了。”
符柚怏怏不乐地放下药碗,碗底干干净净。
“我送你回府。”
他跟着起了身,将那御寒的狐绒斗篷小心为她披好。
“病气不会散得很快,这里终究不比相府,还是要快些回去,莫要复发了。”
“我自己认得路。”
小娘子闹了别扭,跺跺小脚就兀自推门跑了出去,差点与那药童撞个满怀。
“哎呦这位姑娘。”
她给那药童吓坏了。
“还好我躲开了,师父说姑娘家不可以随随便便碰,碰了要娶的!”
“休得胡言乱语。”
江淮之忽得冷了脸,斥责的语气冰冰凉凉。
“撞了就要娶,那有人早该娶千八百回了!”
符柚“哼”了一声,提着小裙子自己朝相府跑去了。
饶是去相府的路不远,大白天也亮堂得很,他还是心下生急,匆匆就要追去,却被那药童拦下了。
“有何事么?”
他问了句。
“我昨天就说了,那个点都宵禁了,能传信的都是大官,大官怎么会给我们平头百姓传信呢?结果我问你还不承认!”
药童气喘吁吁的,好像是一路小跑上的楼。
“外面有人找你,衣裳穿的可漂亮了,说什么让你回府,回府诶,肯定是大官才能配得上说回府吧?……”
江淮之听得眉头紧锁,半天从他口中觅不出一句关键的话,想来楼下候着的家仆也等不下去了,不顾礼数径直就冲了上来。
“小家主!”
那人瞧着都要急疯了,见着他就扑腾往地上一跪。
“您怎得在这里,您快回府吧,二公子回来了,他咬死我们七小姐和侍卫私通,老爷正发火呢!”
“你说什么?”
他脸色忽得变了变。
“月儿?!”
“事情就是这样,父亲大人。”
男子一袭金丝滚边广袖玄色锦袍,腰坠一块灵润通透的墨玉,款款立于堂上。
“望之无意针对任何人,只是七妹妹与侍卫私通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有辱江家门风,思来想去,只得叨扰父亲,觅个解决之法。”
“你胡言乱语。”
江萦月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冷静。
“你自江南巡视江家祖业归来,还未正式拜见过父亲母亲,便迫不及待污蔑于我,究竟是何居心?”
“七妹妹是我们江家这一代唯一一个嫡出的娘子,一言一行代表的皆是我江家的脸面,怎会站这里一张嘴,就随意辱你的清名。”
江望之好整以暇地在她身上落了落视线,好似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
“只是不巧,哥哥昨夜顺手抓了个人,不知妹妹可识得?”
他浅浅一挥手,院中早就候着的家仆便将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侍卫拖上来了。
瞧见人来了,江望之略略一勾唇,檀木制成的扇柄就将人的下颌抬了起来。
是江唤。
江萦月几乎是瞬间花容失色,勉勉强强才稳住身形。
“这侍卫是我三弟身边得重用的,眼睛都瞎了一只了。”
江望之收回扇柄,任由他无力地垂下脑袋。
“父亲可知,三弟一向温和儒雅,怎得会对身边人下此重手么?”
“有话便讲,不要磨蹭。”
高居主位的大靖帝师江承璋威严开口。
自幼便对他委以重任的父亲,如今连耐心听他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江望之眸中划过一分怨恨,拱手一礼。
“那日三弟在御前谎称落了水,叫陛下重罚了虞妃,事实却是落水的是七妹妹,此举只是维护妹妹清誉。”
江承璋皱起了眉。
“而那日在场的,唯有江唤与符家那位小娘子,七妹妹……”
他目光一转。
“是江唤亲手从潭水里抱出来的。”
江萦月呼吸急促起来,只盯住前方没有说话。
“所以这侍卫的眼睛在那一日,便瞎掉了。”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尾音落下,连江夫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月儿,这是何时的事情,可当真?”
她完全不知落水之事,更遑论这其间的弯弯绕绕。
她的淮之竟有这等瞒天过海的本事,都能在他母亲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压下来么?
江承璋亦是沉思。
“淮之于御前状告虞妃,确有其事,只是月儿落水被这侍卫救出,你有何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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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只那两位,随行的丫鬟当场便被灭了口。”
江望之故意走到江萦月身前,微微一笑。
“妹妹觉得,是不是符家小娘子将这消息走漏的呢?”
“小柚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极度的紧张慌乱之下,江萦月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却登时回过味来。
他在骗她开口!
她一双杏眼怒视着这位陌生的庶出哥哥,那眼神几乎要将他碾碎。
江承璋官场沉浮多年,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月儿,你说实话。”
被父亲那样沉重的眼神注视着,江萦月浑身一颤,抖着身子跪到了地上。
“父亲恕罪,那日的确是女儿落水,二哥哥为了不叫此事声张损我名誉,才在御前斗胆欺君。”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吓坏了。
“当时唯有江唤一位会水之人,也是为了救我性命才犯下大错,二哥哥念他护主有功,也只罚了一只眼睛。”
“二哥哥?”
江承璋缓缓重复着她的话。
“你管淮之叫二哥哥,又将望之放在何处啊?”
“我……”
屋内气压太过迫人,她强行逼着自己稳下心神。
“女儿久居后院,潜心修习书画,见诸位兄长姊妹们都极少,平日里也只在自己这一房内走动,情急之下便喊错了行序,并非对哥哥有不敬之意,今后定当注意。”
“无妨,父亲大人。”
江望之笑着摩挲着手中扇柄。
“望之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妹妹喊错便喊错了,不是什么大事。”
“嗯。”
江承璋颔首。
“你一向是个仁厚的。”
充什么好人。
江萦月一股股怒火直直朝上涌,却在父母亲面前不敢造次,脸色很是难看。
“至于你。”
她正憋着一口气,家主的视线便冷冷扫过来了。
“落水失身,不敬兄长,这便是我们江家培养出的好女儿?”
“老爷息怒。”
江夫人心下忧虑得紧,慌忙出来劝了。
“那侍卫冒犯月儿,也是为了救她的性命,所谓事急从权,还请老爷宽恕月儿这一次。”
“确实是情有可原。”
江夫人正纳闷这挑事之人如何又为她们说上了话,却只瞧他双手一拍,便命人呈上一只小匣。
他将小匣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又将内里桃粉色的信笺尽数抖落出来。
那桃花碾成的信笺仿若一柄利刃深深刺进心里,江萦月瞬间失了态,险些上手去抢。
可江望之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很好看的桃花笺,都是七妹妹与这侍卫往来用的,这上面最古早的墨痕,少说也有三四年了。”
他随意捻出一封,笑得耐人寻味。
“孩儿是个文人,这上面写的东西,实是不敢当众念出,还得有劳父亲大人亲自一阅。”
只是那桃花笺刚要往外递,却被两只修长的手指缓缓夹住了。
江望之抬眼,恰瞧见江淮之一身胡乱穿就的粗布衣裳,正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二哥近来,是否有些太闲了?”
第36章
闻言,江望之唇角勾起的弧度愈发深了,仿佛是刻意般,亦是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并未收回捻着桃花笺的手。
二人僵持着,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江淮之。”
主座上蓦然传来一声断喝。
“你倒还有脸回我江家?”
江淮之眼眸微垂,指尖发狠将那信笺拽入自己手中,方回身一拱手。
“见过父亲,母亲。”
“将信拿来。”
江承璋冷眼瞅着他。
“我倒要瞧瞧,你们这一房还能给我多少惊喜。”
他侧目,余光只瞥见妹妹那泪盈盈的一双眼,似乎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虽心下生疑,他却没有半分犹豫,将桌上小匣内余下的小笺,并手上这一封,用力揉皱攥入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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