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爸爸妈妈——”斟酌两秒,方蓉英寻了一个合适说法,“去天上了。”
“唔,和爷爷在一起。”
她纯真地笑笑,“那是很漂亮的地方。”
听到这话,方蓉英眼眶倏然有些发酸,温柔地捏了捏姜晚笙的脸颊。
下一秒又听到她问:
“可我还是不懂,他的…后妈为什么要让他罚站?”
小孩子对不解困惑的事总是有很多探索欲。
如果搞不明白,便会一直想着,方蓉英不想让孙女觉得苦恼,但又确实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她对楼下这家了解也并不是很多。
这一户是半年前才搬来的。
一家四口有两个小男孩,听说其中那个大的,是男人前一个老婆生的,不知为何生下没多久便自杀身亡。
这之后男人重组了家庭,又生了一个小儿子。大的叫祁琛,小的叫祁佑。
后妈王茹对祁琛一直态度冷淡,时不时辱骂他是丧门星。不仅母亲自杀,就连出生后爷爷奶奶、外婆都跟着相继离世。
不过她都是偷偷这么对他,不敢叫当家做主的祁邵明知道。
直到上个月,祁邵明又因车祸意外去世。
家庭的破碎让王茹彻底疯癫,她认定了祁琛就是个祸害,葬礼上给了他两巴掌,嘶吼着让他滚蛋。
偏偏祁琛那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抚养权最终还是落回到了王茹身上,她如果还想继续住在祁邵明的房子里,就必须接手抚养祁琛到十八岁成年。
没办法甩掉他,便开始用各种方式虐待他。
比如这大夏天,让他在接近四十度的热天下站着,有时候一站就是两个钟头。
这样的天气,连身格强壮的成年人都不一定能直直站上几个小时,更别说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孩了。
不过,外人终归是外人。
即使再觉得不忍心,也没什么立场去管这件事。
方蓉英措辞半天,委婉地回答道:“可能,他的后妈觉得,他会给人带来坏运。”
“可是,这又不是他的错啊。失去爸爸妈妈他也很可怜。”
姜晚笙显然不能理解,英雄主义作祟,愤愤地补充,“他的后妈真是个八婆精!”
看她小脸皱巴巴挤在一块的样子。
方蓉英只觉得可爱,刚想佯装严肃问她是从哪儿学来这骂人的话。
门外忽然传来吵闹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吵架。
方蓉英推开门望了望,发现四楼围着一圈人。
中间站着的正是祁琛的后妈——王茹。
大概缘由就是对门的邻居上楼,看见祁琛站在墙角脸色惨白,那老头是个热心肠,便敲开他家门,让王茹心善一点不要这么热的天折磨孩子。
哪曾想这一句直接激怒了她。
一口一个肮脏不入耳的词汇,什么“多管闲事”“糟老头子”“人老活不了几年还在这儿管别人家事”
邻居被气得高血压都要犯了,蹲坐在地上,扬言要王茹赔精神损失费。
这么一闹,家家户户没事的都来凑热闹。
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把矛盾调停,反倒是越激越乱。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失控,方蓉英没办法坐视不管了,她穿上鞋子,和姜晚笙交代一句“在这等一会奶奶。”
接着,下楼去说公道话了。
但事情并没有如她所想般顺利解决——
王茹知道方蓉英儿子的地位,不敢惹她,见没理直接又哭又闹地掉眼泪。
她指着祁琛大骂:“丧门星,害完你爸爸就来害我啊!”
“害我也就算了,我一条烂命,无所谓了,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害我儿子啊!”
“我做错什么了,为人父母的,保护我自己儿子,让这种夺人命数的脏东西离我远点有错吗。这世道到底有没有公理啊……”
字字不堪,口不择言地如飞刀对准祁琛扎过去。
旁人大多数还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听到这里也都插不上话,一时逼仄的楼梯口变得异常空旷与安静。
谩骂声顺着同情、悲恸的眼神一同混合。
化成一道发了霉点的铁链,拴着他钉在原地。
他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贴着墙根站着,脊背挺得很直,侧头看向廊外。
仿佛置身于一场闹剧之外。
但每每“丧门星”三次飘散在空中时,他垂在身侧的手便无意识地握紧几分,直到指甲扣进掌心压住血色。
似是在隐忍,也似是在挣扎。
一直在楼上垫起脚尖往下看的姜晚笙,忽而皱起眉心,她长久地盯着他的手心,只觉得心脏悬滞在半空。
几秒后,她提起裙角,咚咚咚地跑下楼。
而对此,祁琛一概不知。
他的目光正落在外面空地处,那里有只毛色黑褐的小狗。
是流浪犬,也是一只弃犬。
因为它的身上还拴着牵引绳,大概是前主人借着遛狗的名义,在它满心欢喜在外玩耍的时候,顺手将它丢弃。
祁琛搬来这里后,无论上学还是放学,这只狗都会跟着他。
甚至会自己叼起牵引绳,摇着尾巴跑向他。
好像是认定他为新的主人。
但祁琛从来不会搭理,他从来都是冷漠,绕开它。
低声告诫它:
“讨好是没用的,不会有人要你。”
一味地示好,向别人展示你的弱点,只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而后冠上可怜的名义,投来同情。
实际上,这只是一场笑话,而你,只能全然接受。
好似感受到他的目光,那只弃犬忽而抬头。
看到他后,又开始摇尾巴,一下又一下地吠着。
祁琛扯出一抹戾劣的笑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趣,活着,又或者死了。
他的指尖一点点攀上边侧的墙面瓷砖。
就在这时,耳朵突然被人捂住。
听觉里所有的谩骂与诅咒声在一瞬间,全然隔离在外,他唇角的笑容一点点变得凝固。
地面上的人影被树叶切成竖条的形状,一块块,却被另外一人的块状剪影覆盖住。
祁琛缓缓抬眼,对上一个女孩的眸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味道,是混着奶香和荔枝泡沫的清甜香味。
她仰头,目光不错开看向他。
几息后,姜晚笙很轻地和他说:
“别听。”
“他们不要,我要你。以后我们一起住。”
声调绵绵软软上扬,从含着雾气的唇瓣中吐出,她笃定地问出一个问题,
“我带你回家,好吗?”
蝉鸣仍在聒噪,头顶的烈日将灼热全然倾洒。
眼前的画面宛如被老式柯达相机所定格,过分曝光的取景框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晦涩、朦胧、不清。
一双好干净的瞳孔中,映着好肮脏的他。
祁琛蓦地觉得喉腔发涩,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牵引绳,顺着她的指尖套上他的脖颈。
勒得越来越紧,让他不得不发出声音。
嘴唇发麻时——
他听见自己发出一个单字音节:“好。”
空气中,盛夏蔓延出一丝丝凉意的微风。
不知何时,楼下那只弃犬,停止了吠叫。
只是,它仍在无声地摇着尾巴。
回音在楼道里拉得冗长。
方蓉英和邻里们相视无言,只觉得棘手难办。王茹虐待孩子的行为确实过分,这毋庸置疑。
但设身处地站在她的立场——人经历难以接受的意外时会把苦难全然归结于迷信,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
况且,她毕竟是才失去丈夫的孤孀。
外人总是多抱了几分宽容,不忍过分苛责她。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两个短促的字音忽然从角落处传来,将凝滞的僵局打破。
“阿姨。”
虽然很不情愿,但姜晚笙还是秉着要有礼貌的原则叫了声称呼,她鼓了鼓腮帮子,杏眼微瞪,“你真的好吵。”
“老师有教过,公共场合请不要大声喧哗。”
女孩嗓音乖软干净,却沾上某种微弱的力量感。
王茹愣怔了一下,无端止住哭音。
这个时候,方蓉英才后知后觉发现孙女的身影,刚想问她怎么下楼了,下一秒就看见姜晚笙转过头来,面对自己。
她眼眸澄澈,透着坚定:“奶奶,我们带他回家。”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方蓉英的表情略微惊讶。
还没来得及回应,门侧的王茹仿若顺着这句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囫囵抹掉脸上眼泪,急急忙忙开口。
“是啊是啊,你们家那么有钱,多养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的。我是真的养不起他了,本来就没有工作,家里赚钱的也出车祸死了,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活。”
“正好你们姜家还没有男孩,就当领养回家,陪你孙女读读书也是好的。”
王茹眼神泛出兴奋的亮光,全然忘记几分钟前,‘丧门星’三个字正是出自她口,如今反倒是将祁琛描述得像是什么很抢手的物件。
方蓉英听着这话十分不舒服,她皱眉,说:“我们家不需要什么男孩。”
这话落下,一直垂头不语的祁琛似有所感。
他缓慢抬起眼睫,恰好对上方蓉英那双犹豫又为难的双眸。
自尊被无形的针尖反复戳弄。
麻木的感官在瞬间有了反应,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再次成为别人甩不掉的麻烦。
大概是刚才脑袋被太阳晒晕了,所以才忘记拒绝面前那女孩极其荒唐的提议。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可笑的可能性。
祁琛干涸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他正准备开口,倏然间,手指被一股温软小心地,紧紧地攥住。
他垂下薄眼皮,脸再度埋进阴影中看清眼前的一幕——
姜晚笙往前迈了一小步,挡在他的面前。
她牵住他的手,软绵绵地捏了捏。
然后说道:“如果不带他回家,那我也不回家了。”
语气较真的一句,他的指尖跟着在她手心里轻轻颤了一下。
烈日当空,祁琛感觉得到后背依旧是滚烫的热意,却莫名拂去了所有烦躁。
心脏被紧紧拥抱。
没说出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中间。
短暂的几秒后。
祁琛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任何理由地,选择了沉默。
最后,方蓉英还是将祁琛带回了家中。
倒不是真的如王茹所说要收养他。
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当时这种情况,如果她再推拒,大概率他还得在酷暑难耐的天气里罚站。
至少得帮他捱过这个夏天。
再者,孙女的坚持是出于纯真的善良,作为长辈,方蓉英也想给她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她已年过六旬,拿不了其它的决断,只能顾好现在,其余的等儿子姜承赫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折腾了一上午,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方蓉英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只是有些冷了,于是她走进厨房,打算回锅重新热一遍。
她边拧开煤气灶边对两个孩子撂下一句:“都去洗手。”
姜晚笙小声嘟囔:“又要洗。”
她转头看看站一侧的祁琛,眼睛弯弯,“走吧我们去洗手,奶奶有洁癖,不洗要打你手心的。”
说完,就伸出手又要牵他。
下一秒,被祁琛侧过身躲开了。
姜晚笙眨两下睫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明明上学的时候去哪里老师都让好朋友们牵着手的。
难道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她挠挠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牵手?”
祁琛没吭声,一言不发地往卫生间走。
没得到回答姜晚笙不死心,跟在他身后继续喋喋不休地问,像个复读机,一遍遍重复。
“你为什么不牵我的手?”
水龙头的哗哗水流声也盖不过她反复的“为什么”
清澈沾着点奶呼的音色,祁琛有些不自在地吞咽一下,他低下头挤出洗手液泡沫。
甜腻的荔枝香味,和她身上味道一样。
祁琛没由来地微皱眉心。
这一细微的动作正好被紧盯着他的姜晚笙看见。
她每次闯祸爸爸就是这个表情,但是她现在明明没有犯错误!
姜晚笙瞬间噤声不再说话,眼梢翘起,瞪了他一眼。
“我生气了!”
说完,就先一步跑开,一个人气鼓鼓去饭桌上坐着。
祁琛:“……”
方蓉英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姜晚笙环抱双臂坐在餐桌最顶头,双唇紧抿,一脸生气的模样。
祁琛略微有些无措地站在餐桌的另一头。
两人间的气氛透着些许紧张。
都不用问发生了什么,方蓉英就大概猜到是姜晚笙在无理取闹,自己的孙女太了解了,是个古灵精怪的性格。
方蓉英抽出一只手来轻拍祁琛的后背,问他:“小琛几年级了?”
祁琛回道:“四年级。”
“那就是比我们晚晚大两岁。”方蓉英和蔼地笑笑,“你是哥哥,多让着她点。”
听到这话,姜晚笙猛地抬起头。
她脸颊上浮着淡淡红晕,哼了一声,不服气:“谁要他让!”
方蓉英无奈地摇摇头。
努嘴,示意祁琛不用理她坐下吃饭。
三荤一素还有汤,着实丰盛。
姜晚笙瞥见有自己最爱吃的烤鸭,整个人眼睛都亮了,加上从早晨现在肚子都是空的,她抱着饭碗吃得狼吞虎咽。
反观桌对面的祁琛,就显得有些没食欲。
他吃饭速度很慢,而且荤菜一点没动,只夹了几筷子面前的一盘清炒青菜。
方蓉英以为他是够不着,给他移近了点。
结果发现祁琛还是对那几盘荤菜视而不见,甚至蜷紧了手指,鼻尖皱着,似是很恶心。
想到了什么,方蓉英问:“小琛你是不是中暑了?”
祁琛知道自己没有中暑,他只是吃不下任何肉类。
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便沉默着,也不说是或者不是。
姜晚笙忽而停下筷子。
奶奶的话提醒她了,他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肯定很不舒服,她是不是误会他了……
顿了须臾,她起身,把身侧的冰西瓜和冰杨梅推到祁琛的面前。
“你吃点,吃完就不难受啦。”
祁琛愣了愣,抬头看她。
她刚才不是还在生气吗?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怎么会突然走过来和他说话。
姜晚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灵动的光。
她挑出一颗最
大的杨梅,递给他,又说:“你吃呀。”
“很甜的,吃点甜的就不难受啦。”
见她坚持的模样,祁琛还是接了过来。
冰凉的触感,从她的指尖带到他的指尖,微弱泛起痒意。
在姜晚笙的注视下,祁琛把那颗杨梅放进嘴里,味觉还没感受,就听到她扬着声音问他。
“是不是很甜?”
咬了一口,…挺酸的。
祁琛点了点头,没说出真话。
姜晚笙稚气地笑,语气得意:“我就说嘛。”
“我可是把最好的那颗给你了呢。”
不知道为何,祁琛肩颈慢慢地放松下来。
从来没得到过家里最好的那颗杨梅的祁琛,伸出手,从碗里又拿出一颗来。
吃完饭,方蓉英就把客厅的电视打开,放了动画片给两人看。
姜晚笙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专注,看到兴奋时,还要推搡几下拘谨坐在身旁的祁琛,叨叨地和他讨论。
祁琛虽然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并不会没有耐心。
她说,他便听着。
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方蓉英心底松了一口气。
姜晚笙每次寒暑假过来,虽然很开心,但是因为安城没有那么多同龄人陪着玩耍,难免孤单。
有祁琛在,她的假期也会变得没那么无聊。
但是到了晚上,方蓉英后知后觉泛起难题。
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两个卧室。
老人晚上睡觉总是需要频繁起夜,怕打扰到孙女睡眠,以往方蓉英都是和姜晚笙分房睡的。
家里沙发是最老式的实木材质,形状镂空,根本没办法睡人。
只能让姜晚笙和祁琛一间房。
虽然两个孩子还很小睡同张床也没事,学校安排的午睡都是并排挨在一起,但毕竟男女有别,总归有些不放心。
方蓉英正愁眉时,祁琛似是看穿她的心事,主动开口:“方奶奶,我睡地上就行。”
听到这话,姜晚笙忙不迭凑过来,脱口问:“为什么?”
她闻闻自己睡裙,“我才洗过澡,很香的!”
祁琛耳朵爬上一点红意,不知道怎么回。
方蓉英打圆场:“没人说你不香。”
看出来祁琛这孩子有分寸,她突然放下顾虑,家里就这点大,哪里会出什么事,而且地上那么硬小孩哪里能睡。
她摸摸祁琛的头:“没事,就睡一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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