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后哈哈大笑。
考上大学前,她还住在家里。
十八岁的她在被不平等地对待了十六年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质问爸妈,为什么他们那么偏心,为什么自己明明比弟弟优秀那么多,他们却只对弟弟好。
弟弟不用主动向他们要零用钱,他们都会塞钱给弟弟,让弟弟买文具、买玩具,买零食饮料,花钱冲游戏。
而她,她只要不去要,零用钱一定不会到她的手上。每次她去要了,妈妈又总是叱责她为什么不省着点花,难道她不知道大人赚钱很辛苦?
然而爸爸、妈妈好整以暇地告诉她:就是因为她太优秀了。
因为她什么事情都能够自己一个人就做好,所以作为父母的他们对她抱有更大的期望,也对她有更高的要求。正因为弟弟不如他,且是不如许多,所以弟弟才需要父母更多的帮衬。
『祝音,作为姐姐,还是一个成绩比你弟弟好那么多的姐姐,你难道就不知道孔融让梨的道理?我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正是这些话促使祝音高考后报了离家很远的大学,报了父母竭力反对但她自己十分憧憬的新闻专业。
完全不听父母话的后果就是祝音被断了生活费。祝音会去申请专门提供给贫困生的奖学金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祝音的母校不是一所死板的学校。得知祝音的情况,几位教授都十分支持祝音申请奖学金——助学贷款毕竟是贷款,只要是贷款,就必须还本还利。
根据祝音的家庭条件,她很难申请到国家助学贷款。商业助学贷款的利率又要比国家助学贷款高出一大截。
相比起依靠助学贷款,以优越的成绩争取奖学金显然是更优解。
祝音果然不负众望,保持了入学时的好成绩。在校期间她还积极地参与各种学校赛事,无论是在校内还是在校外都拿下了不少好成绩。
祝音能一下拿出两万块和解费,正是因为她得到了不少比赛的奖金。
打电话回家之前,隐秘的期待刺|激得她背上寒毛直竖——如果爸妈不疼她,是因为她太过优秀,那在她捅出篓子的现在,他们是否会将眼光稍稍放到她的身上来呢?
现实无情地击碎了祝音的幻想。她终于能面对一个残忍而冷酷的真|相:
爸妈偏爱弟弟不是因为她太过优秀,也不是因为弟弟不够优秀。仅仅只是因为,爸妈更爱弟弟,爸妈只爱弟弟。
她不论做什么,做成什么样子,都不会被爱的。
那些不爱她的借口都只是托词。
就算她是不够优秀的那个,爸妈也只会告诉她:她不被爱是因为她不如弟弟那么优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音笑得前仰后合。
笑得眼泪直流。
她在小小的出租屋里跌跌撞撞地转着圈。笑着,闹着,摔碎眼前能摔碎的一切。
她一刀划破自己的枕头被子,看着轻飘飘的白羽如同有生命一般喷洒而出,打着旋儿悠悠坠地。
啪沙——
民宿的楼梯上,祝音与人相撞。
她没有去看自己撞到了谁,只是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可是那个被祝音撞到肩膀的人显然没打算放祝音回去。
有人从祝音身后伸出手来。他以整条手臂捂住祝音的口鼻,将祝音拖下楼去。
祝音扭身就要反击,意识却在此刻恍惚。
——来人是有备而来,他在手肘内部的衣物上涂抹了某种化学药剂。
那种药剂生效得很快,祝音白眼一番就失去了意识。
雨水冰冷地砸落下来,像是冰凉的小石子落在了祝音的发上。
睫毛不停地发颤,祝音的身体正因外部刺|激而试图摆脱掉化学药物的控制。
好冰……
一粒一粒的。
好痛……
敲击在自己身体上的颗粒越来越大,自己的皮肤也越来越痛。
好黑……
睁不开眼睛,四周似乎也没什么光源。
摇摇晃晃,悬空颠簸。
身体使不上力,只能像具尸体那样在黑暗中旁听着那些旁若无人的恶心对话。
“妈|的!都怪你说什么要上山来搞!”
“怪我?刚才你不是也同意了我的话?再说我是为了谁啊?要不是你见色起意绑了这妞——”
“我不也说过了?她就是那个网络上特别出名的‘诬婆’!就算我们当场女干了她,她去报警也没人信她的!别忘了我舅舅可是所长!”
“这地方的警察不信,你说其他地方的警察会不会信?万一她揣着证据去上|访、去告巡查组,别说你舅舅只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就是官再大个两三|级也会被撸的!更何况真犯错的人是你!你说情急之下你舅舅是会保自己的乌纱帽还是保你?”
“娘希匹的!你个——”
“行了行了,别吵了。翔子说得没错。把这‘诬婆’弄山上来是对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这‘诬婆’当初可是刚得很。她这种贱|货,多活一天就惦记着要多咬你一口。直接弄死才是最干净的。”
“呸!刘欣你就知道帮陆翔说话!”
“李天存你可闭嘴吧!这一路跟个娘们儿似的,就知道逼逼赖赖、逼逼赖赖!”
“我可没帮谁说话,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幽牢山这地方一般没人进来,这贱|货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人会来仔细搜山就为了找她。……对了,不如弄完我们把她丢水里?拍这贱|货被动物吃了的视频放暗网上,应该能赚一笔。”
“你说真的?真能赚钱啊?”
“能。视频的钱和这贱娘们儿的钱和东西我们都三三分。没意见吧?”
“不会有人顺着视频来逮我们?”
“哈哈傻|逼!这贱|货都进畜生肚子里了,谁能证明是我们杀了她?我们顶多就是捡到她的东西,昧下了!”
“翔子说得对。天存你记住了,我们可没杀人,这赔钱货是自|杀。我们做的不过是帮她解脱。”
惊雷从天边落下,不时照亮夜色。
雨线细密如织,冰冷而下。
身上的体温不断被带走,咒骂声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声穿插在雨声里,显得山间林间更为寂静。
又一道惊雷当头落下,惊得前头那个嗓门儿最大的、满口器官的男人骂了句娘。
与此同时,被男人扛在肩背之上的祝音猛地拿指甲抠破了男人的手背。男人痛呼一声,因痛而本能地松开拽住祝音手腕的手,祝音则是一个翻身,从男人的背上掉了下去。
“!?”
男人们显然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发生,而祝音,她之前就从骂骂咧咧的男人不断的抱怨中听出这附近是一片斜坡。
雨水打湿了斜坡,让斜坡湿滑难走。祝音落下去后抱住脑袋拧动身体就朝着坡下滚去。
那男人说得没错。她确实是来自|杀的。
可是她绝不打算死得没有尊严,死前还被玷污。
说什么“帮她解脱”……真可笑。人不是物品。欲死之人不是临期食品,将死之人也不是过期便当,可以由人随便处置。
自|杀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末路。而她之所以为自己选择好了终点,那是为了体面地到达这个终点。
到达终点前还要被人残酷变态地蹂|躏、摧残一番,这可不是她的选择。
“我×你|妈!!那个××养的臭婊|子人呢!?——啊!!”
有人追下了山坡。
大约是因为跑得太急,他脚下一滑,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疼痛让意识依旧不够清晰的祝音没有直接晕过去。
她无声地躺在没过自己身躯的绿意里,像已经死去一般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在自己身上。
“……×的。没气了。”
“我×真的假的?李天存不就摔了那么一下?”
“不信你自己过来看。他头都可以三百六十度地转了。”
“哎哟我×还真是!”
“不如我们……”
“是啊。死都死了,他的东西能拿走的我们都拿了吧。反正我们三个人里也就只有他一个本地人。到时候我俩各回各家,谁知道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笑死,让他刚刚一路逼逼赖赖。这是老天都看不惯他了,要收了他。……对了,那婆娘呢?”
“雨太大了,能见度太低,看不见掉哪儿去了。还是等雨停了再找吧。”
“也行。横竖那贱|货一个人也跑不出这山去。”
声音拉开了一点距离,却也只是一点点。
看来那两个男人并没有离开附近,只是在附近找了个可以避雨的地方。
祝音好不容易才聚拢的意识又缓缓地涣散下去。
好冷……太冷了……
牙齿在嘴里咔哒打颤。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草叶的清新与带着腐臭的泥腥混合在一处,与雨水味一起冲入鼻腔。
痛感、晕眩感与冷感交织在一起,像裹尸布、像裹尸袋,一层层将祝音纳入其中。
……不想死。
真奇怪啊。明明是来寻死的,却在可以死的时候又不想死了。
不想这么没意义地死去。
可自|杀又有多少意义呢?
……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尽管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隐身的爸、被推出来当坏人的妈、一脸无辜地坐收所有亲情与溺爱的弟弟抱有任何的期待了,但其实,她仍然抱着愚蠢的希望。
她希望自己的死能够报复到家人。
她希望她的自|杀,可以让她最在意的亲人们痛哭流涕、后悔不已。
……好蠢啊。
真的是好蠢啊。
她究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古早虐文的女主吗?
她又究竟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了什么?
和父母打赌他们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亲情与爱的筹码吗?
祝音的眼泪从眼角淌出。在这个凄冷的雨夜里格外滚烫。
她不想死了。
她想离开赌桌,离开这场必输的赌局。
啪嗒——
有什么落在了祝音的眼前。
那是……
是鸟巢吗?是海螺吗?是八音盒吗?是某种巴掌大小的榴莲吗?
还是……
纸杯……?竹筒……?
啊……原来是个小木杯。
这种地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小木杯呢?
祝音看不清周围,也使不出力气。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但在她模糊而摇晃的视野里,她看到一只满是擦伤、还流着鲜血的手穿过雨幕,被雨水带走伤口上附着着的血液与泥土、腐叶,握住了那个小木杯。
“……喂……?”
祝音听见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
不远处,发现这边有动静的男人们已经朝着这边而来。
“……”
杯子那边没有声音。
不对,那真的是,“没有声音”吗?
还是有什么自己“无法听到”、“不想听到”的声音呢?
『只要你想听,就一定听得见的,音音。』
是谁在说话?
在哪里?
在什么时候?
『……别走,不要走!你不是答应要一直和音音在一起的吗!?』
『我在啊,音音。我一直都在。』
幼时的祝音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那你跟我回去!去音音在城市里的家!』
祝音瞧见那个三、四岁的自己手抓着某种……“东西”。
那到底是该如何形容的东西啊?
祂糊成一团,像是某种马赛克的集|合体。可是仔细去看那些马赛克,就能看到那一个个马赛克全是动物、植物乃至人类。
手和脚,眼和鼻,耳朵与嘴巴,蹄子与翅膀,尖角与长尾,骨头与心肝,脂肪与肠……
无数东西混成一团,蛄蛹着搅和着旋转着相互吞噬着相互呕吐着把对方生出……
祝音抽搐两下,几乎要为自己看到的东西吐出来。
然而小祝音看到的“东西”似乎不是怪物。
她抓着那“东西”奶声奶气地求祂:『和音音走吧!』
那“东西”包覆住小祝音,再次发出沙沙如叶片被风拂动呓语。
祝音想起来了。
弟弟出生那年,爷爷奶奶说害怕她冲撞了即将临盆的妈妈,把她带回到他们乡下的家里。
祝音以为只要弟弟生了,她就能回去了。
回城市里,回爸爸妈妈身边,回熟悉的幼儿园。
可是——
这一刻,祝音变回了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可是爸爸妈妈总也不来接音音。
他们像是忘掉了世界上还有一个音音。
音音从城里带来的裙子被那些坏孩子拿泥巴砸,拿树枝划。她哭着回家告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却说是她不好,谁让她穿得那么花枝招展出去炫耀?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音音一个……
不过,音音还是交到了朋友。
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
他……她?噢,祂说祂不是男孩子也不是女孩子,祂是“祂”。
祂总是在音音的身边,总会安慰难过的音音,总会为音音身上的伤口“呼呼”。
好神奇……祂给音音“呼呼”过的地方都不痛了呢。
连长长的破溃、化脓的伤口连同那些痂皮都不见了!
音音喜欢朋友。祂对音音好,音音也想对祂好。
祂给音音带野果吃,音音也偷偷拿家里的进口巧克力给祂吃。
虽然被爷爷打了,说音音是赔钱货,不该糟蹋好东西。
可是送给朋友的东西,哪里算是糟蹋呢?
再说只要被“呼呼”,伤口就会不见的。所以没关系,没关系,不论被打多少次,不论被打得多严重,只要被朋友“呼呼”一下……
祝音满面泪痕。
她看着前方那个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的小女孩紧紧抱着自己的朋友。
『音音只有你一个朋友……音音只有你一个家人!』
『音音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啊,音音。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我们就是一直在一起的。
所以不要哭。
不要哭,音音。
我就在这里。
你知道的,你能感觉到的。
只要你下定了决心。
『只要你想听,就一定听得见的。』
『音音。』
“……”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杯子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
这一次祝音终于听清……
那是朋友问候她的声音。
“音音,你还好吗?”
“我很想你……非常想你。”
“真好,真开心,你又能听见我的声音了。”
“音音啊。来玩吧。”
“我们一起飞到月亮上。”
“我们一起飞进梦境里。”
“音音——”
睫毛颤动,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呼吸。
“……救救我……”
音节零落,祝音手中的小木杯也从她脱力的手中滚落出去。
第87章 你是迷宫13
毫无征兆地猝然惊醒,祝音愣在那里,接近半分钟才想起自己昨天的遭遇,以及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好疼……咦?不疼?
祝音坐起身来,左右察看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连脑海里都是一片最近少有的清明。
那种感觉就像是暴雨后晴朗的天空上万里无云,空气并不灼|热,甚至依稀还带着雨水留下的清爽凉意。
一只白色的蝴蝶慢慢悠悠地从祝音的脚边飞过,祝音顺着它朝前方看去,只见葱葱郁郁、深深浅浅的绿色草地如同厚毯一般铺满全地,有野花在绿意间摇曳,吸引着蝴蝶朝它们飞去。
头顶的天空虽被周遭的树木遮掩了大半,可从这些树木的枝桠间落下的碎阳格外温柔,也格外明亮。
有尾巴蓬松的松鼠双手抱着从树下捡来的坚|果。察觉到祝音看来的视线,松鼠急急忙忙丢下自己的坚|果,蹿上大树,又在躲入枝桠的缝隙后偷偷钻出半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来,好奇地观察祝音这个相较它而言的庞然大物。
羽毛绚丽的鸟停在树上,偶尔鸣叫。祝音交不上名字的鸟悠哉地漫步在林间,顺着雨水形成的溪流优雅踱步,时不时用喙从什么地方精准地叼出几条虫子,吞咽入喉。
头顶“皇冠”般的长角,有鹿灵动地从绿意之中穿行而过。以祝音的视力,只能捕捉到这些行动极为迅速的自然精灵们一点离去的影子。
黑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各种颜色的蝴蝶从祝音身边飞过。落在石头上,落在花丛中,偶尔也会落在祝音的肩头。
它们呼吸般缓缓地扑扇着翅膀,有的很快再次飞舞起来,也有的被祝音没见过的鸟雀当成了自助大餐。
此时此刻,幽牢山和网红视频里的幽牢山截然不同。这里不像是骇人听闻的恐怖景点,更像是电影里的童话国度。
所有生命在这里以一种和谐到几乎令人类赞叹的形式存在着。各有各的生,各有各的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