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忽略掉林煦阳的那句“我一直都在”,桃菀直接了当的问:『那个是什么?』
桃菀的问题很简洁,可意识与她相连的林煦阳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认为洛夫克拉夫特为什么写下那么多有关“不可名状”的小说?』
现在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吗?
桃菀有些烦躁,却还是耐下了性子——在她被林欣怡钳制住、被带往林欣怡特意为她准备好的“家”的这个当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情绪、保持冷静。
会让脑子沸腾起来、会让她判断失误的情绪,她一点都不能有。
『……为了稿费?』
这是一个许多人都会觉得“俗气”的答案。
然而事实就是:“利”是满足人生存的最基础条件,“名”则是人为“自己这一生为什么而活”的解答。
获得稿费是作者最基本的正当要求。因为只有作者吃得起饭,能租得起一间允许自己安静写作的房间,作者才能持续产出作品。
名气与人气则等同于他人、社会对作者创造出的价值是否认可。
桃菀不想回答洛夫克拉夫特是“为了自己的创作梦想”、“为了给读者呈现一个异彩纷呈的诡秘世界”这种虚无缥缈的答案,她很清楚这些阳春白雪的赞誉对于最初那个并不出名、惨遭退稿的洛夫克拉夫特来说,不过是皇帝的新衣。
林煦阳的轻笑从意识深处传来,轻轻震动桃菀的鼓膜。
不知道是这笑声安抚了桃菀焦躁的情绪,还是“自己并非一个人”的这种认知让桃菀稍稍有了底气,她多少放松了一点。
也是在这个瞬间,桃菀踏入了林欣怡的“家”。
这是一个像是被石油淹没过的屋子。
与其说这里是“家”,不如说是“巢穴”。
『菀菀说得没错,最初他一定是为了活下去(利益),为了得到周围人的认同(名气)。』
『后来还是为了警告。』
——警告人类不要在无知中狂妄自大。
看呐,就连那些曾经可以跨越时空,穿越宇宙的伟大存在都终有灭亡的一刻,哪怕是永生不灭的神也有沉睡的一天。再伟大的暴力,再强大的科技在茫茫宇宙之中也不过是点点星火,一闪而灭。
区区人类,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就站在了一切文明的顶端,以为这种风平浪静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对于生命短暂、历史极短的人类来说,星海浩渺,未知才是绝大多数问题的答案。
擅自去窥见、去触碰未知,往往是自我毁灭的开始。
『他只是一个人类。』
『作为人类的他,能书写的东西是有限的。』
『他的脑,能承受的范围是有限的。』
人类的大脑忠于本能,会在察觉到危险时限制人类的行动。
一般的人类看不到不可名状之物,也听不到来自不可名状之物的呓语。
因为看到了会死。
听到了会死。
只是察觉到不可名状之物的存在都会死。
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写下的,还远远不是最恐怖的“故事”。
而那些危险程度不够,不足以达到“警示”目的的存在,也没有必要进入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
一杯黑乎乎的液体被怪物递到了桃菀的眼前。
看着眼前不断变化不断重组的怪物,桃菀明白,自己若不收下这杯不明液体,只怕这怪物不会离开。
于是她伸手,以双手接下了那杯半透明、半黏稠、半映出她苍白面孔的东西。
她甚至对那怪物道了声谢。
望着手中的杯子,望着杯子里的黏稠,桃菀忽然想起了那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洛夫克拉夫特究竟有没有想过,他写下的东西是真实还是虚构?
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灵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可不可能是有什么东西通过“意识海”对他造成了难以形容的影响?
还是说对他而言,这些所有的“小说”都不是突发奇想的产物,而是他绞尽脑汁构建起来的另一个世界?
是因为洛夫克拉夫特写了那一系列的克苏鲁小说,“克苏鲁世界”才存在,才被人类认知到。还是说因为“旧日支配者”、“古神”真的存在,并透过意识海不着痕迹地干涉了洛夫克拉夫特,洛夫克拉夫特才会写出那些小说呢?
『不必想那么难。』
『去思考薛定谔的猫是否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当你了解到“薛定谔的猫”这个概念时,“猫”已经存在了。』
不是因为有东西在那里,才能观测到。
也不是因为观测了,才有东西在那里。
而是所有的因果打从一开始就都在那里。
观测这个因,和观测到了东西、没观测到东西的果,都在那里。
『……所以你不知道那个是什么,对吗?』
桃菀又看了一眼那“两”团怪物,和正在那“两”团怪物面前扮可爱女儿的林欣怡。
『从特质上来说,你可以叫祂们“泥浆怪”或者“史莱姆”。菀菀知道的,对我们这样的存在来说,名字的意义不大。我们可以在不同的世界里拥有不同的|名字。』
那就叫暂且叫祂们泥浆怪吧……游戏里的史莱姆大多属于可爱系的怪物。把祂们叫作“史莱姆”多少感觉有点辱史莱姆了。
但是对怪物、对不可名状来说,“可爱”是否会是个贬义词呢?或许“丑陋”、“畸怪”才是对不可名状的赞美?
『……林妈妈和林爸爸在这里吗?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林欣怡带回来的那些箱子——』
桃菀又问了几句,意识里属于林煦阳的声音却有些断断续续。
『……这里……祭……你小……』
『林煦阳?……林煦阳?』
意识的链接猝然中断,桃菀在脑海中接连喊了几遍林煦阳的|名字。
没有回音。
哪怕只是些许的杂音都没有。
纺锤状的心脏里,跳动声加快了些许。
“欣怡,我们要在这里待几天?”
凑过来的林欣怡脸上挂着笑:“菀菀你过年时不是不打算回家吗?那就在我家多玩几天啊。还是说……”
那笑让桃菀毛骨悚然。
“你这是一天见不到林煦阳,如隔三秋了?”
桃菀说不出话。
——林欣怡知道,祂知道林煦阳就坠在她们的后面。祂知道只要祂动手,林煦阳就会介入。
祂一早就知道。
……那么林欣怡知不知道林煦阳为什么对她那么上心?
如果林欣怡还保持着人类的思维、认为林煦阳看重她只是因为“喜欢”她、“爱”她就好了。这样祂就会错估林煦阳愿意为夺回她付出多少。
啊……刚才她要是直接问林煦阳能不能打得过林欣怡就好了。
还是说在发现林欣怡已经不是人类之后,她就该把事情全权委托给林煦阳处理?说不定那样一来林母林父早就已经得救……
可她不想在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做决定。
更不想沉溺在林煦阳给的安全感里,当一只没有自我主见的缩头乌龟。
她不愿意放弃思考,不愿意什么都倚靠林煦阳。
“菀菀你就合群点吧!我可是真心把你当好朋友,这才带你回我家,介绍我父母给你认识的。我知道你认生。那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好不好?别对我的父母这么冷淡。不然你想他们多尴尬啊……”
林欣怡的嘴唇张张合合。
那张嘴里吐出的言辞真的很像一个人类,真的很像一个在乎爸妈|的女儿……
“算了,没所谓。我早就知道菀菀你有很多的毛病。但我是菀菀的朋友嘛……”
也很像一个真的在乎朋友的人类。
“好朋友就是要接纳朋友所有错处和瑕疵的。”
“我会站在菀菀这边的。”
可是真正的“朋友”是不会用这种打量牛排般的眼神,打量朋友的。
污浊的黑色“泥浆”成块成团,被送到桃菀的嘴边。
桃菀不想张嘴,可林欣怡还是不容拒绝地把那截指头粗细的“泥块”塞进了她的嘴里。
明明没有尝出任何味道,胃里却翻江倒海,犹如被灌下了虫豸做的水泥。
桃菀下意识地想将“泥块”吐出来,可林欣怡就那么看着她。
始终看着她。
含笑看着她。
“好吃吗?”
“还要我再喂你一口吗?”
这是威胁。
咽下顶到喉头的呕吐感,桃菀拿起了“碗筷”。
“我自己吃就好。”
既然联系不上林煦阳,那她就要做好孤军作战的准备。
对面是三人……三只。
桃菀看着手里被“大餐”填满的“碗”想。
正面硬刚不理智。
只能找机会偷袭了。
昏暗的角落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音。像是有拳头大的小孩蜷缩在那里,也像是某种虫子穿梭在木板砂石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异响。
“咕啊啊啊啊啊——”
是因为咽下了“泥块”的缘故吗?她好像能听懂一点这泥浆怪的话了。
祂在问她:不合胃口吗?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怪物和人类的胃口怎么可能相通?
还是说,一旦她咽下了更多的“泥浆”,就会被祂们同化,最后成为祂们中的一员。
如此一来,这些“泥浆”自然也就变得合她的胃口了。
“咕啊、咕啊啊啊啊……”
菀菀,阿姨叔叔知道你吃了许多苦。
“咕啊啊啊啊啊……”
你不需要拼命地节食、拼命地整容也会有人来爱你的。会爱你的人,不论你什么模样,都会爱你。
“咕——”
糟糕。糟糕。
她竟然已经能完全听懂祂们的话了。
她竟然……
竟然看见了一对慈眉善目的中年夫妻,夫妇中那位眉目清丽的中年妇人还朝着她伸出手来。
“你没有错。”
……她没有错?
“父母不爱你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她的错,母亲怎么会指着她的脸孔,哭叫:“你看看她和我像吗!?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丑陋的怪物!?”
如果不是她的错,父亲又怎么会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只是骂骂咧咧地回应母亲,说:“那她又像我吗!?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都跟我说你一定是去偷了野汉子!”
眼前一片乱闪。
乱七八糟的画面像破碎的凹|凸镜镜片,倒映出一幕幕怪诞滑稽的家庭伦理剧。
……得出手。
得快点出手。
已经不能再等什么机会偷袭了……!
如果她不能在这个瞬间打破眼前这足以迷惑她理智的幻象,那她——
“菀菀不嫌弃的话,可以来做阿姨家的孩子。”
这怪物真的很会蛊惑人心啊……
“阿姨会像爱自己的女儿那样……”
她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呢……?
中年男性的脑袋飞了出去。
洞穿中年男性脖子、导致中年男性脑袋飞出去的那股力量,还顺便洞穿了中年妇人的面庞。
“泥浆”四溅,黏稠地溅了桃菀一脸。
“——爱咕啊。”
梦幻的“魔法”,消失了。
这里没有充满年味的餐桌。
没有慈爱善良的中年夫妇。
更没有温柔如母的闺蜜妈妈。
这里有的只是被洞穿的泥浆怪物,以及如同钢筋雨般倾泻而下的触手。
桃菀抬起眼来,瞧见无数触手如长鞭般从她身前扫过,将两个泥浆怪物从筛子状直接打成了细碎的飞沫。
“啧!”
林欣怡倒着跳了出去。她的身体以一种人类绝对不可能有的柔韧性扭曲,堪堪避过了扫来的触手。
『菀菀,现在听得到了吗?』
林煦阳的声音自意识深处传来,口吻平静无波,好似桃菀只和祂失联了不到半秒。
『这里是那东西布置的祭坛,祭坛封上的那一刻,你的意识就被沉入了祂让眷属布置的世界。』
桃菀垂睫,理解了自己为什么那么长时间联系不上林煦阳。
祭坛内外的世界不同,体感到的时间的流速自然也不同。
对她来说是一顿漫长难熬的晚饭,对林煦阳来说却是不足一秒的眨眼间。
“少来妨碍我!!”
林欣怡的尖叫像一百根指甲在黑板上挠。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有多努力!?”
我才不想知道。
林煦阳在意识里翻了个白眼。
霎时间,触手如同飞瀑般激射而出。任凭林欣怡在空中把身体扭曲、缩小到何种程度,仍是正中靶心,击碎了林欣怡的鼻子,打穿了林欣怡的头颅,撕裂了林欣怡的五官,将林欣怡从面变成点,从点变成更为细小的粒,从粒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尘埃。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和林煦阳的差距如此悬殊,林欣怡惨叫出声。
然而就在同时,桃菀身体一轻,竟是被笑容狰狞的林欣怡给掳走。
——林欣怡是拼合而成的怪物。能被拼合起来的祂自然也能将自己分裂成几个。
祂行李箱里装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祂用各种“素材”捏造的各种各样的自己。
有嘟嘟唇更加丰盈的“她”,有眼睛更大、看起来更幼态的“她”,有欧美式超大蜜桃臀的“她”,也有分不出男女、两性具有的“她”……
祂渴望世上所有的“美丽”都在祂的身上汇聚,祂想要不同性别不同人种不同国家不同审美的人统统都赞美祂的美丽。
“她们”是祂想成为的每一种形态。
而祂最想成为的形态,正是怀里女孩儿的形态。
纤细、优雅、美丽、可爱……为众人所爱。
为此,她什么都能做。
爸爸妈妈说满嘴“菀菀”的她奇怪?
好吧,既然爸爸妈妈不能理解她……
那就让他们消失掉吧。
她会换一对更温柔、更有用,菀菀会更加喜欢的父母。
她会让她的父母给挣扎着想被爱却总也得不到爱的菀菀很多很多爱。
因为祂……不,她是桃菀最要好的朋友,是桃菀最亲近的闺蜜。
她会帮桃菀隐瞒她所有不堪的秘密。
她会包容桃菀所有的缺点缺陷。
她会永远站在桃菀这边。
因为——
她会成为“桃菀”呀。
既然原本的桃菀已经“被爱”了,那其他的她就不需要了吧?
不论是美貌、是关注、是来自他人的嫉妒,还是林煦阳。
那些桃菀不要的,不屑要的,她都会一一接手。
她会做一个比桃菀更“桃菀”的“桃菀”。
林欣怡的视线缓缓下移。
祂动不了脖子。
更动不了四肢。
祂的体内爆出一捧触手。
那些触手笨拙而缓慢地在祂体内穿行,带着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迷茫眨巴着眼睛。
可就是如此笨拙而缓慢且不知所谓的触手,迅速地将她固定成了古怪的图腾。
林欣怡知道,这不是林煦阳的触手。
这是桃菀的触手。
有那么一个瞬间,桃菀在想:其实还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她,林欣怡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如果不是她误解了美丽与幸福的关系,许下了错误的愿望,周海航和江蓉蓉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
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太丑,父母就不会因她吵架,分崩离析。阿公阿婆、大姨小姨也不会……
如果她没有出生……
被触手贯穿的“图腾”瞬间化为了齑粉。林煦阳从桃菀的身后抱住了……不,祂。
“菀菀,你终于愿意变成修格斯了。”
残阳如血,为这座铅灰的小城涂上一层橘朱。
这一刻,这个城市不再那么寂静与寥落。
电视机里传来联欢晚会开始的报幕声。一个个紧闭的窗户内,总有人露出难得的笑容。
鞭炮声在窄巷里炸响。烟火味沁得到处都是。
“菀菀呀——”
冰凉的唇贴上喋喋不休的嘴。
桃菀直直地看着林煦阳,看进林煦阳的眼睛里。
她当然知道了。
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林煦阳改造她的身体,是为了让古老者重新从她的腹中被孕育。
可是人类的身体与精神都太脆弱了。
神明又怎么能降生在这样的人类的身体里呢?
所以林煦阳在同化她。
祂要把她变成祂。
当她终于转变为这个世界里的第二只修格斯,祂也作为孕育古老者的容器被完成。
林欣怡是林煦阳提供给她的镜子。
也说不定,还是林煦阳的第二方案。
如果林欣怡真的抢夺到了她的身体,将自己的精神置换入她的身体中,那么林煦阳应该不会介意孕育古老者的容器换一个名字。……不换名字也行。
她一直在抗拒被身体里属于修格斯的那种感官、那种记忆所侵蚀。而她越是不容易被侵蚀,越是适合成为孕育古老者的容器——花费这么大力气制造的容器,怎么能是一次性用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