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太监的打赏是早早就准备好的。这会儿见是苟太监,才改了说法是拜早年。
对苟太监这样的人,你若直言是打赏他,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你若直言是贿赂,他保管狠狠记你一笔;但你说这是拜年,大过年的,他肯定不讨厌这份吉利。
不求苟太监喜欢,只要他不讨厌,这就行了。
苟太监果然笑眯眯地接了荷包塞进袖子里。
冬日喝茶的小厅不会建得很大。其实府里也有大茶厅,但让那么大的屋子暖起来,需要耗费多少炭啊?安信侯府一直在守孝,平时很少待客,大茶厅就都锁了。万商走在前头,领苟太监进了小茶厅。而苟太监一个眼色飞过去,小太监们就止了步。
詹木舒落在三兄弟最后,见状连忙安排下人把小太监们领去另一处招待。
苟太监十分清楚地看到太夫人给了詹木舒一个赞赏的眼神。
苟太监心说,这点小事都值当夸?侯门子弟谁还没这点眼力劲了?偏詹木舒得了万商的目光后,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高兴,这一看就知道是没有被太夫人苛待过的。
各自落座后,苟太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万商的三个好大儿。
小侯爷看上去憨憨的,但目光清正,显然是憨而不傻。看似憨,但绝不是那种别人说两句好听的就能把他哄得不知东南西北的轻骨头。而他作为侯爷,只要不被人哄骗,一辈子的富贵就都有了。二爷詹权不是詹府血脉,但自小姓了詹。这孩子十分内秀,性子是皇上喜欢的那种,只要他不忽然昏了头,前程绝对是有的。三爷年纪还不大,听说学了文,不知天赋如何,但心性已能瞧出几分,绝非那种不讨喜的小人。
最难得的是这三位爷对着太夫人都非常尊敬。
而太夫人心正,这是连皇上都赞过的。
苟太监心里又满意一些。他因为自身经历,特别能看透人心。有些人演得好,明明是恶鬼,却演得比菩萨还慈悲,但就算能瞒过许多人,苟太监还是能瞧出他的虚伪。苟太监觉得自己这天赋是因为贼老天让他生而带了灾厄,又装模作样地留下一份馈赠。
他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热茶,放下后说:“咱家主要是想对太夫人道扰一声。”
万商表示不解:“总管何出此言啊?”
苟太监笑着说:“实不相瞒,咱家凑巧知道太夫人您与那木陈氏有一点点交情,木陈氏想从木家族人里过继一个嗣子,太夫人眼看着都帮忙安排妥当了。只木丛那小子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呐,他的父兄虽然犯了错,却不关这小子的事,听说他书读得还算可以,咱家总不能叫这样一个好孩子被父兄连累得彻底没了前程啊,所以才……”
知道和苟太监这样的人说话,绝不能只听字面意思。所以万商听得全神贯注。
木丛书读得好?
绝无可能啊!木家的男丁要是真能靠着科举振兴家业,他们还那么糟践女人干什么?前些日子才听说木家嫡系要送女入宫,为了达成目的竟是连太监都巴结上了。
这能是书读得好的?
万商笑了笑,没说话。
苟太监又说:“咱家虽然中途插了一手,但咱家也不是那种霸道的。既然太夫人在咱家之先就已经有了安排,还派人去了木家老家,说不得这个时候,太夫人您安排的人挑出来的那位嗣子已经在族谱上改好了名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改回来。”
“敢问总管您这是什么意思?”万商是真的没有听懂这话。
“咱家的意思就是——嗣子不一定就只有一位,不是么?”
嗣子、嗣子,顾名思义拥有继承权的嫡长子,具有唯一性。
谁家继承权一分为二给两个人啊?!
但既然苟太监这么说了,万商也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过继一事本是木家内部事,我之所以插一手,主要是怕过继来的孩子对木陈氏不好,因此我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嗣子要老实。想必老家那边选定的肯定是老实孩子,正巧木陈氏这个人也是不争不抢的,由这个老实孩子奉养她,再合适不过。至于总管您的救命恩人,既然是个读书人,想必之后肯定常住书院,可不能叫家里的事分了他的心。这两位嗣子,一个帮着照顾家里,一个就安心求学,这样也是分工明确了,您说呢?”
苟太监冲着万商比大拇指:“要不京城里如今都传您的名声呢,太夫人果然明事理。”
万商抽了抽嘴角。
苟太监的意思她明白了,木丛会成为嗣子,只是苟太监这边的权宜之计。因为木家嫡系都被强制赶出京城了,如果木丛不过继,他就没法继续留京。苟太监用这种方式留下了嫡系一人,并且营造出此人很有前途的样子。而苟太监不打算破坏万商的计划,木蕾亲娘完全可以领着那个从老家带回来的老实孩子,闭紧门户过小日子去。
木丛肯定也知道他被过继就只是挂了一个名而已,别说木蕾母女不想搭理他,只怕木丛自认成功勾搭上了一个气焰熏天的大太监,前途无量的他更不想搭理这边。
不过,万商还是有一点不放心。
她转头看向三个好大儿:“谁家都是一样的,亲兄弟之间有分工才更和睦。你们只要各安其职,我就放心了。除此以外还要记得亲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这话其实都不算婉转了,简直就是明说,生怕木丛犯事连累了木陈氏。
这下轮到苟太监嘴角抽搐了。他真就没见过把言外之意说得这么直接的人,既然都这么直接了,那又算什么言外之意?但一想到万商几个月前还在乡下生活,肯定没有适应京城中的勾勾绕绕,他又觉得不奇怪了。这位太夫人本就是性情直爽之人。
苟太监便也非常直接地给出了承诺:“放心,有咱家看着呢,坏不了事。”
万商心里一动。
如果苟太监对木丛是善意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会好好照顾木丛;如果苟太监对木丛是恶意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那边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去盯着木丛。
而万商并不觉得苟太监真的看重木丛。
所以苟太监是在算计木丛?木丛身上有什么值得被算计的?
万商想起木蕾曾经说过的,她爹迎娶她娘时,木家给出了一份特殊的聘礼。这个聘礼没有写在聘礼单上,但肯定是送到陈家去了。这个聘礼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如果木丛是被故意留下来的,那么木丛救苟太监一事就得这么看——
苟太监故意设了一个局,营造出他被木丛救了的假象,为了把戏演得更真实一些,还故意弄断了木丛的腿。只有断了腿,“救命之恩”才显得珍贵了,苟太监接下来的举动才不显得突兀。至于木丛之后能不能把断腿养好,其实苟太监一点都不在乎。
万商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相。
不可能是木丛主动设计的这一出,用他一条腿来换苟太监的赏识。呵呵,真不是万商瞧不起他,而是木家做出来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确实充满了赌徒气息,但被这些赌徒摆到赌桌上去的,从来都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们的族人、他们的姊妹!
就是一帮窝囊废!
他们的狠都冲着别人去了,绝对舍不得弄伤自己!
而既然是苟太监设计的,苟太监还默认木陈氏能够再过继一个儿子,那这个木丛就绝对不会干扰到木陈氏的生活。万商缓缓吐出去一口气,终于觉得有些满意了。
不满意也没办法,从乌嬷嬷提供的讯息可以知道,苟太监全然忠于皇上,所以这件事背后肯定还有皇上的手笔。皇上设计了这一出,能安排苟太监过来解释两句,已经相当不错了。以苟太监对皇上的忠心,要是没皇上的准许,他才不会跑来解释。
一杯热茶喝了一半,苟太监起身告辞。
万商表示不敢耽误苟太监太多时间,把献给皇后的礼物拿出来交给他,就打算亲自送人出府。苟太监忙说太夫人留步。万商又说让詹木宝去送,苟太监又说侯爷留步。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完全不送啊,万商就点了詹木舒,这孩子无官无职的,送送您总行吧?反正以万商对詹木舒的教导,他现在也不会觉得送个阉人就怎么了。
苟太监:“……”
怎么刚好把府上的二爷略过去了呢?不能叫詹权送我吗?
咱家还想和这小子聊两句的。
詹木宝憨憨地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苟总管好像特别注意二弟?”
此言一出, 其他人都觉惊讶。詹木舒像是一只转身看到黄瓜的猫儿,忽然就炸了毛:“他注意二哥干什么?二哥有什么值得被注意的?”生怕苟太监要对詹权不利。
詹木宝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胡乱地比划了一下说:“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以苟太监的城府, 一般人很难看出他真实的表情变化吧?万商有些好奇。她对詹木宝谈不上百分百的了解, 毕竟他们实打实的接触也就只有这么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而已,之前都隔着一层“RPG游戏”, 但万商至少知道詹木宝不会对家人撒谎。所以哪怕万商从头到尾都没觉察出苟太监对詹权的另眼相看,还是鼓励詹木宝继续说下去。
有了亲娘的鼓励,詹木宝这个娘宝男好似立刻增长一些信心。
不好用言语来形容, 那就模仿一下苟太监看人的表情?詹木宝努力地回忆着,然后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扭曲五官,说:“他看我们的时候, 表情是这样的;但是看二弟的时候, 表情却是这样的。其实差别并不是很大,但我就是觉得他最关注二弟。”
万商:“……”
宝啊, 你这个表情学得很好, 不要再学了。
从詹木宝扭曲的五官中, 万商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仅万商,就连因为事关己身而格外认真的詹权和担心二哥的詹木舒都没能看出什么。詹木宝的模仿太抽象了,他脸上挤出来的表情颇有超现实主义油画的风采。苟太监脸上哪里有过这么抽象的表情啊?明明他从头到尾都笑得很和蔼、很正常。
知道詹木宝肯定说不出一二三了, 万商笑道:“好啦, 既然老大学不来,那就不学了。今日与苟太监接触,看得出人对咱府上没恶意。既然如此, 就算他格外关注老二, 也不算什么坏事。说不定就是知道皇上想要重用老二,他想见识一番英才呢!”
詹木宝立刻就放心了。娘说了没事, 肯定就没事。
詹木舒对二哥十分看好,点着头说:“有道理哇!”
万商与詹权对视一眼,都觉得苟太监的态度其实值得深究,但都没有说话。
对万商来说,苟太监的长相其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因为这位太监长得并不难看,虽然也不至于好看得能和她在现代电影里看到的绝美厂公比,但真的一点都不难看。而这是非常难得的。要知道苟太监是在乱世中出了什么事流落到皇帝身边才成为太监的,而既然能甘心成为太监,还对皇上如此感激,万商一直都以为他出身不高。
时人的饮食结构和现代人不一样,而饮食结构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长相。所以哪怕在基因层面,古人和现代人似乎没太大区别,但是单论穷人的长相——注意一定得是穷人——古人肯定没有现代人好看。只说其中一个最最简单的原因,这年头穷人吃的食物对牙齿的磨损程度比现代人的食物要严重很多,而牙齿磨损会导致脸型改变。
苟太监流落到皇上身边时,肯定已经换过牙了。如果他换牙后吃得不够精细,那么牙齿磨损后肯定造成脸型的改变,而这种变化是终身的。就算一个人天生底子不错,有了这番改变后也不会特别好看。但苟太监明显就是属于牙齿磨损度并不高的。
所以万商推测他的出身可能没那么差劲。这里说句题外话,万商现在的长相其实非常接近她以前的长相,就是皮肤没那么白,但这个养养能白回来。而万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拥有游戏外挂。没有外挂如詹木宝,牙齿磨损程度就比詹权高不少。
乌嬷嬷说过,苟太监不是最近才阉的,很早以前就已经是太监身。
那矛盾的地方就来了,既然苟太监的出身没有那么差劲,怎么就心甘情愿做了太监呢?还是在皇上并没有成为皇上、理论上并不需要预备太监在身边使唤的时候?
会不会苟太监和邬嬷嬷一样,也是从前朝宫廷中脱身的?如果自幼阉割后生活在宫廷内,那牙齿磨损程度不如平民,有现在这副长相也正常。但还是哪里怪怪的。
“娘,你在想什么呢?”詹木宝问。
万商下意识回答说:“在想苟太监。”
詹木宝:“……”
这个娘宝男立马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娘哎,你不想替我亲爹守着,我没意见,犹记得我爷奶在世的时候总是劝你再找一个贴心人。但娘你不能想不开找个太监啊!
就算詹木宝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的表情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万商:“……”
这倒霉孩子是谁家的啊!哦,我家的。
皇宫中。
苟太监回宫后先去了皇上那里。今日给安信侯府送年礼的差事其实是从皇上这儿讨的,回宫后自然要先向皇上汇报。皇上难得不忙,正在看各地的县志打发时间。
当皇上还是一个兵痞的时候,他曾救过一个读书人。虽说这个读书人和皇上的年纪差不了太多,只大了皇上几岁,但在很多方面,他都称得上是皇上的启蒙恩师。
比如那些文臣之间常有的勾勾绕绕,比如治理地方时的注意事项,比如多方势力之间的纵横捭阖,再比如他还会给皇上讲史,讲历史上那些皇帝的功与过……皇上之所以能成为皇上,固然是因为他天命在身,但也和这个读书人的认真教导分不开。
在皇上开始逐鹿天下后,读书人提醒他说,打下一座城后,一定要把县衙里的户籍田产资料收集起来,还要把县志带走。等到日后治理,有这些资料会方便很多。
皇上照做了,还叫人抄录了各地县志,以防重要资料丢失。
等到皇上入主京城,抄录的县志都用马车运进了宫。别的皇帝休息时不知道干什么,新皇休息时就是对着舆图翻看各地的县志,注意下气候、地产、灾害情况等。
这位读书人要是有幸活到现在,绝对是文官里的第一人,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只可惜此人身体一般,又遭遇过暗杀——都知道他是皇上身边的智囊,打天下那会儿,暗杀别人智囊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行为——他已经病逝五年了。不过皇上心里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不仅登基后第一时间给了他死后哀荣,还加封了他的妻女。
哦,这位读书人只娶了一位妻子,妻子就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现在是新朝的昌华郡主。
昌华郡主的婚事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如果她父亲还活着,那她说不得比公主还要好嫁,因为迎娶公主需要冒政治风险,迎娶她就不用。但她父亲死了,同时她父母双方都没有族人。也就是说,她现在除了一个郡主的名头,没有任何的人脉关系。
哪怕皇上还念着先生旧情,但这个能管多久呢?
所以身份一般的男人够不上昌华郡主,身份够了的男人又嫌娶了她如娶鸡肋。
但其实皇上远比众人以为的要念旧情得多。詹权的婚事还算是万商强行赖给皇上的,昌华郡主的婚事却一直为皇上所记挂。既怕她未来的丈夫只有人品没有能力,日后外出交际叫那种没有眼色的瞧不起;又怕她未来的丈夫太有能力,对着妻儿不贴心;既怕她低嫁了,日后不适应夫家的生活习性;又怕她高嫁了,受了委屈无人知。
现在倒是好了,皇上终于找了合适的人选。他打算把詹权配给昌华郡主。
在皇上心里,昌华郡主绝不会辱没詹权。而詹权年纪轻轻、相貌堂堂,皇上又知道自己肯定会重用他,此外嫡母通情达理好相处,这样的青年才俊也配得上郡主。
看到苟太监回来了,皇上似笑非笑:“怎么样,满意了吧?”
苟太监立马嬉皮笑脸地凑到皇上面前:“满意!非常满意。果然还是皇上慧眼如炬。”
皇上懒得听苟太监拍马屁,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问:“这是什么?”
“是安信侯太夫人给皇后的礼物,叫我帮着捎带回来了。”苟太监说。
这要是别的命妇献给皇后的礼物,皇上肯定不会多看。但近来安信侯太夫人的存在感实在有些高,而且做出来的事每每出人意料,皇上实在好奇她会送什么。而皇上嘛,高位者既然生出了好奇心,最是不用委屈自己的,直接说:“拿来给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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