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兵里还有成婚的,虽然成婚的少——绝大多数老兵都是光棍——但算人头时肯定要把他们的妻儿算上。
庄子上还有原先世代在这里过活的奴从。不过庄头是没有了, 怕老兵们被人辖制住,原先的庄头被先侯爷调开了,然后让老兵们从自己人中选了一个庄头出来。
哪怕是按照三百五十人算, 每个人三斤肉,这就需要一千零五十斤肉。
而每个人三斤肉多不多?
万商以前给自己做饭时,一顿饭就能吃掉半斤排骨。她闺蜜家里, 三口之家炖红烧肉吃, 一顿也需要两斤肉。他们现代人肚子里还有油水,其实并没那么馋肉。对于此时的人来说, 他们其实更渴望肉。要是让他们放开肚子去吃, 三斤肉真的不多。
而且也没说要今日一天全部吃完。
宰杀了以后, 先大锅煮出足量的肉,今天吃它一个痛快。过年嘛,就是要热热闹闹痛痛快快的, 万商希望能靠一顿肉激发大家的士气。然后剩的肉分下去, 天气太冷了,这年头的全球气温也没变暖,肉冻在冰里能存好久, 大家还能省着吃些日子。
十二头猪和二十四只羊被赶到大家的面前, 众人的目光都舍不得挪开了。
老兵们咽了咽口水,对着亲切但自带气场的太夫人, 有心想说些感恩的话吧,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嘴皮子笨,万一说的话太粗俗叫人听着不雅怎么办?但肯定不能把太夫人晾在这里啊!他们就互相推来推去,然后把自选的庄头推出来了。庄头叫刘大山,瞧着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实际年龄肯定要小一点,左脚从膝盖往下都被砍掉了。
刘大山拄着自己做的拐,磕磕绊绊地问:“全、全杀啊?”
也是说完了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对着太夫人正式行礼呢。不仅是太夫人,太夫人身后还站着三位爷,如果没猜错的话,其中肯定有一位是小侯爷,那更是要行礼了。因为刘大山太紧张了,想着行礼时应该要跪下,他下意识就把拐杖丢了出去。
詹权反应极快,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刘大山。
万商也虚扶了一下,詹木舒这孩子竟然很有眼力劲地捡起木拐递给了刘大山。
等到刘大山站稳之后,万商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大家都是战场上活下来的,早先遇见敌人都不怕,怎么今日见我怕成这样?你们当年打仗的时候,空闲时肯定去同袍家里吃过饭吧?都见过同袍的家眷吧?见我就和见那些家眷一样的。就是大家相处的时间还不多,我今日第一次来看望你们。等时间久了,你们知道我的脾性,就明白我这个人根本不在意繁文缛节。”
万商再一次问:“你们有会宰猪杀羊的吗?若是不会,还得赶紧找个屠夫来!但一找屠夫吧,按例就得分人家几斤肉。我是想,这些肉咱们自己吃到肚子里多好!”
万商故意表现得斤斤计较,而这份斤斤计较在老兵们看来就更亲近了。
是啊,几斤肉呢!谁舍得分出去!
兔牙大着胆子说:“太夫人!我们会宰杀牲畜,当年打仗的时候连人都敢杀……”话还没说完,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把兔牙嘴巴捂上了,差点还盖住了他的鼻孔。周围有人用眼睛斜他,你这小子口无遮拦,对着太夫人说杀人,万一吓着人怎么办?
万商却大声叫好:“好好好!都是英雄,就知道猪羊肯定难不倒大家,开干吧!”
半个时辰后,庄子的空地上架起了柴堆和大锅。
柴堆烧得极旺。几个大锅里都在滚着沸水。万商穿得厚实却依旧觉得冷,就站到了柴堆旁,有这团火烧着,立马觉得暖和很多。老兵们虽然各有残疾,但靠着自制的工具,挑水的挑水,抬猪的抬猪,竟然不耽误他们干活。而断肢和工具摩擦肯定是会疼的,万商猜测就算他们的身体真的很疼,估计这些人忍啊忍啊都忍习惯了,唉!
刘大山想跟着战友们忙活去,但不被允许。老兵们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仿佛都在说你是庄头,你得待客啊,你陪太夫人聊天去啊。刘大山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时候知道我是庄头了,平时抢走我拐杖,拦着不让我上山的,怎么不觉得我是庄头啊!
“自从知道这个庄子以后,我老早就想过来看看了。只是年前太忙,府上还要查账……”万商故意摆出了一副苦恼的样子,“大部分管事都是好的,但总有一些管事不盯着他们点,都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做些什么!之前刚送了一个放印子钱的去衙门。”
刘大山知道这事。
五溪铺这个庄子的可耕种田地其实没有那么多。虽说安信侯府让他们白住着,不收任何租金,靠这些田地勉强是能养活大家的。但万一有人生个病什么的呢?老兵们都觉得不能太拖累府上,正好这庄子三面环山,山上各季节都有野物。他们设陷阱抓兔子,也摘野果子等等,然后叫一个腿脚好的领着一个算数好的,带到城里去卖。
因为城里好似人人都在说太夫人在顺天府怎么发威的,老兵们自然也知道了。
刘大山恼怒极了:“这帮子没有良心的,侯府是短他吃还是短他喝了,偏要去放印子钱…… 早先皇上在云城时,就宰杀过几个放印子钱的大贪。我们听说这事时,这个犯事的管事已经被关起来了,算他运气好,否则我们一人一拳非打死他不可。”
万商立刻一脸感动地转头对詹木宝说:“听见你刘叔说什么了没有?这是刘叔拿咱们当自己人,才会这么生气。若不是自己人,谁管咱们府上的管事做不做人呢!”
詹木宝点着头,仍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刘叔不气啊,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小侯爷喊我什么?刘大山又结巴了:“好、好,我、我……刘叔不气。”
万商看向刘大山道:“你说,你们要是会记个账什么的,直接把你们接去府里,也不用你们卖身为奴,那是折辱你们。就是签个雇佣的契,然后大小事情上,你们帮着总揽下,我能少操多少心?要知道先侯爷不在了,我们几个孤儿寡母……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真就是睡觉时都不敢把两只眼睛全都闭上。外头藏着多少算计呢!”
这话也是夸张。但刘大山听着,却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他是跟着先侯爷打过仗的,说句僭越的,他和先侯爷就是同一辈的人。太夫人又让小侯爷喊他刘叔,就更显得他是长辈了。先侯爷那样好,结果英年早逝,他作为长辈,确实该看顾小侯爷。
但刘大山确实不识字啊,更不会算账。刘大山只觉得自己无能。
万商话锋一转又说:“对了,我看庄子上成家的好像不太多。”
话题转得太快,刘大山愣了一下,才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们这帮兄弟都已经是废人了,何必非要成家去拖累别人?成家无甚意思,大小事都被家里的婆娘管着。”
“若是有机会,那还是要成家的。”万商看出刘大山的言不由衷,“你们也别说会拖累别人。都说嫁人嫁人,穿衣吃饭。要是你们成家以后,能叫家里的婆娘吃得比她在娘家时好、穿得比在娘家时暖,那就不是拖累她们,而是带她们过上了好日子。”
如果是现代社会,万商绝对不会去催婚,更不会给身体健康的女人介绍残疾的相亲对象。但现在去京城郊边的村子里瞧一瞧吧,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绝对是少数。大部分女人在娘家时就是家里最底层的人,吃饭时最后一个盛饭,忍饥挨饿是常事。等嫁人了,如果家里人只想谋求更多的彩礼,那多的是女人所嫁非人的。她们说不嫁还不行,因为她们没法单独立户,没办法保住任何私有财产,最后直接就是一个死。
对比着看,老兵们虽然残疾,但在婚配市场上,真就不是最次的选择。
因为这些老兵手里有存银,同时他们还有能耕种的田地。哪怕他们身体确实是残疾了,但他们有些许见识,脑子比那种几辈子都不敢挪窝的彻底僵住了的人要好。
不过,万商觉得这样还不够。
要是真打算帮助老兵们娶妻生子,那如果某个女人嫁给老兵后,只是脱离了最悲催的生活,这又怎么够呢?还得想办法让他们的生活更好一点,让他们获得希望。
万商就说:“你们心有大志,这就更好了。如果一个好女孩儿嫁过来,不仅能吃饱穿暖,还能三天两头地吃上一顿肉,还能每年攒出银子,过年时买一根细细的银簪戴在头上,还能生了孩子以后月子里不缺鸡汤吃,还能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等孩子们长大了,还有机会学认字、学本事。那她们嫁过来肯定不会觉得你们是拖累。”
刘大山顺着太夫人的话想象了一下,那真就是他们不敢想象的美好生活。
但是他们做不到啊。
万商把目光投向人群。虽然成家的老兵少,但总归是有几个成家的。人群中站着几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都瘦瘦小小,脸色勉强还算健康。看大人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竟然一点不害怕,只一个劲地流口水。这些孩子的未来在哪里呢?
万商郑重地说:“我打算在庄子上办个技校……技堂,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刘大山没听懂。
“他们读书人去的地方叫学堂,咱们如果办学堂的话,大把银子砸下去,肯定也办得起来,但是不实用。”万商说,“所以我想办一个只教技术的学堂,简称技堂。”
刘大山还是没懂。
万商解释道:“技堂里什么都教,比如怎么种地会更高产,教!怎么把野兔养殖成家兔,教!也教一些常用的字,教怎么打算盘。还有教妇人和女孩怎么辨认山上的药材,怎么能做出更好的绣活。女孩们长大了绣个帕子去店铺里卖,哪怕一个帕子赚几文钱,也是个收入。然后实在有天赋的,咱就往城里的学堂送,让他们去科举!”
“这……这……种地这事大家都会……”刘大山觉得这样太抛费了。
万商却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开设技堂不单是为你们,更为了府里。如果你们学会识字打算盘,那以后府里是不是能雇佣你们?就不用怕某些管事吃里扒外了!”
一说到是为府里好,刘大山顿时就不敢拒绝了。
某些管事都敢放印子钱了,不帮忙盯着,万一惹出更大的祸事怎么办?
万商先对詹木宝说:“这个技堂办起来后,你要时不时来看看。”又看向刘大山,“技堂要长长久久地办下去,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先去学。等你们成家后,生的孩子到了年纪,也可以直接入技堂学些本事。这样一来,肯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过来了。”
以五溪铺的庄子为起点去开办一个小型技校,这不仅是在造福老兵,其实也在造福周边村子里的那些人家。要是大家知道嫁了老兵后能学本事,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哪怕万商身为现代人,真的不喜欢对别人的婚姻指手画脚,但这时候穷人家的女儿太苦了,你和她们讲爱情,讲尊严,全都是放屁。她们就只是想要活下去,要是能活得比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稍微好一点,那都得感谢天感谢地。
刘大山小声说:“可不敢肖想好人家的姑娘。”他这个年纪要是真能成亲更愿意找个寡妇。哪怕那个寡妇年纪大一点,不好生孩子了,只要寡妇带了孩子,那也挺好。
万商笑着说:“你们想娶谁就娶谁,我肯定不干涉。但我们说好了,庄子上的各位无论谁将来成亲了,都一定要去府里通知我一声,我好叫人给你们送份贺礼来。”
开办技堂的想法并不是今天突然冒出来的。它在万商脑子里存在很久了。
想要开民智,就一定要创办学校。但直接开办学堂肯定是不行的。因为世间那些掌握着权利的人不允许。安信侯府已经得罪了世家,万商前脚敢开学堂教平民,后脚就会被扣上藐视圣贤书的帽子。一介女流还妄图开设学堂?到时连清流都要得罪。
但技堂就不一样了,只是学手艺而已。
学习手艺的同时,顺带学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又因为是学手艺,女子也能来学刺绣,学刺绣的时候顺带学一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哪怕世家要挑刺,哪怕要万商去众人面前辩驳,她也理直气壮。
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处违背世俗礼法。甚至,遵照此时的礼法来说,万商作为当家主母,在先侯爷去世后,仍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先侯爷手下残疾的老兵,这就是大义!她竭尽全力地帮助这些老兵及他们的妻子后代生活得好一点,这就是大善!
如此大义大善,简直就是当世女子的楷模。
很多人骨子里都有慕强的一面, 詹木舒也不例外。
詹木舒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时,那先生不能说是看不起女人,看不起至少还有“看”这个行为, 那先生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 压根就是无视女人。哪怕女性在史书上并没有完全绝迹,那先生也有本事一言以蔽之, 然后把教学内容固定在“男人的历史”上。
好在詹木舒年纪不大、三观没完全定型,因着万商的出现,他开始学着正视“女性力量”。万商和刘大山聊天时, 他就在心里琢磨,母亲说这些个话都有什么用意?
母亲先示弱,这一示弱, 刘大山这样的老兵就会认为自己是被需要的, 有义务帮扶先侯爷留下的遗孀和孩子。而这种被需求感一旦激活,身体的残疾就不是阻碍。他们不会自怨自艾当自己是个废人, 而是想着就算我胳膊腿不行了, 我也能干别的。
母亲再站在刘大山他们的立场, 为他们谋划未来,叫刘大山他们知道在帮扶安信侯府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会慢慢过上好日子。安信侯府与他们会是一个利益团体。
然后呢?母亲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技堂的重要性究竟在哪里?就像刘大山说得那样, 种地这事, 分明是人人都会的,又有什么好学的?而如果刘大山他们本心没那么重视技堂,母亲的最终目的能实现吗——虽然詹木舒根本猜不到万商的最终目的, 但他就是相信万商不会无的放矢。
万商自然知道刘大山心里还是懵懂的。
人们想象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刘大山他们想象不出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中会出现那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被天下人誉为当代神农,他毕生的梦想是让所有人远离饥荒, 一辈子都走在科研的路上。
因为想象不到,所以刘大山无法靠着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农学的重要性。
农家自春秋战国后已经逐渐消亡。时人说万般皆下品,时人又说礼不下庶人。社会不重视,百姓们自己没意识,好像整个社会自上而下都默认底层的百姓是没有任何学问可言的,或者他们就算有一些“学问”,这所谓的“学问”说出来也是令人发笑的。
但万商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看过更远的风景。
她说:“我曾反复逃灾,在逃灾的路上遇见过许多人、听说过很多事。”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我们吃的小米,读书人管它们叫粟,又可以称之为稷。对,就是江山社稷的那个稷。我听人说,稷和路边的狗尾巴草是亲戚。觉得不可思议吧?据说是神农尝百草的时候,尝了一口狗尾巴草,发现这东西能吃,多吃一点也能填饱肚子,于是当时的人就遵照神农的指示,从狗尾巴草里挑选出强壮的苗,通过不断地不断地培养,最终培育成了我们现在吃的小米。”
神农尝狗尾巴草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小麦就是这么发现的。不过万商记得应该是稷,她看过科普说狗尾巴草和小麦不是近亲来着。就算记不清楚或者记错了也没关系,因为她本来就是“听说”,有所谬误显得更正常,只要主旨是对的就行。
万商说:“戏文里常说江山社稷,这样大的一个词里头,稷都有一席之地,可见它的重要性。如果神农不曾尝狗尾巴草,如果当时的人没有互相学习种植、挑选、优化狗尾巴草的本事,就没有小米去养活后世这么多人口,我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詹木舒忍不住说:“有个成语叫良莠不分,意思是狗尾巴草混在谷物里难辨认。原来它们是亲戚啊,这也难怪了。”有种书面上的知识终于找到现实证据的成就感。
万商恍然大悟:“竟是这样吗?”
詹木舒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有了读书人帮忙背书,刘大山也信了,但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恍惚,狗尾巴草和小米哎,竟然是亲戚!对他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来说,他们太知道小米的重要性了。因为强壮的战马都是靠着小米喂养出来的。而战马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直接翻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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