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素干脆从榻上站起来,拉着崔荷来到窗边,犹豫了会才说道:“你可知道关衢宁死了。”
崔荷无比震惊,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关衢宁这个祸害竟然死了?
死了好,世上便少了一个祸害。
崔荷想笑,可是又不敢在樊素面前笑,只好掩饰住唇边的笑意,遗憾道:“怎会如此呢?也许是命该如此吧。”
樊素接下来的话却让崔荷的笑意退散。
“可他的死却牵扯到了谢翎,今日刑部开始主审此案,由汴梁的府尹亲审,吴大人和昌邑侯关系交好,只怕谢翎凶多吉少。”
崔荷不敢置信,关衢宁的死怎会与谢翎有关?
“关衢宁何时死的?”
“十六那日被人发现死于护城河,泡了一夜,尸体都白了。”樊素没有亲眼所见,都是听祖父说的。
“也就是上元节那夜死的?”
“是。”
“那与谢翎有什么关系?”那会关衢宁活蹦乱跳的,还敢轻薄她,怎么当夜就死了呢?
樊素解释道:“因为现场发现了有关谢翎的东西,这件事昌邑侯还曾闹到殿前去,大长公主让刑部彻查,交由汴梁府尹审判,今日便升堂了。”
崔荷知道此事定与谢翎无关,可是仍止不住担忧,她不能再待在府里了,她要亲眼看看吴大人会如何审理此案。
正月十九,雨水。
今日天公不作美,天边乌云蔽日,细雨迷蒙,街头巷尾似是落了一层薄雾轻纱。
临安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万人空巷实属罕见。
临街商铺只留了三三两两的伙计在店里看门,有过路行人进店打探缘由,才知道汴梁城里出了大事。
昌邑侯御前状告忠勇侯草菅人命,害死了他的孙子。
兹事体大,大长公主于三日前将此事递交给了刑部调查,今日三司会审,汴梁城的百姓都跑去看热闹呢。
行人匆匆告辞,冒着朦胧细雨,往衙门赶去。
尽管下着雨,衙门外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幸有衙役维持秩序才没被踏破了门槛。
公堂之上坐着主审此案的刑部尚书孔大人,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紫色圆领官袍,身后是青天红日图,头顶明镜高悬匾。
而他身后站着由大长公主指派的内侍主管张公公,结案后他会将此事禀报给大长公主。
原定审理此案的汴梁府尹吴大人则坐在一侧随堂听审,他看向站在堂前左侧的昌邑侯,给他使了个眼色。
昌邑侯的脸色自升堂后便没有好过,刑部尚书孔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处事严明,此番堂审怕是对他不利,但他人证物证俱全,只要孔大人判案公正,也能还他孙儿一个公道。
想到这里,昌邑侯的脸色又恢复了些许。
谢翎站在堂前右侧,一身暗青色箭袖束身长袍,玉冠束发,面色冷清肃然,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态。
一声惊堂木,便开始了三司会审。
原告昌邑侯拱手作拜后,站在堂前高声列举谢翎所犯之事:“兹有忠勇侯仗势欺人,无故殴打我孙儿,致其重伤,再将其抛至护城河淹死,此等凶恶之徒,还望孔大人秉公办理,将凶手绳之以法。”
“忠勇侯可认罪?”
谢翎面不改色:“我不认罪,此事与我无关,为何要认罪。”
昌邑侯愤然怒视:“谢翎小儿你还敢嘴硬!人证物证俱全,我看你如何抵赖。”
谢翎垂手而立,缄默不言。
他知道昌邑侯说的物证为何物,正是那日崔荷还给他的暗镖,他也不知那两枚暗镖为何会落到昌邑侯手里,不过这本就不是他的东西,算什么物证。
“传召仵作。”
仵作被传召而至,跪在殿前行礼:“见过大人。”
“本官问你,关衢宁死因为何?”
仵作道:“回大人的话,关公子的死因是溺毙而亡,指缝间有河中淤泥,说明曾在死前做过挣扎,他身上有伤,但都只是些皮肉伤,不足以致命。”
昌邑侯:“正是如此,谢翎他殴打我孙儿后将他推入河中,我孙儿不识水性便淹死在了河里,没想到天网恢恢,谢翎作恶后却意外遗留了自己的物件在现场。”
衙役适时地上了托盘,托盘中放着两枚菱形暗器,暗器上用红漆写了一个“翎”字。
孔大人拿起暗器仔细端详,问:“忠勇侯作何解释?”
谢翎道:“这不是我的东西,试问谁会那么傻在暗器上写自己的名字,这明显是栽赃。”
昌邑侯气得胡子都要歪了:“胡说!这就是你的东西。”
谢翎轻笑一声,反问:“你怎么证明是我的?写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天底下名字中有翎的人可不在少数。”
“我还有人证!”昌邑侯懒得与他纠缠此理,他一挥手,便有两个奴仆走上前来。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他们跪在堂前自报家门:“草民章肖,草民岑远,见过大人,我们是公子身边的侍从。”
“你们有何证据?”
章肖和岑远对视了一眼,章肖拱手拜道:“上元节那夜,我们与公子一道出门,公子亲眼看见忠勇侯对一名女子欲行不轨,还将其拖入巷中,我们公子上前施救,便被他打了一顿,之后公子心情不佳,说要去喝酒,将我们遣走了,定是忠勇侯被打断了好事心生怨恨,所以暗中埋伏我们公子将其杀害。”
堂下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忠勇侯竟然干出此等龌龊事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不都快要与郡主成婚了吗?怎么还干这种糊涂事?”
“肯定是被关衢宁发现了,害怕他捅到郡主那儿去坏了亲事,所以才起了杀机。”
“有道理有道理!”
崔荷与樊素戴着面纱站在人群里,听到他们这般编排谢翎,心中暗恨,正欲到堂前为谢翎作证,樊素眼疾手快拉住了崔荷的手,低声劝道:“你可不许出面,清白不要了?”
来时路上,崔荷将事情原委相告,樊素知道,若此时崔荷出面作证,所有人都将知道这件事,虽然她是被欺负的那个,可在百姓的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
“可是他们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关衢宁他……”
“且看看再说。”樊素握住她攥紧的拳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崔荷忽然想起那夜碰到的卖货郎,若是能得他作证,定能洗刷谢翎冤屈,她挣脱开樊素的手,说:“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去就来。”
不过眨眼间崔荷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人群里,樊素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不远处站着一对主仆,两人神情紧张,不过被人撞了一下,顿时草木皆兵。
秦柔攥着帕子,面色惨白,双手微微颤抖着,望向周遭看戏的群众,又看向堂下站得笔直的谢翎,她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小姐,我们不要趟这趟浑水了,侯爷他是大长公主的女婿,就算被定罪了也不会死,你一旦说出真相,昌邑侯会对我们赶尽杀绝的。”
“可是……”秦柔也知晓其中利害关系,他们秦家被外放,无权无势,若是被昌邑侯记恨,一旦走出皇城肯定会横尸野外。
那夜她捡到了谢翎遗留下来的东西,想要找到他相还,却不料撞见浑身是伤的关衢宁,他不仅喝醉了酒,还怒气冲冲。他知道她曾是谢翎的未婚妻,想对她动手,争执之中她不小心推了关衢宁下水,她与丫鬟慌张地离开了巷子,没想到第二天就听闻了关衢宁的死讯。
秦柔抓着丫鬟的手,心神不宁,莲心为求自保,咬着牙劝道:“小姐,千万不能出去,咱们就当没发生这档子事,您还是别看了,快走吧,今夜我们就要随老爷离开汴梁城了,小姐不要节外生枝啊。”
莲心拉着秦柔,挤出了水泄不通的衙门,秦柔看了最后一眼,终于狠下心来走上马车,与丫鬟一道离开了府衙。
街上有马车疾驰声,秦柔掀起帘子,便见樊府的马车擦肩而过,疾风掀开车帘,也吹起了佳人脸上的面纱,让秦柔看清楚了她。
郡主来了,谢翎应该会无事吧,秦柔放下车帘,带着愧疚离开了府衙。
崔荷去朱雀街找昨夜碰到的卖货郎,可找遍了朱雀街都寻不到他的踪迹,忖度再三,崔荷不想再浪费时间,便独自一人又回到了衙门。
若有必要,她可以为谢翎作证。
堂上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昌邑侯一口咬定是谢翎干的,谢翎死不松口冷硬驳斥,两个人提出的证据被推翻不作数,因为没有人亲眼目睹案发经过,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就无法断案,孔大人感到无比棘手。
“谢大人,本官问你,案发时你究竟在何处,在做什么,可有人能证明?”
“不知大人所说的案发是指什么时辰?”
孔大人看了一眼案桌上仵作给的验尸卷宗,死者死亡时间大致在十五的二更天左右。
“一更你在何处?”
“街上。”
“与何人?”
“我一人。”
“二更天呢?”
“街上。”
“与何人?”
“一人。”
孔大人盖上卷宗,神情凝重:“那便是没有人证。”
“有人证。”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娇柔的声音,众人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从人群中翩迁而至,她身穿织金纹绣蝶袄子,月白色的丝织罗裙,挽了个垂髻,鬓间插着素兰玉簪,面纱遮挡住面容,只余一双秋水剪瞳潋滟动人。
看她身姿纤柔,定是一位绝世美人。
谢翎侧首,看着走近的崔荷,不由沉下了脸来,枉他费尽心思替她隐瞒,她怎么愚蠢到自己撞上来?
“堂下何人,为何以纱遮面?”孔大人看着这名妙龄女子,不由与之前章肖的话联想在了一起,难怪不肯说自己与谁在一起,若是被人知道婚前与其他女子幽会,那大长公主和郡主的脸要往哪儿搁。
崔荷摘下面纱,孔大人待看清楚崔荷的面容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郡主你与忠勇侯有婚约在身,你的证词,本官不予接纳。”
“若是有我呢。”人群中有冒出了一个人来,许如年背着手,踱步走到堂前,站在谢翎身边,冲他颔首一笑,“抱歉,费了些时间。”
“还有我!”樊素看见崔荷和许如年出来了,她咬了咬牙,也跟着站出来。
昌邑侯一家看着赶来作证的安阳郡主和许如年,纷纷出言道:“大人,他们都是忠勇侯的至亲好友,肯定会为他说话,他们都在作伪证。”
如今形势生变,突如其来的人证打破了场上僵局,孔大人不知该欢喜还是忧愁,真有人证,早干嘛去了。
许如年丹凤眼带着笑意,打开折扇,一派风流:“大人,上元那日,我们四个一起在云归楼喝酒畅聊,直到二更天,忠勇侯才将郡主送回公主府。”
孔大人面露不满:“那为何不早点站出来说?”
许如年:“婚前相见,总归不合礼法,我与樊素小娘子有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心,便做局将他们二人请来一聚,若是不信,可通传云归楼掌柜。”
许如年纸扇一合,扭头看向眸色阴沉的昌邑侯:“关公子一事,我倒有几分眉目,昌邑侯可想听听?”
事到如今,昌邑侯也想听听他们几个能作何狡辩。
“愿闻其详,但是许大人,老夫要提醒你一句,切莫为了替人开罪而作伪证,与你仕途无益。”昌邑侯背着手,冷冷斜他一眼。
昌邑侯眼底的威胁若换做旁人可能会害怕,许如年却不怕,他有个吏部的爹,若是得罪了昌邑侯,一纸调令将他调回江南水乡做个闲散县官也是极好的。
许如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有人拎着一个牛皮兜袋走上前来,许如年接到手中,从里面掏出一条玉带递给昌邑侯,问道:“侯爷,这玉带看着可还眼熟?”
昌邑侯接过玉带,仔细端详了片刻,玉带上的宝玉皆是上乘之品,做工精细,雕琢工艺水准极高,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是这又有何特别之处?
一旁的世子夫人觉得眼熟得很,她不顾丈夫阻挠,一把捞住了玉带的一头仔细摩挲,直到看到上面被磕破的缺口,才确定这是谁的东西。
她颤声说道:“公爹,这是衢宁的玉带。”
昌邑侯脸色微变,眉心不安地跳动起来,他无声瞥了一眼儿媳,从她手中抽回玉带,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这是何意?”
许如年向跪在地上的两个奴仆扬了扬下巴,说:“您不如问问关公子的这两个奴仆。”
昌邑侯怀疑的眼神扫过地面上的两个人,章肖和岑远浑身寒毛竖起,双臂撑地的手微微发着颤,虽然这条玉带和公子的死没关系,可是到底做了亏心事,他们都缩着脑袋不敢抬头。
昌邑侯攥紧了玉带,横了底下两个卑劣的奴仆一眼,府中有奴偷盗主人家的东西到黑市里面发卖换钱,这种腌臜事多见于后宅,只有主母治下不严才会发生这种事。
他没想到自己孙子身边竟真的有两只米缸老鼠,而且还被外人发现了。
许如年见他们都不开口,便主动解释:“这两个刁奴在外欠了赌债,将关公子的玉带拿去黑市典卖,卖了钱就还债,但是最近他们二人又欠了一笔债款,孔大人,我有一个合理的猜测。”
“他们二人被关衢宁发现倒卖自己的物品,三人起了争执,关衢宁以一敌二不是对手,被他们二人合谋杀害推进了护城河里,害怕被人发现便隐瞒真相,再借机栽赃嫁祸给谢侯爷。毕竟关公子之前因伤害郡主而被下狱,谢侯爷与他也算结了仇嘛,嫁祸给谢侯爷,岂不是一石二鸟,孔大人,您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孔大人并不会因为许如年的单方面推断而下判断,但既然许如年提了这么一个思路,便再审一审这两个奴仆。
“章肖,岑远,你们二人可有话说?”
章肖二人趴伏在地上,两股战战,浑身抖如筛糠,他们本就对昌邑侯撒了谎,如今自己做的事又被人挖出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皆是心惊胆战,口干舌燥,浑身冒起了冷汗来。
这番动作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有问题,孔大人再次敲响惊堂木:“章肖岑远!还不速速招来!”
这两人本已是强弩之末,忽然感受到地面一阵山崩地裂般震响,衙役威武之声,如雷霆千钧,身后众人目光如炬,让他们二人如芒在背。
岑远最先扛不住认罪:“青天大老爷,我们真的没有害公子,我们是冤枉的啊,那夜我们听公子的话去堵郡主,公子想染指郡主,坏了忠勇侯的婚事,他喝令我们二人离开窄巷,我们两个去赌坊玩了一夜,根本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我们真的是冤枉的啊大人。”
此话一出,庭外众人发出了更大的哗然。
一个世家贵胄竟然做出这种腌臜手段去毁人清誉,实在不难让人怀疑昌邑侯府的教养。
“昌邑侯府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子孙,当真是家门不幸啊。”
“郡主长得这么美,也难怪招惹是非。”
“婚前就该待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已经定亲了怎么还不守妇道。”
“若是郡主不出门,也不至于有飞来横祸。”
“那凶手到底是谁啊。”
身后嘈杂的议论声层层叠叠,如海浪击石,留下一地的白沫。
其中对崔荷的指指点点最多,崔荷也不是心硬如铁之人,虽早有准备,可仍止不住面色发白,做错事的人又不是她,为何要说她的不是。
谢翎敏锐地发现了崔荷的不妥,她原本就白皙的脸蛋如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唇上新添了几道咬痕,显然是在惊惧,谢翎嗤笑一声问道:“崔荷,这就害怕了?”
崔荷斜眼乜他,谢翎勾起的唇角,似是在嘲笑她突如其来的胆小,崔荷定了定心神,横他一眼,轻哼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皮没脸。”
谢翎但笑不语,待孔大人怒喝了几句肃静后,衙门才重新恢复安静。
昌邑侯满脸铁青,额间冒出了汗珠,呼吸急促,已有不祥之兆,谢翎决定再添一把柴火,于是阔步上前对孔大人说道:“孔大人,这两个奴仆前后说辞不一,先给本侯爷泼了脏水,又给关公子泼脏水,如今还要将郡主拉下水,其心可诛!”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本侯爷十五那晚确实是与郡主私下见面了,但在场有四人,我们可以互相佐证,至于事情的真相,孔大人不妨严刑拷打这二人便能听得真话。”
“来人,拖下去严加拷问!”
待章肖与岑远凄厉的喊冤声远去后,孔大人最后一次敲响惊堂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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