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问这个?”陈司悬道。
宋墨玉也不想瞒他:“今天让大家找药材,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找到木血竭的。”没有了这味药材,其他药材不管找多少也是做不成续命汤的。
“木血竭我知道谁有。”陈司悬道。
这味药材名字带血比较特殊,陈司悬一直记得很深刻。他顿了顿说道:“陇州知州王原纯有心腹绞痛的毛病,他的府邸应当备着这味药材,而且还不少。”
“这你都知道?”宋墨玉又刷新了对自己对象的认知。
“闲来无事了解父亲的政敌以及依附其的党羽,也是我前些年常做的事。”陈司悬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等会把鸽子唤来,这里就你没有患病,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由你去信给我三哥,叫三哥解决木血竭的事情。王原纯害陇州至此,要他的命都是轻的,要木血竭算什么。木血竭质轻,到时候便在西面断桥接头交接。”
“什么?!要我写!”宋墨玉后退一步,生意忙的她已经久未练字,写防疫十法都有狗爬字的迹象了,天可怜见,现在还要她代笔给陈司悬的哥哥去信。
“你放心,我哥写字水平和你差不多,说不定你俩还能欣欣相惜。”陈司悬在旁边宽慰她。
宋墨玉写得无比认真,有一种板正的别扭感,最后默默在落款处写上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此时从宝陵县到陇州的路上,邵仲平正策马带着众人运着一筐筐的东西赶来。
若宋墨玉在场便能认出那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她之前让匡英州他们在官田试验种植的土豆。
如今已经丰收了。
◎自家的孩子只有自家心疼◎
壁山县县衙亦在地动中塌得不成样子, 唯独牢狱构造奇特很是结实稳固,几乎没受什么影响。
县令何启便把牢狱改做临时县衙,平时一应官员都在此处办公议事。
何启做主, 牢狱里头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继续严加看管, 但只是犯些小罪的犯人,只要愿意在地动中出力的, 全都从轻处罚。
此时的何启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一个整觉,县丞痛失两子,主簿卧病在床……如今县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能主事。他头上半数的白发几乎都是最近新长出来的。每一根白发上面都是无尽的愁绪。
“大人, 卑职有事禀报。”捕头脚步匆匆入内急声说道。
何启现在看到有人急匆匆过来就发愁。
不是这个来说米粮被褥衣物炭火短缺要死人了, 又是那个说有产妇临盆找不到稳婆, 还有哪一处又有坍塌风险……
何启抬头看着捕头:“疫区如何了?”
他家乡幼年便经历过瘟疫,是以何启在发现有疫病苗头时便力排众议把县城南面划为疫区,建木墙作为围挡,最大可能减少疫病扩散的风险。若疫病一旦扩散,到时候整个城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一切都会付之一炬, 谁也逃不掉。
末了何启又补充一句:“陈家小公子如何了?”
这次的疫病来势汹汹,前所未见, 城中尚在的大夫全都彻夜不眠研究药方,可都于事无补。现在老百姓若有发高热的甚至都会瞒着,唯恐自己被送入那疫区等死。
之前还有人以陈司悬染病却未入疫区的事做文章,以此拒绝搬去疫区。
想到陈司悬,何启只觉得自己的头都痛炸了。
于公,陈司悬是奉了陈国公之命前来救灾, 凡事亲力亲为, 没有一点架子, 不知道从废墟里头救下多少百姓。于私,陈司悬是陈家小公子,身份尊贵,比不得平头百姓。
若要让陈家人知道陈司悬不止染病还搬去了疫区,何启都不知道如何交待。好在陈司悬发话,把这消息瞒得死死的,连就在隔壁县的三公子陈司靖都还不知情。
却听捕头说道:“大人,那些病人好像都好起来了。”
何启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已年过五十差点没闪了老腰:“你细细说来!”
捕头便将在墙上看到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何启火急火燎朝外走去:“走,我亲自去看看。”
当何启来到疫区外头时,正碰见差役带着一批新的病人准备送入疫区。
这批新病人中有十口都是一家人,从老到小,整整齐齐一个没落下。当然也属他们闹得最凶,一路骂骂咧咧地不肯进去,先说自己没病,后又说他们没犯法,凭什么这么对他们。
见有人抱团反抗,其他新病人也借势吵嚷起来,有几个病症尚不重的眼睛瞄来瞄去,似乎是想直接闯出去。他们身上都带着病,这病传染得有多厉害大家都很清楚,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就算手无寸铁,但他们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
差役自然不会惯着他们,直接拔刀不近不远地对着他们,但凡有一个人敢闯过来,他们便敢下手。
看着锋利吓人的大刀,他们也歇了心思,老实得跟个鹌鹑似的排队等着疫区的大门打开。
“大人。”现场的几个差役看到何启过来都行了个礼。
何启摆手,直接说:“拿梯子来!”
他要亲眼看看疫区里头,是不是和捕头说的一样。
这批新进去的病人,本来以为会看到尸横遍野唉声叹气的场面,没想到一进去就傻了眼。
仅仅一日之功,原本乱如散沙,各负生死的疫区便大变模样。
众人以宋墨玉、陈司悬还有江、李两位郎中为中心,他们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此时众人已经齐心协力清理出了一片宽阔平坦的区域,用于放置他们翻找到的药材还有食物。
大家又在平地上搭了许多土灶,用找到的土罐、铁罐、锅子等做容器,根据宋墨玉那《防疫十法》的要求,烧井水的烧井水,煮布条的煮布条。还有人负责灭杀老鼠,有的人则看管蟾蜍等着取蟾衣,还有的修缮草屋或者劈柴。
若不是还能看到那些废墟,这里头简直不像是什么疫区,就像一个很常见的小村子。
大家各司其职,戴着面巾远远隔着,时不时闲谈几句,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娘,这里好像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新病人中有人开口道。
另一人猛烈地咳嗽着,额头烧得滚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只觉得有很多人影在远处晃悠:“我们这是到阴曹地府了?那是阎王还是小鬼?”
本来在做事的人中有人发现了这些新病人。
他们热情地朝着这些人走来,先用艾草在他们周围熏了熏,又一人给他们发了几个布条,让他们学样戴在面部还有手部,不要让皮肤裸露在外。
何启在这些人中找寻片刻,终于在一个转角处看到陈司悬。
他估摸着日子,陈司悬的身体应当已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会应当躺着才是。但何启睁大眼睛看去,却发现陈司悬步履虽然还不大稳健,可周身看着都比之前好了许多,断然没了那将死之相。
陈司悬身旁还有位简单束发的姑娘,虽然穿着男装,但看着是姑娘无疑。这姑娘很是受里头病人的欢迎,许多人遇着什么问题总喜欢过去问问她。
何启招招手把捕头叫过来:“里面那位姑娘是谁?”
捕头忙道:“大人,她就昨天叫小牛去县衙报信的人,是湖州宝陵县云鹤镇人。说她的兄长还有朋友运了上千斤的粮食,要从西面断桥过来救灾,希望我们派人去接应。”
“原来是她。”何启知道这件事,却不认得这个人,“她怎么进去了?”
人家好好来救灾,看着也无病无灾的,怎么倒把人家送进去了。
捕头也无奈:“大人,这和我们没关系。昨日送陈小公子来此地,我等都没反应过来,这姑娘跑得那叫一个快。别人都是恨不得往外跑,她是非要进去送死。”
“所以,是因为她进去后,这里头才有了这般变化?”何启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
捕头点头又摇头:“这也说不准,里头还有江愿、李庆余两位郎中在。说不准是两位郎中想出了治疗疫病的药方呢。”
何启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毕竟宋墨玉浑身上下看着跟郎中、大夫没有一点关联,想来只是进去的时机凑巧。
“且快去叫人传那两位郎中,问他们是否有了治愈七日死的方子。”何启道。
内外要传递消息,为了安全起见,如今都是用弓箭。捕头让人写了字条捆绑在箭头上,然后他在梯子上搭弓一拉,离弦之箭便稳稳当当射到了江愿附近的木板上。
江愿听得声响,扯下箭上的纸条一看,立即一拍大腿。
光顾着跟在宋墨玉身后讨教了,他和李庆余都忘了把找到药方的事告诉外面了。
他当即也登到高处,用力朝着外头挥手。
外头的人见他挥手喜不自胜,因为字条中言明,若已找到七日死的药方就朝外头挥手。
许许多多围绕在疫区外头打探情况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欢呼起来。谁都希望这场劫难快些过去。找到疫病药方是这些天以来最大最好的消息了。
大丰商会也一直派人守在外头,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兴高采烈地回去禀报。陈幕一个大好男儿背过身去哭了一场。
他马上就擦干眼泪,之前宋墨玉不止让人给衙门递了消息,也让人给大丰商会去了消息,掐算时间,这会想必救下陈平的那些人带着物资应该快到了。小公子既然有了宋姑娘相助无事,他也可放心去断桥接应了。给三公子的信里也不用再隐瞒小公子的近况。
一切都好起来了。
疫区的大门再次打开。
何启本来打算亲自入内一探究竟,但好歹被众人劝住。
最后商定由捕头带两个捕快入内去把药方取出来。
差役们都在大门旁边严阵以待,谨防里头的病人趁机动乱跑出来。
但想象中的乱并没有出现。里头的人甚至都没几个往大门的方向来,要么做着自己的事,要么在闭目养神。
三人一进去就看到了在门边等待的江愿和李庆余。
江愿和李庆余都蒙着面,远远地把折好放在竹筒里的药方丢了过来,正丢到捕头脚下。
李庆余扯着嗓子大喊:“这是宋神医给的两种药方,画着一个十字的那张是治疗用的,没画的那张是预防用的。药材份量颇有不同,切记切记。另外还有一张是宋神医交待的防疫十法,遵照上面的做,才能从源头开始阻断疫症。”
宋神医?难道说的宋墨玉?捕头来不及多想,收好药方问道:“两位郎中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药方里头的药材,我们全都要,越多越好。”江愿道。
现在疫区里的药材远远不够,他们这些人没有彻底治愈前,是不可能从这里出得去的。里头既然没有,那就只能找外头求援了。
捕头也很是敬重他们,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到所需的药材,届时再找些保暖的衣物、被褥送来。
先前觉得疫区的人早晚会死,是以供给疫区老百姓的物资份额和外头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但既然现在得疫病的人有了希望,那些东西自然也不能少了他们的。
这场会面匆匆结束,捕头按照何启的吩咐立即把药方抄了许多份送去给城中的各位大夫郎中。
何启见疫病的事情稳定了,便把心思都放在了号召城中尚存商户捐款款物,有力出力,一块通路上来。
先前大家都怕疫病不怎么肯帮忙,但现在疫病有了防治之法,总不该怕了吧。
何启在任五年,不说有功但说无过,别的官员此刻都倒下了唯独他还在坚守,不少商户和老百姓们都颇受感染,自发组成了通路的队伍。
西面断桥。
按照宋墨玉说的,宋雪名他们应当是晚上才会到这,但眼下黄昏时分他们就已经到了。
“哥!”陈幕一眼就看到了马背上的陈平。宋雪名还有唯安镖局的人也都完好无损地过来了。
陈平当初伤势虽然严重,但吃了宋墨玉给他的包子又好好休息了一路后,此时几乎已经好了一半。
他一见陈幕问的第一件事就是陈司悬的病。
陈幕自然实话实说,话里高兴不已。
宋雪名听了却立即上火:“什么?我妹进疫区了?”
那天入夜宋墨玉一直没回去,他们才看到宋墨玉留下的字条。后来又经历了一场小型地动,宋雪名生怕妹妹被困在山中,根本没按宋墨玉说的另一条路走,还是走了陈平的那条险路。
一面找一面赶路,所幸都没看到宋墨玉,这才稍稍放心。没想到一来这就听到这消息。虽说妹妹有治病良方,可万一染病还未治愈前也是痛苦不堪。
自家的孩子只有自家心疼。
宋雪名当即丢下其他人,火急火燎地朝着疫区的方向去:“大哥来也!”
马身快如残影。
陈幕:“……”要不说这是兄妹俩,都一样的快。
“哎呦——”可惜此处地势陡峭非常,纵马的宋雪名摔下马整个人都摔懵了。
最后宋雪名被人抬到了板车上,陈平默默拍了拍宋雪名的肩膀:“宋郎君,同病相怜啊。”
宋雪名抬手捂住了脸,太丢人了。
韩达带着唯安镖局的人稍作休整后,就去了北面修路的地方。来都来了,他们总要做些什么,才无愧于行走江湖的一颗心。
陈幕本想把陈平和宋雪名带到大丰商会的棚屋修养,可惜不管是宋雪名还是陈平都只想去疫区。陈幕没办法,只得把他们俩病号连带着一车粮食和御寒的东西送了进去。
守疫区的差役都要惊呆了。以前都是疯了般想逃离疫区的,现在怎么一个个的没病还非要进去了。
疯了,一定是疯了。
那一车粮食还有御寒的东西来得正是时候。
粮食里头带着几大罐子粗盐, 毕竟人吃了盐才有力气。除此之外,还有四十斤宋墨玉之前腌的咸肉。
大家伙听说这些都是宋家兄妹俩千里迢迢运来救灾的物资,他们分得那些米面瓜果已经感激不尽, 哪里还好意思要那些咸肉, 都推说不用,只让宋墨玉留着自己吃。
宋墨玉见大家都是这个意思, 笑眯眯地应下来,还真让人把那四十斤肉送到了她的草屋里头。
最后进来的那一家十口人却暗自有了意见。
四十斤肉两百多个人分怎么就不够了,一人怎么也能分一二两肉呢。
他家有十口人, 能分到的就是一斤有余!
宋墨玉表面上大公无私, 说得好听, 还不是把那四十斤肉收下了!欺世盗名!
旁人见这户人神情不对,还以为是他们初来乍到不知道到哪取水,当即热心地指点,还把自己洗刷过的干净盆借给他们。
这家人接了盆,跟着新邻居一块去水井处打水。
边走边拉着邻人闲谈:“不知道这位老哥哥怎么称呼?”
“免贵姓许, 单名一个铸字。大家伙都叫我老许。”许铸正是之前的那位说书先生。
年过四十, 人很是开朗健谈。
他的病情本来和陈司悬差不到哪去,但如今脸上的青紫斑块, 因服过续命汤后已消减不少,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无病一身轻,许铸现在满面笑容乐呵得很。
“许老哥,我家来这来得最晚,看你想必是这里头的老人了。”叫甄四的男人搭上许铸的肩膀,以此来拉近关系。
许铸瞥了他一眼, 没吭声。
甄四继续说:“我就纳了闷了, 刚才分东西的时候, 怎么大家都听那个小娘子的?就算那些东西真是她运来的,但既然是她捐给大伙的,也不能这么由着她胡来啊。她岁数都能做我女儿了,她能懂个什么?!四十斤肉啊,谁都知道生病只有吃了肉才好得快呢。你看她面色红润有光泽,哪里像个病人。我看都是为了她那几个情哥哥,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风流快活呢……你若是不服只管说出来,到时候我们再拉上别人一块去分说……”
甄四还没抱怨完呢,就猛地被许铸甩开了手,还被许铸狠狠推搡了一把,险些没被旁边的大石头绊个狗吃屎。
许铸恶狠狠地瞪着他,犹自还觉得不解气,又连忙把自己方才借出去的盆抢了回来,还往甄四身上吐了把唾沫:“我呸。宋神医也是你能说的,我们这两百人的命都是她救的,别说那肉本来就是人家千辛万苦带来的,就算是官府发的,那又怎么样?!那也是该是她的!我们两百条命别说四十斤肉,就是四百斤四千斤肉,我们要能给宋神医我们也肯给!你算哪里跑出来的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在背后说小姑娘的是非。”
许铸越说越气愤,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
南面还能用的水井不多,往这口水井边走的人本就不少,忽然看到许铸和甄四吵嚷起来,顿时都围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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