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毒药毕竟是毒药,吃下去之后,轻则发热咳血伤身子,重则两腿一蹬一命呜呼,要不是到了紧要关头,她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赌。
但就在方才,这个刺史让谢钰在她和百姓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毫不犹豫地取出丸药吞了进去。
第100章
沈椿突然喊出这一嗓子, 就连谢钰都是一愣,面上不觉挂了忧色,难得惶急地向他看了过去。
胡成文反应最快,阴恻恻地质疑:“我们才说要试药, 沈娘子便患了疫病,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吧?”
沈椿用帕子捂着嘴, 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道:“大人明鉴, 前两日我就觉得身上不舒坦, 咳咳咳,我还以为是累着了,这几天一直在家里修养...咳咳咳咳, 直到身上发热,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得了疫病, 还没来得及上报呢,大家伙儿就来了,我不好不实话实说...”
“我得病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一来,贸然取我的血, 岂不祸害了乡亲们?”
胡成文仍是不信,冷笑了声:“那还真是巧了。”
这药性着实猛烈,她很快就体力不支靠在门边, 有气无力地道:“您若是不信,请大夫来一看便知。”
胡成文正有此意, 立马传来附近驻扎的几个大夫,另他们戴好纱罩去给沈椿诊脉——为了不让沈椿钻漏子, 他甚至特地拦住了没让她师父周神医过来。
沈椿脉象时急时缓,虚浮无力, 再加上身上发热,咳血不止——分明就是瘟疫的症候,几个大夫轮番把过脉,向着胡成文如实回禀。
胡成文自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突然横生出这等枝节,他脸色渐渐阴沉,几个最先传谣的泼皮观他面色,眼珠转了转,张口便继续胡搅蛮缠:“不管怎么说,沈大夫也比我们晚得病这么些天,她身上指定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咱们还是...”
见沈椿也得了疫病,围住沈家院子的百姓不觉灰心,也不敢再提取血之事,但被他这么一煽动,一群人又有些蠢蠢欲动,目光不自觉向沈椿看了过去。
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完,谢钰手指一松,弓上搭着的羽箭激射而出,这人脖颈中间很快炸开了一蓬鲜血。
随着他的出手,身后的谢家部曲也应声而动,几个点射,最先在沈椿小院闹事的几个泼皮立刻倒地,转眼就没了气息。
胡成文勃然大怒:“谢钰,你胆敢屠杀百姓!!”
谢钰收起长弓,长揖一礼,沉声道:“大人莫要心慈手软,这几人妖言惑众,动摇民心,阻碍防疫,其罪当诛!这些百姓不懂律法也就算了,大人身为蓟州父母官,怎能听信这些妖言佞语?”
他虽然比胡成文低了好几个品阶,但气势丝毫不落下风,只见他提气高声道:“寻医问药乃是世间正理,谢某曾经手过一桩案子,几个妖人趁着疫病扩散蛊惑人心,患病的百姓不去看病抓药,反倒是搞起了人祭的法子,后来疫情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越演越烈,闹得当地生灵涂炭,百姓十不存一!”
他目光清寒,扫视一圈:“若有人再敢妖言惑众,格杀勿论!”他抬高嗓音:“来人,点火,把这几个妖人焚烧示众!”
谢钰见事分明,三言两语就说到了重点——得病就该看病吃药,谁听说过得病了喝人血就能痊愈的?这谣言一旦传开,万一大家听信了这些偏方邪法,到时候疫病不能根治,整个蓟州怕是要大乱了!
胡成文心下恨极,偏偏谢钰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得。
几个差役上前,用绳索把那几人的尸首套了出来,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儿,直接把这几具尸首扔进火堆儿化成了灰!
这些百姓本来就是被煽动得头脑发热,先是沈椿说自己也得了疫病,有了缓冲,又眼瞧着煽动造谣的这几人被无情射杀焚尸,他们这会儿头脑也冷却下来,哆哆嗦嗦地跪下行礼,连连保证自己再也不敢听信妖言了。
即便如此,谢钰也不放心沈椿继续留在这儿,他转向胡成文,请示道:“经此一事,沈大夫也不好继续留在疫村,正好下官在郊外有一处院子,四下空旷,正适合沈大夫养病,下官担保,绝不会让疫病扩散,还望刺史允准。”
按照规矩,疫村病人无事不得出村,除非有刺史手令,贸然出村者按重罪处置,一样要格杀勿论——谢钰自然不会私下接沈椿出村,倒把她好好的良民变成了罪人。
胡成文哪里肯应,正要驳斥,就见谢钰又施一礼,神情磊落淡然:“胡成武贪赃枉法,意欲封锁消息纵兵屠村,若非沈大夫冒死送出消息,只怕附近千口人的性命难保,她有大功在身,本就应该重赏,大人深明大义,一定会行这个方便的。”
胡成文明面上大义灭亲,已经和死去的胡成武划清界限,谢钰这么一说,如果胡成文拒绝沈椿出村养病,倒显得他蓄意报复一般,日后必定会落人口舌。
这便是正儿八经的阳谋,谢钰这手段用在明处,由不得胡成文不答应!
胡成文心里大恨,面上还不得不挤出一副笑脸:“那是自然,即便谢同知不说,本官也打算接沈大夫出来养病,既如此,此事就交给谢同知处理了。”
语毕,他再按捺不住满腔怨毒,转身拂袖而去。
倒是谢钰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神色泠然,他又很快收回视线,先是驱散了围在沈椿小院附近的百姓,蒙上纱布把沈椿抱上了马车。
这药性实在霸道,沈椿一身一身的冒出冷汗,这会儿已经快昏过去了,意识混沌间,她感觉到身子一轻,似乎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现在脆得如同玻璃人儿一般,谢钰生怕颠着她,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也不顾疫病传染了,直到入了城郊小院,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榻上。
沈椿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意识终于清醒了些。
意识朦胧间,她看到谢钰站在床边儿,心下莫名安稳了点儿。
她身上实在没力气,抬手指了指胸口,气若游丝地道:“这里...药...一枚褐色的药丸。”
谢钰见她脸色惨白,着实心惊肉跳,手心攥出一把湿汗。
他还以为她准备了治疗疫病的弯腰,伸手探入她衣襟,手指四下找寻,无意中碰到一片温软隆起,他面色稍僵了下,心里暗骂自己该死,他手上动作不停,很快摸索出一枚褐色丸药。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脑袋,送水帮她吞服了
没想到沈椿吃药之后,立马抱着床边儿的痰盂呕吐不止,她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哇啦哇啦吐出许多酸水来,最后呕出一枚溶解了小半儿的药丸,脸色这才终于好看了些。
谢钰这会儿也觉出不对来了,手下给她拍背不停,神情却极严峻:“你到底吃的是什么?”
沈椿勉强挤出几个字:“催吐丸。”
她费劲地解释:“我总不能真让他们抓去放血,所以我特意炼出了几颗三魂散,假装也得了疫病蒙混过去,但那药药性太烈,我怕给自己吃死了,所以又提前准备了催吐的药。”
为了能够把三魂散顺利催吐出来,她还特意给自己灌了几大瓶清水,虽然她遭了大罪,但幸好是安然无恙地度过此劫了。
听她说完,谢钰身形僵硬,转眸瞧了她片刻,忽的问:“你是什么时候吃下三魂散的?”
沈椿脑子昏沉着,下意识地实话实说:“就是...胡刺史问你要不要取我血的时候。”
谢钰定住。
他双唇翕动了半晌,胸膛随之起伏,恼怒沮丧挫败失意,好像万千虫蚁啃咬,他也分不清自己自己到底是何心绪,他眼底蒙上一层青幽水色,胸膛的温度一点点凉了下来。
因为她从未被他守护,也不曾被他坚定地选择过,所以她宁可拿自己的命去赌,也不愿意再信他一回。
一种比黄莲还苦的滋味在他舌尖蔓延开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到底是没有机会重来了。
又过了许久,他齿间溢出二字:“罢了。”
他嗓音低哑,却着意放的轻柔,为她解开外衣,小心扶她躺下,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掖好被角,方道:“你今日定是累了,先歇下吧。”
沈椿确实是筋疲力尽,沾上枕头就要睡着。
谢钰俯下身,似乎想要亲吻她睡颜。
沈椿双眼微合,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
他猛地定住,终于回过神,有些踉跄地出了屋。
......
沈椿虽然没得疫病,但也因为服毒伤了元气,好吃好喝地养了几天才能下地。
谢钰无论多忙,每日总会抽空来看她,只是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生疏客气:“...今天恢复得如何了?”
沈椿有些不自在,毕竟俩人年前才说过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兜兜转转又碰上了头。
她挪了挪屁股:“还,还成吧,余毒慢慢清干净了,我现在也能正常走动了。”
谢钰微微颔首:“你在这儿只管安心修养,缺什么只管说。”
他倒也不冷淡,只是客气,超乎寻常的客气,好像怕打扰到她,又好像在和她刻意保持距离。
沈椿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她想了想:“我好的也差不多了,再住在你这儿也不合适...”
谢钰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问她:“你的意思是...”
沈椿心里嘀咕,她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还用问?
她两腿一蹬,干脆下了地:“我还是去其他地方住吧,你上报的时候就说我已经痊愈了...”
谢钰脸上勉强维持的镇定终于崩塌,沈椿就觉得腰上一紧,被他从后环抱住,紧紧地箍在了自己怀里。
“昭昭,别离开好吗?”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底下高傲的头颅,贴近了她。
他双唇擦过她的软耳,轻柔地贴在她耳畔呢喃,说出了此生从未说过的两个字。
“求你。”
这几天日日都能见到谢钰, 沈椿难得的开始心神不宁。
那天胡刺史逼着谢钰在她和疫村的百姓之间做选择,本能的,她服了毒。
她发现自己在害怕,她害怕谢钰的回答。
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自从俩人和离之后, 她明明对谢钰不抱任何期待了。
可既然已经服了毒, 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谢钰的答案了, 她这辈子也不该再动摇了。
但就在之后, 谢钰为了保护她, 张弓射杀了那几个闹事儿的,让她些微地动摇起来。
她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声音,怂恿着她再试一次, 让她不要错失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在这几天,这把声音在她脑袋里萦绕不散, 被她慌乱地压了下去。
为了不让自己动摇,沈椿翻来覆去琢磨半宿,终于下定决心走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抱住了她,甚至不惜放下身段, 软语恳求她。
沈椿做梦都没想到,谢钰会开口求她留下。
要不是亲耳听见,她简直难以想象, 这句话是从那个目下无尘,清傲孤高的谢钰嘴里说出来的。
她心里坚若磐石要离开的念头忽然晃动了下, 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破土而出。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谢钰一动不动, 任由她目光定在自己脸上,一双清冽眸子望进她眼底。
两人对视半晌, 还是沈椿实在吃不住,她本来想直接拒绝的,但等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转成了犹犹豫豫的一句:“你,你先放开我。”
她还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
谢钰却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你先回答我。”
他眸光实在滚烫惊人,沈椿避开他的目光,嘴里胡乱敷衍:“你,你总得让我想想。”
被谢钰这么看着,她根本没心思想什么留不留下来的,只想快点打发他走人。
谢钰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把她托抱起来,小心放到床边儿:“正好你身子不适,不宜走动,就在这儿想。”
沈椿脸色发苦:“你能不能先出去?让我一个人想想。”
谢钰摇了摇头,语气却温柔:“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掌心的温度暖暖地烘着她:“以前是我不好,总是忽视你,让你伤心,现在就让我一直守着你吧。”
他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沈椿压根无处可逃,她手指不安地绕着裙角,在他的目光下,艰涩地思索起这个问题。
谢钰说的留下,肯定不是单纯的留下,现在两人的关系这样暧昧,只要她选择留下,就等于答应了再次接受他。
她能感觉到,谢钰现在真的很喜欢她。
但他这样的喜欢能持续一辈子吗?他会不会因为她又做错了什么事儿,说错了什么话,转头厌弃了她呢?
两人的出身性情喜好差的那样远,他们又能走多久呢?
她被谢钰的目光包裹着,这屋里谢钰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心思烦乱,忍不住站起身。
谢钰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谢钰居然这么能缠人!
她被逼的急眼了:“我,我去小解总行了吧!”
谢钰脚步这才一顿,只是目光仍落在她身上,直到她钻进一个净房,两扇门涂着金漆的小门合上,才终于剪短了他胶着的视线。
沈椿在净房里磨蹭了会儿,又在后院转了好几圈,直到听见有人唤她:“夫人...沈娘子。”
沈椿转过头,就见长乐小跑着向她走来,他压低声儿:“沈娘子,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咱们借一步说话。”
沈椿和他走到一棵树下:“你说吧,什么事儿啊?”
长乐犹豫了会儿,这才轻声问:“您知道我们大人为什么会被贬谪到蓟州吗?”
沈椿愣了
下,她只知道谢钰被贬谪了,具体原因她还真没想过,也不知道长乐为什么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个。
她迟疑着问:“他,他被人陷害了?办差不利?“
长乐嗐了声:“您这就小瞧我们大人了不是?您什么时候见他当差出过岔子?!”
他飞快看了沈椿一眼,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他...是为了帮您顶罪。”他不等沈椿询问便开了口:“之前您被谢无忌带走,又牵扯进弩 机图纸丢失一案中,皇上...异常震怒,欲直接给您定罪,全国搜捕。”
“大人为了不让皇上拿捏您,抢先一步认罪,自陈失察之过,被皇上抓住把柄,直接贬到了蓟州,他和蓟州刺史又有旧怨,一路被发配到了穷乡僻壤。”
他说完,向着沈椿深深行了个礼:“为您顶罪都是我们大人自己做的决定,他自己做下的事儿,自己会负责,这些话也不该我自作主张地来说,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大人他心里一直是有您的。”
“大人他素来清傲寡言,这些事儿若是我不说,他怕是会带进棺材里。”
沈椿听得愣住。
‘轰隆’一声,心口堵塞的大石轰然落地。
她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直到谢钰关切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
她怔怔地瞧了他许久,恍然间,她听见自己回答道:“我,我不走了。”
她腰上再次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道,被他紧紧拥入怀里,他贴在她耳边一声声地唤她:“昭昭,昭昭。”
他好像终于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嘴里再说不出别的名字了。
沈椿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急切的心跳。
她展开双臂,回应了他的拥抱。
......
胡成文这人倒也光棍儿,既然这个计策不成,他立马收手,不再纠缠此事,又和幕僚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不得不说,胡成文传谣这招用的颇为高明,他甚至没有亲自动手,只授意周义明去疫村传话,沈椿之血肉能治瘟疫的谣言立马就扩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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