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椿沉默下来,有些局促地拧着手指。
为首的那三个见她踌躇不定,更加卖力地向她嚎哭求饶,希望能留一线活路。
谢钰眼里失望之色更甚。
罢了,金丝雀就金丝雀吧。
沈椿手指一顿,忽的抬起头:“就按照你说得处置吧。”
他说的是对的,这三个人杀她的时候一定不会手软,她不应该那么害怕伤人,也不应该那么害怕得罪人——如果她爹因为这事儿而怪她,那他就不是个好爹。
谢钰并没有因为她的妥协而松口,他直直地看向她,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地问:“怎么处置?”
沈椿为难地看着他,见他神色冷淡,无动于衷,她嘴巴张合了几下,鹦鹉学舌似的开口:“对上不敬的,杖责三十,发卖往西北,为首的三个...”她艰难且缓慢地道:“为首的三个,杖毙。”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掌握他人生死让她不堪重负。
谢钰的神色缓了缓,终于肯松口:“那就按照你的吩咐来,你先回去休息。”
沈椿停顿了下,谢钰瞥了她一眼:“还是你想留下来看他们行刑?”
沈椿转身就跑。
谢钰唇角微微翘了下,又似乎是旁人的错觉。
第016章
处置完下人之后,谢钰便去寻了长公主,和母亲商谈了半个时辰,他才去了大半个月未曾涉足的寝居。
尚未踏进院子,满院异香就扑鼻而来,他之前在寝居里移栽了不少奇花异草,奈何许多名贵花种来到长安都有些水土不服,饶是他翻遍古籍,调整了院里的土壤湿度等等,这些花花草草也还是动不动就死给他看,他便只能由它们去了。
没想到他大半月没照管,本以为花花草草都要死干净了,没想到整个院子居然被打理得生机勃勃,就连池塘里的锦鲤都似肥了两圈,她是那种比较积极的人,并没有因为被禁足而一路消沉。
谢钰似有所动,略缓了缓神,跟她道:“母亲明日会设家宴,你跟着她见一见谢家的几个重要亲眷,我会陪你一道儿去。”
之前常有沈椿忤逆不孝不敬长辈的风言风语流传在外,长公主对沈椿极为不满,打定主意要让谢钰和她和离的,所以也不曾带她认一认家中亲友,但近来周氏说了不少沈椿的好话,再加上谢钰强势,长公主才勉勉强强认了,只是心里对这孩子依旧不认可。
他又取出一沓文书契纸:“这是从那些奴仆身上搜出陪嫁单子和房契地契,你点点。”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桩奇事儿了,沈椿的陪嫁除了一点现银,其余的都在这起子下人手里,这帮下人又是万氏给她挑选的,等于沈椿的陪嫁由万氏掌控着。
但这也怨不得她,承恩伯是个墙头草,她背后无人撑腰,也没有母亲手把手教导她如何经营这些田产铺面,最要命的是她之前大字不识,自然是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沈椿接过来翻了翻,不可置信地道:“我,我这是有钱了吗?”
她这副模样着实有趣,谢钰神色和缓,甚至有心情和她闲聊:“自然,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沈椿一脸的雄心壮志:“以后我要是下地干活得用金锄头啦,喝豆粥也不用掺水,喝一碗倒一碗!”
她拍了拍胸口,一副暴发户样儿:“谁让咱有钱了呢!”
谢钰:“...”
他双唇微动,最终选择跳过这个话题:“若是有空,记得按照嫁妆单子比对排查一番。”
万氏既然敢在嫁妆归属上做手脚,难保不会做出调换陪嫁的事儿——当然这也不是一时之功,还得等沈椿先学会了料理家事再说。
俩人说完这些,已经到了就寝的点儿,沈椿看了眼天色,犹豫道:“你今儿晚上...还是睡外院吗?”
他们大婚已有二十多天,睡在一张床的时间却不过三四晚,如今俩人既然已经说开,于情于理,也确实该考虑圆房了。
谢钰却罕见迟疑了下,继而神色如常地道:“你先睡吧,我还有些公务。”
......
谢家绵延至今,所有谢氏子弟加起来只怕有数万人,当然,如今真正掌权的也就只有谢相嫡出的两支,除了外放做官的叔伯,长公主把人在长安的都唤了回来,向沈椿一一介绍。
沈椿刚把几个长辈认完,忽然听见廊外传来一把温雅的男声:“方才路上耽搁了会儿,是我和景平来晚了,还望伯父伯母恕罪。”
沈椿循声看过去,就见一对儿年轻夫妻走入堂屋,这男子是典型的谢家人相貌,面如冠玉眉分八彩,很是俊朗,女子神采飞扬,眉间英气勃勃,俩人站在一处很是登对儿。
这俩人来得突兀,长公主主动同沈椿介绍:“这是你二堂兄谢锦,这是长缨,圣上的第四女,封号景平,你二堂兄尚公主之后便一直住在公主府。”
谢锦和景平同沈椿见过礼,又笑着对谢钰道:“三郎媳妇过门都快一个月了,我们却一直没见到。”
谢钰见这夫妇俩进来的瞬间,眸光冷淡至极,先是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自己母亲,继而漠然道:“你如今是驸马,最要紧的便是侍奉好公主,谢家人嫁娶,便不劳你费心了。”
实在是夹枪带棒,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他是吃软饭的,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沈椿都怔住,谢锦笑容有些发苦,景平气不过想要开口,被谢锦轻轻一拉衣袖。
谢钰他爹谢国公不管啥时候都是乐呵呵的,忙招呼家人入席,谢锦还不死心同谢钰搭话,指着席间的一道炙羊肉笑道:“我记得三郎小时候爱吃炙烤羊肉,他三岁的时候贪多吃了几块羊肉,口舌还为此生了疮,祖父恼他定力不够,还罚他去宗祠反省...”
谢钰甚至懒得再开口,冷淡地闷嗤了声。
谢锦连着碰了两回钉子,只能好脾气地笑笑,景平公主倒是想发作,但仿佛理亏似的,也硬是咽下了这口气。
沈椿瞧的一愣一愣的——反常,太反常了。
谢钰几乎不会把喜怒表现在脸上,旁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便是面对代王那样的奸邪之辈,他手段再如何厉害,当着对方的面儿都不会有分毫失礼,更不可能直接给人难堪。
二堂哥两口子怎么得罪谢钰了?
她疑惑至极,忍不住抬眼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看她一眼,低声淡淡道:“三郎和二郎僵持多年了,你有机会可以帮着劝劝他...”
她三言两语说明了原委。
谢家这一辈儿除了谢钰天纵之才之外,谢锦在水利上也极具天赋,为官没多久便解决了当地的洪灾水患,眼看着前途大好,没想到有一次外出公差遇到山贼,侥幸被景平公主带着护卫救了,从此便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但是圣上忌惮谢家,当初是国朝初定,迫于无奈才让长公主嫁与谢国公,等到了谢锦这儿,圣上是怎么也不肯许亲的,没想到谢锦居然是这世上少有的情种,直言愿意放弃权势爵位,只求做驸马尚主,圣上听他肯自断前程,龙心大悦,一下子松口允婚了。
两口子在公主府逍遥快活,谢钰可就倒霉了,谢锦的天资对谢家也是大有裨益,谢钰和祖父自然对他寄予厚望,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日后前程,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出儿爱情戏,谢钰多年筹谋付之一炬。
他盛怒之下,直接开宗祠将谢锦撵出谢府,还让他纵身不得归宗,让谢锦彻底成了无家无宗之人,备受冷眼奚落,甚至于过年想见父母都只敢在府外偷偷相见,这惩罚实在是太重,与流放砍头何异?
沈椿听得两眼发直,她抬眼看了看恩恩爱爱的谢锦两口子,忍不住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可是二堂兄真的很喜欢公主啊,你看他现在多高兴。”
这话恰好戳中谢钰逆鳞,他淡漠地瞥了眼沈椿:“若是人人都凭喜好行事,那还要纲常伦理做什么?”
沈椿现在手头有钱,胆子也见长,小声道:“人和人不一样吗,有的人愿意当大官,有的人就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飞快地抬眼瞄了眼谢钰。
谢钰眼底泄出一丝锋锐,淡淡问:“你的意思是...我不近人情?”
他问出这话,足见已然动怒。
他指节轻敲桌案,不重,却透着几分森然的威逼意味:“你觉得我的处置有错?”
沈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有些求饶意味:“给我点面子吗...”
谢锦一向是谢钰的禁忌,谁提了都要吃挂落的,沈椿话里话外为谢锦说话,本来让他颇为不快,谁料沈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让他的火气都不知向哪儿出。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她一眼,到底是没再追究。
等到宴散,长公主把谢钰单独留下来,揉着额角一脸头疼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原谅二郎吗?”
当初要不是族人拼死拦着,谢锦险些死在谢钰的剑下了——从此谢家嫡系婚嫁都得由他一手安排,要长公主说,谢锦固然有不当之处,但谢钰这控制欲未免也太强了。
她今儿没打招呼把谢锦夫妇叫来,本来是想和缓一下二人关系的,没想到谢钰竟当众拂她颜面。
谢钰神色冷淡:“不过是个为情乱智的凡庸之物罢了,犯不着我为他费神。”
为了做好谢家立出来的一块玉碑,他早已摒弃了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来说不过是草木蝼蚁,他无法低下身去共情这些草木蝼蚁视为生命的‘情爱’。
长公主见他油盐不进,恼道:“别忘了,你可是有妻室的人,你现在说得高高在上,小心以后自打自脸。”
谢钰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可能。”
目前看来,沈椿单纯良善温驯,他对她的性情很是满意,他也愿意护着她,给她作为妻子的尊荣。
他不需要她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不,她根本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她只需要在他的指点之下,按部就班地当好谢氏夫人就好,他要的是这上下事务的绝对掌控,似谢锦那样为情乱智的例子,他不想再见到第二例了。
长公主给噎了个半死,又随意扯了个话头训人:“行行行,你有你的主意,我说不过你,但你既然认定了沈椿为妻,今天宗祠也拜了,亲戚也见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早日圆房了?”
面对母亲的质问 ,谢钰几不可查地抿了下唇。
其实昨夜就是水到渠成的好时机,但不是他不想圆房,而是...他做不到。
从少时起,他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的各种欲望,这包括了性 欲食欲权欲贪欲等等,小时候多吃一块羊肉都要被祖父严厉处罚,等日渐长大,他已经无需外力惩戒,自己就能把自己规束得极其完美。
他确定自己的身体完全正常,但跟旁人不同的是,他极难动情欲,当初在军营里的时候,形形色 色的荤话儿听多了,他对女子却没有半点渴望,只觉得污秽肮脏,不可理喻。
过度压抑的后果就是,面对自己年少貌美的妻子,毫无反应。
谢钰这辈子少有的感到为难,轻蹙着眉回到了寝居。
沈椿已经松了头发,换了寝衣,坐在桌前练字,基础的三字经和千字文她已然习完,面前正摊开一本诗经认真抄录,谢钰走过去,随意问她:“在抄录哪篇。”
沈椿只能勉强认字,还理解不了意思,便回答道:“齐风.敝笱。”
谢钰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奇怪。
沈椿虚心请教:“这篇是什么意思啊?”
谢钰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板一眼地直译:“讲鱼儿在鱼篓里游来游去的场景。”
虽然说的是鱼篓和鱼儿,其实通篇都在描述男女合 欢,沈椿专挑这篇来问他,颇为微妙。
沈椿听得一知半解,还得不懂装懂:“啊啊?哦。”
他合上书页闭了闭眼,又扫了她身前一眼——她因是在内室的缘故,身上只着了寝衣,里面没有穿兜衣,柔软饱满磕在桌沿。
那寝衣虽然不透,但总归还是能看到隐约轮廓。
他视线避开,尽量让声音镇定:“你慢慢抄写,我有事先出去了。”
谢钰就这么镇定着往外走,直到出了门,他才加快了步伐。
他非常确定,妻子是在向他暗示什么——不然诗经三百首,她怎么偏偏选了那首《齐风.敝笱》。
还是那样一副打扮...
俩人大婚将近一月尚未同房,妻子因此催促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家主来说,绵延子嗣传承香火亦是重中之重,何况他为人夫,总不好一直冷落妻子,虽然谢钰遇到了一些障碍,但他还是愿意尽力一试。
但他之前冷落了沈椿那么久,如今想要和她同房,总该有个说法儿,谢钰想了想,十分有仪式感地提笔,写了一封致歉加求欢的书信,骈四俪六,洋洋洒洒精彩至极,这文章若是流传在外,必能千古流芳。
谢钰一气呵成地写完才想起来,沈椿目前的文化水平恐怕连上面的字儿都不一定能认全,不过聪明人总有法子,他从窗外折下一只并蒂海棠压在信笺一角,又把并蒂海棠和骈文一并放在了沈椿枕下。
——并蒂海棠是求爱之花,这也是他对她的回应,他相信沈椿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一天都在为同房做准备,身上难免多了丝燥意,等到了晚上,谢钰自认为已经和她心照不宣,便主动提出留宿。
入睡的时候,两人像以往一样分了两床被子,谢钰还十分体贴地吹熄了床边仅剩的两盏烛火,他放轻呼吸,等着
她给出暗示。
她之前一直用牛乳沐浴,经常弄的床帐内都是一股甜腻奶香,谢钰对此颇不自在,有一回跟她提了之后,她便改用清水沐浴了。
床幔间多了一股草木清香,应该就是她本身的味道,谢钰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有一次走在乡间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柔嫩的草尖细细地抓着挠着他的身周,让他渐生出一缕异样,他不再像之前几次同床共枕时那般无所知觉,甚至罕见得有些沉不住气,心里隐隐期盼着她的主动亲近。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刻,身畔忽然传来小猪哼哼一般的声音。
谢钰:“...”
睡着了?
难道不是她暗示他要同房吗?
她没有看到他留下的信笺和并蒂海棠吗?
她就这般敷衍她的夫君?
谢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些微不满,在睡下和行动之间踌躇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稍稍侧身,右手探了出去,隔着绢被,轻轻握住了那一把细腰。
睡梦中的沈椿似有所感,本能地动了两下。
掌心传来的触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约莫是在乡间劳作的缘故,她并不是那种很柔软的身段,纤细中又带着一股柔韧,在他指下就像一尾有活力的鱼,弹跳着得鲜活。
但她好像真的睡了。
趁她睡着时胡作非为并非君子做派,谢钰一时踌躇不动,不知该不该继续。
倒是他这么磨磨蹭蹭的,沈椿终于恢复了点意识,朦胧中感觉到腰间搭着一只手臂。
她在乡下有差点被人咸猪手的经历,本能地鲤鱼打挺坐起,意识还没恢复,反手一耳刮子就抽过去了。
幸好谢钰反应及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略有无奈地道:“是我。”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你不打算跟我同房吗?”
沈椿声音十分困倦,有些迟钝地回答:“啊?什么同房?”
谢钰:“...”
他忍不住道:“我在你床边放了一只并蒂海棠,你没有看到吗?”
“跟那张纸放一块的?”沈椿搞不懂一朵花儿和同房有啥关系,嗓音含糊地回答:“那花儿放在床上多招蚊子啊,我搁一边儿了。”
谢钰:“...”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他以为两人的心照不宣,其实只是他自作多情?亏他一天都在思索这事儿,甚至反复温习房中秘术,原来都成了白费功夫。
他现在起了反应,她却懵然不知?
他抬手揉了揉眉棱,低声道:“还记得你白天问我的那篇齐风.敝笱?”
沈椿哈欠连天,脑袋连他想讲什么都分辨不出,只想快点睡觉:“鱼儿和鱼篓的那个?”
“那是直译,”谢钰嗓音很轻,声音却似一把拉满了的弓弦,宛如箭在弦上:“鱼儿指的是男子性 器,鱼篓意指女子阴 户,敝笱通篇讲的是男女合欢。”
温热的气流擦在耳畔,犹如实质,沈椿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脸上热的能烫熟鸡蛋。
这谁写的破诗啊,既不正经又不要脸!
“既然你知道这篇是什么意思了,”谢钰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衣带,感受到她的清醒,他居然极轻地笑了声:“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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