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贺重锦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他还以为......以为是那样。
半个时辰之后,贺重锦再看向小岁安时,小男孩已经靠在肩膀上沉沉睡着了,那一刻,这副模样竟然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
那日,他正在批阅公文,江缨就是像现在这样慢慢睡着。
他发现这孩子的眉眼有三分像她。
马上就到雪庐书院了吧。
贺重锦单手拄着面颊,闭目小憩,偏就是这一会儿,他回忆起了童年的事。
那夜,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雨水从房梁某处的缺口灌入寝殿,他碗里仅剩的菜团被打湿了,本就潮湿生虫的床榻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寝殿外,守门士兵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铜锁,对另一名士兵道:“狗屁大梁质子,饿也饿不死,杀也不能杀,咱们这苦差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哼。”
“你说,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大梁皇帝怎么连名字都没给他起一个?”
“还能有什么原因?能被送来大盛为质,不管不顾的,没准是那梁帝养在宫中的野种呢!”
梁质子拿起湿漉漉的菜团,就这雨水一同咽肚子里,很快腹部的饥饿感就消失了。
随后,他将碗打碎,里面的动静惊动了寝殿外的守卫,两名侍卫打开门锁,持剑冲了进来:“发生什么了?”
寝殿里空无一人。
其中一名守卫道:“梁质子呢?”
殊不知,小少年握紧手中尖锐的瓷片,从后面跳到士兵的背上,犹如一只发了疯的猴子,将手中的碎瓷片刺入士兵的咽喉。
鲜血飞溅,令人措手不及。
他要逃走。
梁质子的眼里是杀意,非常可怕的杀意,最后一名士兵竟然被吓退了一步,随后拔剑上前,就要将这个恶魔擒住。
剑刺入了梁质子单薄的肩膀,他只吭了一声,将鲜血咽了下去,表情更加可怕了。
“我要你死......!”
士兵:“什么?!”
梁质子捡起尸体上的剑,一剑刺入了士兵的胸膛,不留活口,士兵临死反扑,手上用力,那把剑生生穿透少年的肩膀。
他这才发出一声痛呼,然后将肩膀里的剑拔了出来。
看守寝殿的人都死了,梁质子活下来了,他望着地上的两具尸首,和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竟然一丝惧怕都没有,反而心底涌起一种说不清的兴奋感。
拖在身后一路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刷。
他不管不顾地就要逃,哪怕死在这里,也要抓住这唯一的一线机会。
最后,梁质子倒在了混着雨水 Ɩ 和血的宫道上。
临近昏迷之前,一席凤袍朝向他靠近,他听到侍女惊呼:“皇......皇后娘娘,这不是大梁质子吗?!他怎么跑出来了!还都是血!?”
皇后看着血泊里的梁质子,又听侍女道:“娘娘,此事得赶紧告知陛下才是,大梁质子逃出寝宫,是否要对大盛不利?!”
不利……他只是想活着,活的安然啊。
梁质子是在慈宁宫中醒来的,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都已经好了,而后,他又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凤袍加身的尊贵女人。
他掀开被子,坐在塌边,神色阴鸷了几分:“大盛皇后......”
同时,视线下移,梁质子看到了皇后怀中的婴儿,她就那样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那一刻,梁质子的心底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宫女见到梁质子,先是压下心底的害怕,然后提醒道:“娘娘,梁质子醒了。”
皇后见他醒了,将怀中还是婴孩儿的刘裕放进摇篮里,敛去母性,双手叠放于小腹,端出了几分威严,来到梁质子的面前。
见皇后靠近敌国质子,宫女担忧道:“娘娘!他毕竟杀了寝宫的守卫......”
“无妨。”
梁质子抬起精致的眉眼,对上皇后的眼神,那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用温柔的,而不是厌恶,可恨,嫌弃的眼神看向自己。
“你。”梁质子眼眸淬出锋芒,语气带着狠,“你,为什么不杀我?”
皇后不惧不怕,缓缓问道:“梁质子,你命运悲惨,如果本宫给你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你可愿意?”
“什么?重头再来?”
梁质子怔了一下,随后阴冷冷地笑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能有如此令人心底发寒,饱经风霜的笑容。
“我杀了整个大梁使团,又杀了你们大盛的两名守卫,我是连烂泥都不如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重头再来的机会?”
“有,你所杀之人,都是伤你之人,只要你懂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个道理,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
梁质子垂眸,语气依旧冷:“好,我答应你,我不想死,我想活,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答应。”
“那你就便唤本宫一声姑母吧。”皇后道,“我的侄子贺重锦,温柔乖巧,所以日后,你要收敛杀戮的性情,代替我死去的侄子活下去。”
他喃喃道:“贺重锦......”
从今日起,他也有名字了,叫贺重锦。
人的出身并不能绝定一切,他不认命,他要改命。
那天宫宴,江夫人御前求太后听琴,一身官服的贺重锦,望着那伏在地上被众人耻笑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道:“太后娘娘,刚才来迟,歌舞臣只看了末尾,既然有人来献琴,如此正好。”
“爹爹。”“爹爹。”“爹爹。”
稚嫩的声音一连唤了三声,青年缓缓睁开眸,眼前是自家儿子水汪汪的葡萄眼,他嘴角扬了扬:“岁安。”
小岁安道:“爹爹,太阳晒屁股了哦。”
贺重锦笑:“天黑了,是月亮,并非太阳。”
“哦。”小岁安纠正过来,“是月亮晒屁股了哦。”
尽管回忆是那么不堪可怕,可在看到小岁安的那一刻,一切都好似如拨云见日一般。
这时,文钊掀开车帘,他手中灯笼的光芒闯入了马车之中:“大人,小公子,雪庐书院到了。”
如今已经是夜半,雪庐书院大门紧闭。
贺重锦抱着小岁安从马车上下来,小岁安第一次见到雪,开心的大叫:“爹爹,爹爹,雪。”
原来,娘亲是雪中的蝴蝶仙女啊。
他扬眉看去,台阶之上,仿佛又看到了那刺心的一幕。
不知江缨现在如何了?
但,无论她现在是谁的妻,归根结底是岁安的娘亲,这一点无可改变。
尚在睡觉的林院首被下人叫了起来,便被告知贺重锦这尊大佛千里迢迢的来到了雪庐书院。
他与贺重锦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却想到贺重锦此人雷厉风行,对刘裕和太后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应该是为了科举考题丢失一事前来。
于是林院首立马穿衣,出门迎接这位位高权重的宰相。
另一边,江缨合上书卷,随后打开窗,抬头望向悬挂在空中的圆月。
昭阳郡主被汝南王带回皇京了,现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倒有些孤单寂寞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直在跳,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总觉得今晚有些非比寻常,似乎是要发生什么,可这明明是极为普通的一夜。
若说真要发生什么,应当是科举试题丢失一事。
外有大梁虎视眈眈,正是朝中需要用人的时候,太后重视今年的科举,却不想,林院首拟好的题目会被人盗走。
好巧不巧的是,江缨听说院中学子们说,此事不知怎得就传到了皇京之中,寒门学子人心煽动,民心如军心,这于大盛抵御大梁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或许,那偷盗试题之人,是想挑起大盛内乱。
江缨想,雪庐书院规矩森严,林院首的房间在内院,而学子们的房间在外院,每日结伴上学,下学,若有人进入内院偷盗试题,必然会被守卫发现。
书院内的学子们不会偷题,难道是书院外的人?
总而言之,江缨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出了这样的事,贺重锦又该忧愁了。
想到贺重锦,江缨心中涌起酸涩,不知道他与岁安现在如何了?贺重锦会如何解决此事?
与此同时,林院首带着贺重锦与小岁安走在书院之中的长廊上,他一边走一边向贺重锦介绍着书院之中的风景名胜。
小岁安不由得亮起双目:“爹爹,爹爹,娘亲的画,一模一样,仙山!”
林院首:“仙山?”
“可是,爹爹。”小岁安有些失望道,“为什么,这里没有蝴蝶?”
如此问题,倒是把林院首问得懵了,他心想,北境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蝴蝶?
这时,贺重锦淡淡开口:“林院首,科举试题一事,日后再商议,书院之中可有一名叫做江缨的女子?”
“姓江?”
“嗯。”贺重锦答,“她是岁安的母亲,如今正在雪庐书院之中。”
“姓江?”
关于江氏, 林院首是有所耳闻的,一朝宰相贺重锦,娶了八品官员的嫡女为正室,后来生下小公子后和了离。
有人说, 这位江娘子得了失心疯, 烧了母亲的房屋, 割腕自刎,也有人说,江娘子没有死, 而是早就和情郎跑了。
不过, 从贺相府传出的却是,江娘子身为皇京第二才女,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妻时恪守妇道, 是贺重锦厌倦了八品嫡女的身份,有眼无珠。
贺重锦点点头:“嗯,林院首,你可否带我去引见她?”
他甚至不敢问林院首关于她的更多, 问江缨是否成了亲, 有了家室, 甚至是有了属于别人的孩子。
岂料,林院首想了一会儿, 随后道:“回贺大人,这书院之中的女学子里, 并没有一名叫做江缨的女学子啊。”
贺重锦愣了一下。
没有?
但三年之前,他明明在书院外见到了江缨, 贺重锦回想着那日,似乎那天要与江缨成亲之人,脱口而出的并不是她的名字。
当时他满心酸意,像是打翻了醋坛子,第一次压抑不住脾气,气得头昏脑涨,加之过去了三年,根本想不起来当时叫出口的到底是什么名字。
小岁安这才想起来,公共场合该叫贺重锦什么,于是脆生生地叫着:“父亲,岁安,想要娘亲。”
贺重锦的心绪有些乱,没有回应小岁安,而是道:“她用了其他的名字,总之就在雪庐书院。”
林院首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什么:“贺大人,那江娘子可是刚刚生产后不久,便来了雪庐书院?”
“是。”
林院首面露诧异,他虽从不干涉儿子林槐的私事,但到底是问过一些关于千绣的事,千绣刚来书院时,一直在暗中服用着麦芽汤,林槐也曾提起过千绣生过子一事。
难不成,江娘子就是千绣?
他儿子追了三年的女子,难道是贺重锦的妻?
“林院首。”贺重锦的眸光沉了下来,“为何不言语?难道,你见过江缨吗?”
林院首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暂且将此事先隐瞒一夜,再作打算:“贺大人,如今夜深,即便你见到了江娘子,想必她也正睡着。”
贺重锦:“......”
“明日的八雅之课,书院之中所有的女弟子都会集中在学堂,届时大人再带着小公子认人便可。”
贺重锦想了想,见小岁安趴在肩头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于是道:“那就有劳林院首了。”
进入房间后,小岁安问贺重锦:“爹爹,”
安顿好贺重锦之后,林院首不敢耽搁,快步朝着林槐的房间走去,重重敲了敲房门:“槐儿,开门!”
若江娘子不是千绣还好,若是,那要他这儿子林槐,可就是得罪了贺重锦。
房门开了,林槐睡颜惺忪地道:“父亲,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林院首进入房中,赶紧关上房门,对林槐道:“你可知是谁来了!?贺重锦来了!”
一听到贺重锦这三个字,林槐所有的困意瞬间消弭。
“贺重锦?他不在皇京做宰相,来雪庐书院做什么?”
“贺重锦此人,对太后和刘裕忠心耿耿,他来雪庐书院是为了查科举试题失踪一事。”
林槐道:“原来如此。”
言罢,林院首当即追问道:“槐儿,千绣可有对你说过她先前与谁生过子,和过离?”
“她不肯说。”提到此事,林槐心中难免不甘,“不过,我在京中尚且有一些至交好友,即便千绣不说,儿子也查得到。”
林院首却说:“你可知晓,今日那贺重锦除了来差科举试题一事,还来做了什么?他带着贺小公子,来找江家嫡女。”
林槐诧异,继而笑了:“父亲,我们这里哪有江家嫡女?贺重锦莫不是想念亡妻想疯......”
话说到一半,顷然止住:“江家嫡女?”
他想到三年之前,千绣来到雪庐书院,她说她嫁过人,也生过子。
江缨......千绣......贺重锦......
见林槐略有所悟,林院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只道:“槐儿,贺重锦已经来到了雪庐书院,明日他就会去学堂之中认人,之后该如何做,你且自行想通吧。”
林院首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林槐一人独留在原地。
他当即来到书案前,提起墨笔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锦绣千重。
贺重锦,千绣......
不,不可能,这绝对是巧合,江缨是江缨,千绣是千绣。
等明日,明日就会真相大白,他倾慕了三年的千绣,和贺重锦的夫人江缨没有半毛钱干系!
这一夜,彻夜难眠的除了林槐,还有江缨。
不知怎得,江缨的心总是控不住跳的很快,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从榻上起来,想去外面走走,静静心。
书院后山有一片冰湖,她可以到冰湖上凿一个小洞,坐在那里钓鱼,钓到了晚上和红豆开荤。
钓鱼最是静心了。
殊不知,她正有此打算,另一头房间里的小岁安早早地睁开了眼睛。
小岁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贺相府,认床认爹爹,住在雪庐书院,第一次醒了个大早。
“爹爹,睡不着。”
昨日贺重锦赶了很多天的路,身心俱疲,睡得正沉,并没有听到小岁安在叫自己。
不过,趴在垫子上的小白醒了。
小岁安悄悄地越过爹爹,下塌后,有模有样地蹬上小靴子,穿好小棉袄,也没梳发,就这样抱着小白出了门。
“小白。”
“汪汪汪。”
“去找蝴蝶,找到蝴蝶,娘亲,化成仙女。”
小白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抵着小岁安的面颊:“汪汪汪。”
“哈哈哈哈,好痒。”
小岁安一边走一边对小白道:“小白,书中,说,仙女在山里,我们去找娘亲!”
“汪汪汪!”
寒风拂过,吹拂着岸边江缨的面颊,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手将暖炉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紧鱼竿,紧盯着冰窟里的鱼钩。
果然,姜太公钓鱼,会有一种愿者上钩的清闲之感。
就在这时,冰湖对岸传来了孩童的笑声,吸引了江缨的注意。
“小白,滑梯!”
那是一个板凳高的男童,他散着发,穿着宝蓝色的棉袄,顺着岸边高处的雪坡滑入结冰的湖面上。
男童看起来不大,笑时露出两颗嫩嫩的虎牙,约莫三四岁的模样。
突然,女子原本平静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这是什么感觉?好痛苦。
她弯起腰,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抬头,再次看向对面的男童。
这孩子.......
哪里来得孩子?
见到光滑的冰面,男童宛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高兴地在冰面上打滑。
“小白!哈哈哈哈哈!快,下!”
小白狗站在岸边,使劲甩着尾巴。
小岁安玩得太高兴了,拍着小手掌,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青蛙,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小白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僵在对岸的江缨。
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冰面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江缨一惊:“小心!”
“嗯?”小岁安循着声音看去,水汪汪的葡萄眼顿时亮了起来,“画,画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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