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跟孟揭,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不用爱他,他就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对你来讲呢,男人嘛,基本盘也就这样,不如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晏在舒眼睛又酸又涩。
“这点孟揭看得比你通透,他那种脑子是很厉害,十五岁就开始盘算把孟非石和Charlie留给他那点产业变现,全投注到奥新了,别看好像是个读书脑袋,这几年身家随奥新水涨船高,对上他老爹的底气就硬了,人这就是精,就是看得长远,就算不搞那些物理研究,脚跟也早就站得稳稳当当了,”阿嬷突然转话题,“这种连信托受益人都指定给你的人,差得到哪里去。”
晏在舒怔住:“什么受益人?”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天真冷啊,白鹭栖在水中的石头上,扑簌簌一下振翅掠过水面,去敲开一道透明的门,“哔”的一声,身后车在催她,晏在舒踩了油门,缓慢驶过绿灯。
脑子里还在想阿嬷讲的话。
家族信托公司代打理家里产业,每年会以固定形式给受益人打款,很多老钱是这样做的,避免不争气的后代败光家产,晏在舒和裴庭都是受益人,但晏在舒却有两份,另一份来自孟揭,孟揭把奥新股份和海外产业交给信托公司打理,而晏在舒却是受益人。
唯一受益人。
驶过长街,驶进落叶斑驳的环山道,车子在老天文台前停下,晏在舒下了车,手里握一把粗糙冰冷的老式钥匙。
这是孟揭送她的,在他们某一次吵架过后,在他被晾了三天两夜之后,他出差时不但惦记着定雪场酒店,还费心思过手了这座对他们都有久远意义的天文台。
仅此一把,仅属于她。
心比当时还软。
钥匙送进门锁里,听到坚硬的部分相互摩擦绞合,“咔哒”一声,天文台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书和全新观星设备的味道,没有拆除后的破铜烂铁,甚至没有一丝儿缺于管理的尘灰,这座十几年前就被拆除迁址的天文台,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分解破坏一样,连她捉迷藏时老躲的那柱子都给还原了。
情绪不太稳,是潜意识里明白他做的永远比说的多,信托受益人是一个,天文台是一个,可能还有更多晏在舒不知情,而他也不屑于说的事情。
手指轻轻抚过桌台,在导向手册里看到了一串手写的字。
“捉迷藏吗?转头就能看到的那种。”
晏在舒抽鼻子,攥着导向手册,摸出手机来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对方显示暂时无法接听,这才想起来他此时此刻应该在前往瑞典的飞机上,很想他,很想跟他好好讲话,把事儿都讲开,以后能上床解决的事情就少吵架。
于是开车回了老洋房。
进屋时闻到了很浅的桂花香,窗前有一把干花,看了好一会儿,晏在舒才看出那是她养的茶花,孟揭把它养死了,养死还要做成干花,求生欲已经到这份上了。
噗嗤一下,笑出声。
十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笑,胸腔里盘桓的阴郁逐渐变淡,她上了楼,自己房间还是原封不动,分手之后,晏在舒的东西都留在老洋房里,孟揭提都没提要给她收拾收拾送回去的事儿,就等着她开口好顺着话茬谈复合的事儿,结果复合之后,她也没回来住过半天。
关门,准备下楼倒杯水,余光里却瞥见孟揭房门没关,不知道是匆促出门,还是阿姨打扫的时候忘了,她走进去,嗅到了孟揭身上那股体香,很淡,在他睡的被子里,在他常穿的毛衣里,无孔不入地包围住她。
更想他了。
晏在舒歪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她起身接,是同桌来的电话,问她课题上的一些细节,晏在舒轻声应着,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目光游离在书桌、床头柜和书架上,然后很轻地皱一下眉。
对面挂断电话,晏在舒已经站在书架前了,她看到了一只很小的银色方盒,上边贴着某种城池标志,她记得的,那是她在克罗地亚给他带回来的饼干袋上的标志,是因为孟揭坐了五个小时飞机,“从天而降”式地出现在克罗地亚,却没好好地吃上一顿早餐,所以晏在舒回程时给他带了这礼物。
可当时饼干已经过了赏味期,礼物就没送出去,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她让孟揭走时把袋子顺手扔了,孟揭说的好,没想到他非但没扔,还把袋子上的标志剪下来,贴在了铁盒子上。
轻轻取下来,手上感知到些微分量,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个空盒子。
于是那分量来到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但当盒子打开的刹那,整个胸腔才被某种激烈的情绪填满。
盒子里全是亚克力板,里边像封存标本一样,存着一片片圆形饼干,孟揭把这袋过了赏味期的饼干做成了标本,宝贝一样,放在书架最靠上的位置,眼一睁就能看到。
眼睛酸到睫毛都坠着沉。
“吧嗒”一下,两三颗泪珠接连滚出眼眶,晏在舒放下盒子,定了一张去瑞典的机票。
真的很想他,想到现在就要去见他。
第78章 彻底
出发得仓促, 晏在舒连行李箱都没带,包里只有证件和卡,中转时买了件风衣和围巾, 差不多十小时后, 巨大的机翼刺破斯德哥尔摩上空的厚重云团, 落地了。
出航站楼的第一时间给孟揭打电话,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天亮得很迟,雪花细密地舞, 纷纷扬扬落在晏在舒的围巾上, 输号码的时候,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抵在嘴唇边,轻轻咬着,心也略微浮着, 没干过这种事,也没这样主动追过谁的行踪,明明站在大雪中,一颗心却像泡在夏天午后的海水里,温温热热的。
可是电话没有接通, 对面仍旧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不应该啊。牙齿陷入指骨皮肤里,她都到了, 孟揭没道理还在飞, 而他如果已经到酒店或者某个研究中心了,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也会回给她的。
会吗?
一粒雪落在眼睑上, 贴到皮肤就化成了水,湿湿的, 如果说昨天在停车场里那场对话没有发生,那一定会的,但是现在,晏在舒无声地吸一口气。
应该,也会的。
晏在舒把心揣回肚子里,返回航站楼,买了一杯热咖啡,又换了些克朗,在等车的过程中给孟揭的同事李尚发了条消息,问他知不知道孟揭在瑞典有什么活动,李尚给她转发了一份WLA论坛的活动行程,还有他们的下榻酒店,细致到连房号都给了她,晏在舒道声谢,转身走进了大雪中。
今天雪大,能见度低,机场都等不到车,机场巴士也因为恶劣天气改成30分钟后才发一班,晏在舒想了会儿,开着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往主干道走。
斯德哥尔摩的冷,跟海市那种湿冷不同,不像是攒着劲儿钻进脖子领往皮肤里钻,而是干干的,凛冽的,小股小股的风咆哮在衣服外边,冷得清清醒醒。
走了二十分钟,身体是热起来了,可脸颊和嘴唇都干得发疼,一舔,嘴角已经裂了个口子,渗出的血都硬掉了。
晏在舒站在路边喘气,朔风欺压着睫毛,让人睁不开眼睛,用围巾裹住下半张脸,把冷帽往下拉,翻出墨镜戴起来,手揣进兜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摸出手机来,一摁,是片黑屏。
可能是温度太低,手机电量掉得太快,又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插上,过了三五分钟才亮,先看通话记录,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未接来电,微信里也都是朋友们的消息,她缓一口气,捋一下围巾里的头发,抬头,把手机搁在耳边。
视野范围内都是森冷冷的蓝灰色,前后是一条鲜有车迹的窄路,楼宇和灯火都在几公里之外,被茫茫雪雾笼着,那灯影大大小小的,像浮在海里的一只只金色水母,三四秒的拨出时间后,话筒里仍旧是重复的机械性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晏在舒揉揉眼睛,点开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冻僵的手指一个个戳着屏幕按键,打下一行字。
【是不是不接我电话?你要是拉黑我就。】
呼出一口白色冷雾,一个个删掉,改成。
【我在斯德哥尔摩了,我们再谈谈昨天的事,你在。】
又删掉,手机揣进兜里,晏在舒仰头望着天,斯德哥尔摩冬天天黑得很快,下午三四点就黑了,这会儿天色正在从蓝灰向更钝更闷的色调过度,她看了会儿天,又低头,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拔掉充电线,揣进里边更贴身的口袋里,用体温捂着,免得再次因为气温过低而耗电关机。
再次往前走。
怎么那么远呢?
地图上小小的一截路,她走在上边儿,就像只蚂蚁爬在盐地里,怎么也够不到边界,还要时不时拔起陷在雪里的腿。
在飞机上就没吃东西,一杯热拿铁供给的热量迅速消耗,走出三五百米,在上台阶时,晏在舒脚下没踩稳,整个人的重心突然歪倒!手下意识地去够边上的东西,可腕骨在半空中“砰”地打上花圃,当时就撞得她闷哼,倒地瞬间,手掌习惯性撑地,偏偏地面全是雪和沙的混合物,就撑地的这一下,手掌和地面用力摩擦的热辣感从手部传递到后脑勺。
当下晏在舒就坐在了地上,倒抽气,痛到整个人没有精气神,魂都摔出去了。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气,又冷,还饿,不知道这条破路什么时候走到头,不知道她跟孟揭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头,像心尖儿上那点肉被拧起来,里里外外都一气儿发作了。
她不是那样擅长说好听话的人,甚至走到这里,她都没有预设好见到孟揭的第一面,要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要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开场白。
她对孟揭,一开始是纯粹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想看看这样一个仙儿,在万丈红尘里滚一遭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行为举止没有约束力,全凭荷尔蒙的驱策,事儿都做得漂漂亮亮,却对这段关系的发展持一个随缘的态度,甚至给他俩预设了一个好聚好散的结尾。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孟揭带她看晏明修的视频,还是孟揭为她写检讨,还是孟揭穿着正装第一次被她压在门上亲,说不上来,晏在舒深呼吸两下,从包里抽出湿巾,一边龇牙咧嘴地擦手,一边看时间,翻东西时,包里掉出一只唇膏和一本本子。
晏在舒发了会儿呆,突然抽出笔,把本子按在大腿上,写下一行。
【1、游戏房。】
见面之后讲什么,晏在舒想到了,她要找到很多爱他的证据。孟揭说她那不叫爱,叫妥协,是他低身段一次次追了,她才勉勉强强跟他谈一段,但,有妥协到布置一间游戏房的吗?有妥协到从电脑到游戏机都是她一手买到顶配的吗?有妥协到连墙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是她咚咚咚敲进去的吗?
三个字写完,手上的疼也缓了不少,晏在舒站起来,拍拍外套沾上的雪污,接着往前走,捡了根树枝当拐,走一小段就停下来,再写。
【2、玻璃杯。】
晏在舒知道他有玻璃杯收集癖,所以看到合心意的玻璃杯,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想到就要拍下来送给他。
【3、生病。】
在孟揭“生病”那回,晏在舒不计前嫌收留他,就算他讲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也没有把他轰出家门。
【4、摩托艇。】
孟揭心情不好那会儿,坐着摩托艇,带他到自己的秘密基地约会。
【5、秘密。】
就算知道他可能是因“性/瘾”而跟她在一起,分手后,也没有把这事儿讲给任何人。
多好啊。
多好的女朋友啊。
这样好的女朋友不要,是想不开吗?
越走越轻快。就好像原本是孤军奋战,一个人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仍旧没有多大底气,怕猛不丁来这一出结果却适得其反,仍旧不招人待见,那多难看啊,但是这么一写,就好比自个给自个鼓了气,连这条走不到头的路都变得能以肉眼衡量了。
谢天谢地,在这条路上走了50分钟后,终于打上了车,车子开得特别慢,司机是个健谈的斯德哥尔摩本地人,一上车就给她纸巾,让她擦擦身上的雪泥,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某个运动员,一会儿跟她说这段时间天气不好,但过两周一定有段晴天,到时候可以看到极光。
晏在舒说她没有打算待那么久,她来这里找一个老朋友。
“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要好,遥远的距离,寒冷的天气,这需要很多爱才能抵抗。”
很多爱吗?
晏在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对,我今天来,就是要把这句话讲给他。”
到酒店时,是中午十二点半,晏在舒犹豫一会儿,看着天色,办理了入住。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主办方的刻意为之,孟揭的房号也是9527,但没有办理入住进不去,而就算办理了入住,当层也已经被WLA活动主办方全订了,晏在舒只能定在他们楼上那层,办好之后,手里拿着房卡,却没心思上楼,也没心思吃饭,从前台转到大堂,手机在掌心转来转去,打眼就看到一张海报。
海报上有各位耳熟能详的老学者,但是没有孟揭,他的名字像一枚补丁,打在各位老学者的名字后边,仿佛是临时添上去的。
没多看。
打听清楚他们今日行程之后,晏在舒就在大堂里坐着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服务员递给她一杯满是冰块的果汁,她喝了两口,从嗓子眼儿冻到胃里,起身,走了两步,又划开了通讯录。
是想到了孟揭某次出差前给她留的一串短号,应该是奥新内部的紧急通讯码,转9527就能拨通。
“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我。”
这是孟揭的原话,晏在舒徐徐地往边上走,穿过三四名正在走进酒店的客人,侧身避,随即走到落地窗边的一处安静位置,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拇指悬停在屏幕上空,没拨那个紧急通讯号码,仍是拨的孟揭手机,但毫无意外地打不通。
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有种可能被拉黑了的猜测,轻轻叹出一口气,开始输那串紧急通讯号码,对面接得特别快,在她说出“请转9527”时,也仅仅是清楚又礼貌地应一句,“好的,正在转拨9527,请于嘟声后开始通话。”
短促的一道电子音后,话筒里就接入了清晰的呼吸声。
听了一天一夜的电子回复,却在转拨号码一秒内被接通了,里边有多少区别以待,有多少后知后觉的心酸,没来得及酝酿,第二秒时,孟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哪位?”
喉咙口一阵干痒,晏在舒听着他的声音,有半晌讲不出话,漫长而怪异的等待里,孟揭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呼吸频率有瞬间的乱,这时候,晏在舒才稳下来,手指甲在指腹上轻轻摩挲,开口。
“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一路上,气势昂扬在本子上写的那些字,自己给自己鼓的劲儿,随着这通电话的开启,全部消失无踪,目前为止晏在舒的反骨还安安分分地藏在皮/肉下,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明白换位思考过来,孟揭一直是处在怎样一个安全感缺失的处境里,还要处处想她所想,要一出接一出地费尽心思让她高兴。
鼻子抽了一下。
而这时候,孟揭回她:“谈什么?”
话筒里还有细细密密的交谈声,声音距离孟揭不远,像是在某处人潮拥挤的室内,晏在舒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这句话,刚要开口,紧接着又听见微弱的电梯提示音。
晏在舒下意识扭过头,这家酒店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桩抢劫案的案发点,大堂是挑高好几层楼的,里边弯弯绕的构造相对复杂,看了会儿,才在二十米外的位置看到了电梯,隔着半道墙和一副画的位置,孟揭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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