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车,晏在舒送他出小区,走到门口时,辛鸣停步:“上去吧,挺凉的。”
晏在舒说:“路上小心。”
而辛鸣没动,他站在路灯下,个儿也拔高,身上有一股脱于精细化管教,明显多年放养的气质,跟唐甘有点儿像,看着糙但一遇事就精得不得了,就好比这时候,冷月,微风,四下无人,一呼一吸都会比平时更抓对方的注意力,他垂下的手指敲了两下裤缝,还没开口,晏在舒就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拍那部片子吗?”
辛鸣倒是没想到她提这个,他把手慢慢收起来,揣进裤兜里:“你说说看。”
“网络上有种长视频博主,更新时间间隔比较长,一个月更新一次的呢,经常被戏称为月更博主,我就是一个月更博主,但我的平台是全封闭的单向通道,我的观众也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视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视频,但这个习惯延续了很多年。”
“所以我拍那部片子,根本就没有多少正义的初衷,只是想给那个观众看看,看看晏在舒平时都在做什么,看看公式、白板和无菌室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是在推翻他下午时提的第一个建议,也是拒绝了他一次,很直接,辛鸣听着,点个头:“是我理所当然了。”
晏在舒接着说:“还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电影节我不会申了,浪费你这么长时间,我很抱歉。”
辛鸣沉默了会儿,她不但是拒绝了他一次,也看明白他家里在笠恒药业这件事上必须明哲保身,所以把他也摘了出去,很体面,很周到,也给了明显的距离感。
但他没在意,他就挺喜欢晏在舒身上这股劲儿的,噗嗤一下笑。
“不至于,多大点事儿,你要想上,我带你过流程,你要不想上,我就先领你进场看看这次入围的好片子,道什么歉呢,别见外。”
辛鸣就是这样,翻篇特别利落,而他走之后又给晏在舒发了条语音:“我为我今天的提议道歉,特不尊重人,也特小看你,那片子的后续处理上,你要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我一个搞电影的,资源人脉都在自己手里,不吃家里粮,也能不受家里管。”
这话说的,针对性真强。
当时晏在舒换了件外套,穿着双毛拖鞋,又从家里出来了,径直进了一间轻食店。
街区里人来人往,两侧都挂着亮堂堂的招牌,露天区坐着笑闹的年轻人,路边都是携家带口散步消食的,服务员站在玻璃柜里侧,问她要些什么,晏在舒一边把手机搁在耳朵边上听,一边说:“甜椒,鱼,南瓜,藜麦饭,西兰花。”
服务员又问她需要什么酱汁,晏在舒不用,然后扫码付款,出门时玻璃门叮一响,耳边飘过一句服务员的“欢迎下次光临”,一打寒风扑面而来,真冷啊。
她没戴帽子,头发散着,刘海被吹得一小卷一小卷翻起来,转头进了右边便利店,出来时左手捧着个打包纸盒,右手握着一瓶开了盖的苏打水,胳膊肘下还夹着自己的手机。
一口冰水慢慢滑进喉道里,晏在舒往小区方向走,不远处新开的甜品店前排了一条长队,叫号声儿特别大,她没往那凑,只是遥遥地望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一眼。
却在那乌泱泱的人潮边上,看到一个站在咖啡店外,正打着烟,等着咖啡的孟揭。
晏在舒的视线停留了两秒,三秒,当下没想别的,就想这整个市中心十步一家咖啡店,孟揭哪里不能去,偏偏要到她家楼下来买,明明这片街区是出了名的难停车,明明他从来不爱往人扎堆儿的地方去。
或许是视线的长久停留,或许是他们睡了那么多次终究还是培养出了一点儿心灵感应,孟揭刚刚从窗口接过咖啡,转身朝外走,眼神自然地抬起,放远。
于是,隔着五十米的喧嚣和人影,他们又对上了一眼。
柠檬味儿的苏打水开始在胃里反酸。
这死性不改,永远自顾自做事的混蛋。
但这种想法在脑子里仅仅掠过一瞬,因为晏在舒紧接着看到孟揭脸上的微妙情绪,隔得远,清晰度并不高,仍旧能感觉到他也懵,也没想到在这个点能在这个地方遇上她,在他的认知里,辛鸣陪着晏在舒看手,帮晏在舒把车开回家,于情于理晏在舒会请他吃顿饭,把这人情当场给还了,很不爽,没错,但他也没什么立场不爽。
身后又有运动完的女生买了水和面包出来,晏在舒侧身给她让路,顺而收回眼神,继续往小区门口走。
原来,孟揭还真不是来逮她的,而是被她逮到的那一个。
但孟揭多自洽,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心虚,在看到晏在舒那一瞬间,原本往左的脚步立刻打右,十秒不到,晏在舒还没走到门卫处,孟揭的身影就扎扎实实堵在了她跟前。
晏在舒看也不看他一眼,折身往前走,孟揭倒走两步,同时伸手握她手腕,偏偏晏在舒左右手都占着东西,行动力完全受限,没法拦也没法挡,左手手腕轻轻松松被握住了,紧接着孟揭手下滑,制住她的手肘,力道整个一卸,她指头就松了,那打包盒连着手机也就都落到了孟揭手上。
“我拿,你手上别使劲。”
话是好话,事却不是好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晏在舒根本不吃这套,在他这举动下,脾气说来就来,一点儿都不带憋的,反手就往他胸前一拍!一推!
劲儿特别大,带出一股积蓄多日的愤怒。
不远处的门卫往这里看。
孟揭挨着这力道,也闷哼了一声。
而她手上那瓶苏打水本来也没盖盖子,在这剧烈的动作下晃出了小半瓶,把他胸口那片洇湿了,他看也不看。
就受着。
跟分手那天挨着她的控诉一样,对她的负面情绪全盘接收,没有怨言,他该的嘛。但这会儿的情绪是不同的,那天已经触底了,现在怎么说也算缓慢回弹,会给反应,会朝他发脾气,就说明这事儿可以开始谈了。
“我们聊一聊。”
而晏在舒偏偏又不给他机会了,弯腰捡起刚脱手的瓶盖,又从他手里抽回手机,揣兜里,连着打包盒也抽过来,撂下一句“跟你没什么聊的,”就头也不回往前走。
迅速走近闸门,门卫跟她说:“晚上好,晏小姐。”
她回声晚上好,随后人脸系统“滴滴”一运作,闸门弹开,晏在舒往里走时回头瞥了眼,有松一口气,但没走两步,身后又“滴滴”两声,跟着闸门二次弹开。
晏在舒猛地回头,而门卫说:“晚上好,孟先生。”讲话的同时,也略带犹豫地看了眼晏在舒,读出里头微妙的探究意味,她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等绕过一段石子路,进入大楼的阴影中时,晏在舒一扭头,劈头盖脸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孟揭不紧不慢回:“谈清楚不叫拖泥带水,日复一日在等待里互相猜测叫拖泥带水。”
“我说了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你让我清静点。”
“你这两天清净了吗?”
“清静了啊。”
“那你的情绪有比当时更好吗?”
晏在舒一时沉默,她的沉默对孟揭来说就是一记反响推动力,孟揭往前走了两步。
“你那天说的话我都接受,除了最后那句。”
孟揭跟晏在舒仅仅隔着十厘米,两个人都浸在大楼的斜角阴影中,在这距离里,晏在舒甚至能嗅到他毛衣里烘出来的味道,这气味宛如意识的锚点,伙同记忆把晏在舒拖回那些亲密交融的瞬间。
孟揭接着说。
“我不是需要一个床伴,我是要你。”
“我是爱你。”
“你到底是需要我, 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一周之前, 晏在舒听不进去的话, 孟揭在这个夜里回答了, 而说完那句话,孟揭就真的应了她那句话,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搞得晏在舒的情绪不上不下,站在初冬的寒夜里, 一颗心跟滚在六月的热浪里一样浮躁。
而孟揭也没有看起来那样的游刃有余, 他回到车上,咬着根烟,回想刚刚讲那句话的场景——小区楼下,灯漏半盏, 冷风吹,二十米外还有狗在吠,两个人还在分手期,晏在舒还发着脾气,他千想万想没有想过, 第一次表白会是在这里。
于是,他们头顶着同样的半斗繁星,胸口涌着同样又酸又涩又燥热的一股情绪, 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点意犹未尽。
隔天一早, 裴庭打了个电话过来道歉。
“我昨天讲话很重,你生气没?”
那声音黏黏糊糊, 明显没醒透,晏在舒悠悠地回一句, “很气啊。”
裴庭:“……”
晏在舒咬着吸管,看后视镜里的路况:“那你是有愧疚到彻夜难眠吗?”
很想说是,但裴庭还是选择诚实了一下:“我没,我睡很好。”
“我也是。”
兄妹俩齐刷刷沉默了一会儿,裴庭问她:“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晏在舒在这小区外绕来绕去,注意力全在车外,心不在焉地回,“三天小假期,在家睡睡觉,写写作业,翻翻书。”
裴庭揉一下脑袋:“噢……那行,也行,挺健康的。”
晏在舒淡淡嗯声。
三四秒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话筒里一阵悉悉簌簌的衣饰磨动声,裴庭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晏在舒你是不是还没死心呢,我昨天讲的话都当屁放了是吧!晏在舒我跟你说你少盲目冲动,你知道的事儿,别人只会比你了解更多,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晏在舒把话筒拉远,听见话筒里一声气急败坏的“晏在舒!”
她笑笑,说声你别操心了,随后就挂了电话,搁进置物槽里。
晏在舒确实没死心,昨天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烧了一晚上的,除了孟揭撂下的那句话,还有无意中捅下来的这一片天,她从小就知道做事要低调,要顾全大局,在雪场那次被撞了被挑衅了,她也得把情绪压到规章制度后面,去息事宁人,去小事化了。
这次不一样。
她的性格很好,但她的脾气又没那么好。
息事宁人可以,装聋作哑不行。
所以十分钟后,晏在舒终于在这片居民区外边的马路上找了个划线位置,下车后拎着一个纸袋,对着导航往里进。
这片小区是九十年代的旧小区,临近学校,这个点儿正好能听到广播体操的播音,杂草从红砖瓦角落里钻出,树下密密麻麻落着枯叶,橄榄树的果核腐烂了,被一双帆布鞋踢开,骨碌碌地滚到台阶前,上了台阶,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窄道,几滴水“哒哒哒”地滴晏在舒肩膀,一抬头,上边儿防盗窗里,一阿姨正抖衣服挂晒,她笑一下,低着头走进了楼道里。
上三楼。
门还没敲,里边门吱地一响,一张白生生的脸从里边探出来,“晏晏!”
屋子不大,一房一厅带小阳台,三楼的高度正好是楼前那棵老树的高度,风过,揉得那半青不黄的叶子咯咯响,晏在舒把家里带的早餐放在桌上,雍如菁在厨房里热牛奶,穿着条绸纱的家居裤走来走去,露出的脚踝伶仃一截,很白,没有什么生命力的苍白,细细的,柔柔的,一只膘肥体壮的杜宾跟在她屁股后边打转。
这狗晏在舒认识,这狗的主人晏在舒也熟,这狗还是只带编制的狗,但她没怎么明白一件事:“它怎么在你这儿?”
“上个月裴庭送过来的,他说浪浪犯了错误,被市安全防卫中心劝退了,他说他新女朋友过敏,这段时间要养在我这里,”雍如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又低头拍那狗的脑袋,“浪浪,去跟姐姐打个招呼。”
那只杜宾嘤一声,哒哒地跑到晏在舒跟前,特敷衍地扭了两下尾巴,一屁股坐下去,浑身黑毛像浪一样晃荡了一下,不情不愿抬爪子,晏在舒跟它属于相看两厌的状态,伸手,击掌,走个过场就算完事儿了。
晏在舒扬声:“这你也信?”
雍如菁把牛奶递给她,茫然地回:“不是说现在编制都饱和了么。”
“……”她不是说这个,她说的是新女朋友过敏,裴庭那死样,浪浪是他跟雍如菁初中那会儿捡的狗,那就是他亲儿子,宠得没边,狗仗人势四个字是耍得淋漓尽致,裴庭为此跟一个排的女生断过关系了,就没听说过反过来为了谁把浪浪丢了的。
而晏在舒不准备说这个,她给唐甘打了个电话,唐甘说还在找车位呢,十分钟就到,晏在舒又站起来,到阳台去给一盆蔫巴巴的花浇水,转头看见晾衣架边上坑坑坑地响,扭头问,“有没有工具箱?”
“沙发边上的小箱子里。”
晏在舒把阳台松掉的螺丝拧紧了,又看了看防盗网,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寸步不离的狗上,行吧,独居女生,有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狗镇宅,挺好的。
十分钟后,唐甘到了。
晏在舒和他们约在雍如菁家,是要谈谈那部片子的事儿,那两分多钟的内容需要一个正面渠道发布,裴庭是个在规则边缘打转的人,站在裴庭的角度,没有任何个体能把这段内容公之于众,这倒没错,而其他第三方渠道合不合规另说,多少会带着“揭发”这种具有强烈引导性的意味,把原本的客观事实带偏,把节奏带大以博取关注度。
而晏在舒没想过走偏道,也没想过用那种不体面的方式把消息给爆出来,她不需要腥风血雨,她有硬扛的底气。
所以晏在舒要找个渠道内,有公信度,又有一身硬刺的人,她找到了雍如菁。
雍如菁在市电视台实习,带她的师傅叫姜杨,姜杨早年是市电视台法制栏目的主持人,暗访过代/孕机构,报道过学籍乱象,在他手底下揭开的黑幕数不胜数,是个顶有名的刺儿头,是个情操至上的理想主义者。
但他第一反应是,“这活我不接。”
晏在舒愣了,雍如菁也愣了,她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小声地对视频对面的人说,“您还没看呢。”
视频镜头里面,那位针砭时弊一身反骨的刺儿头不如想象中那样尖锐,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刁钻的话题角度,反而长得阔面横眉,像是旧版电视剧里的鲁智深,此时此刻他坐在高铁站的候车大厅里,周围人来人往,他咳嗽两声,应道。
“你们说的这件事,我们也追过这个新闻,几年前登报检举笠恒药业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人叫荣辉,是桉县一名农户,他儿子就在当地特殊儿童中心,当时我们暗访过那里,所用药物已经全部替换过一遍,于是我们辗转去采访荣辉,但他第二天就改口了,说只是一场误会。”
唐甘脑子转得快,听了这话,说:“动作这么快,要么威逼利诱,要么屈打成招呗。”
姜杨笑一下:“这也只是主观臆测,新闻报道要求的是客观事实,只报道,不蓄意引导。”
雍如菁煞有其事地点头。
唐甘笑眯眯的:“客观事实就是,桉县的老药厂确实提供了会致使幼童药毒性耳聋的药物,证据确凿,这没得洗,对吧,而当年这事儿没有报道也没有追责,这也没得洗,只是缺一个曝光的渠道,缺一个关注度,桉县那些小孩儿还没人管呢。”
姜杨推了一下眼镜,却提醒他们:“报道不难,举证难,台里报不报得了是一回事,而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报道事实而已,笠恒药业如果有违规违法操作,最后都要移交公检法。而你们要考虑到之后的事情。”
仨女孩儿都凑在电脑屏幕前,听着。
“你知道新闻一经播出,一经发酵,会导致什么吗?会导致没有单位敢再给桉县提供免费物资,甚至以桉县为辐射点,周边所有慈善机构的物资供应都要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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