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没看到。
他低着头走进电梯轿厢,冷气撩动他的领口,他正在看南半球某个潜水圣地的天气预测。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鲜红的“1”字会在电脑上闪过后,又跳到第二张刚刚亮起的屏幕上,被另一只手指划开。
电梯缓慢下行,玻璃上映着落日光潮,夕阳已经完全沉进海里了,淡淡的霭色弥漫起来,盖住了血红色的天际线,日复一日的,像场盛大的葬礼,葬掉一天的光阴。
最后一道夕阳光离开玻璃面,院子里的灯火一簇一簇地映上去。
楼下一片热闹喧阗。
阿姨和帮厨师傅在屋里忙碌,果碟一盘盘不停更换,酒盘边上码着整整齐齐的蜜瓜火腿,客厅里坐着几位男士,庭院里最热闹,谢女士那些乐团里的朋友已经嗨起来了,在水池边支了个场子,弹一曲西北的歌谣,唐甘唱得最响,而且不论音跑到哪个旮旯里去,在座大神们总能给她拉回来,裴庭的车刚驶进大门,他情绪不好,他妈仍坐在副驾驶面带微笑地数落他。
晏在舒在房间。
刚刚放下包,“刷”地拉上窗帘,顺带把卫衣脱下来,换了一件宽孔隙的针织毛衣,一手拢着衣领里的头发往外顺,一手从包里摸手机,又把拉拉杂杂的纸巾和书都倒出来,平板屏幕被指头碰到,“嗡”地一响,上边显出三个软件的推送消息。
以为是广告,第一下没理。
然后又在梳妆台上找发带,把头发束起来,扎了个松松散散的丸子头,刘海儿搭在额前,看平板第二眼,屏幕又亮,这下子,三个软件的排序略有变化,两个不常用的社交软件被压到下方,邮箱标识顶上来。
撩窗帘看了眼院子,孟揭还没到,唐甘已经唱到“青城山下白素贞”了,晏在舒往沙发里一坐,盘起腿,平板搁腿上,划一下,输密码,另一只手还举着手机给孟揭回消息。
“到哪儿了?”
四位数的密码一个个输进圆环里,邮箱自动连接账户。
“锡崖路有点堵,你走冼闻路吧……”
手一松,消息“咻”地发出去,晏在舒愣住,这界面陌生得有点儿怪,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屏幕,确定是自己的平板没错,而后才反应过来,昨天她把平板借孟揭登了邮箱,这会儿挂的是他的账号。
挺尴尬的,手忙脚乱要退出。
可就在这反应的三四秒里,第一封邮件内容已经加载出来了,发件人是个私人账号,叫Christina,邮件内容一眼明了,第一行标注了一段时间区间,10月上旬到11月初,第二行是一种名字长且拗口的药品名称,附件里有一份名为“账单”的excel表格。
而往下。
过往通信记录赫赫在目。
像一次次简短的治疗结果和用药量,偶尔掺杂一两句鼓励性的话。
让晏在舒一点点凝住眼神的,是8月份的一道备注——关于“性/瘾与日常用药”的建议。
“铮——”庭院里,一曲毕,又一曲续,激昂弦乐带着“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杀进房间里,晏在舒有点儿耳鸣,喉咙干,手轻微地晃了一下。
不是失眠,不是焦虑,不是在孟介朴那儿看到的措辞详尽的报告,而是一次次简短直白的记述,但性/瘾,是什么意思?
晏在舒缓缓呼吸,皱着眉,往下滑。
手机响了一下,是孟揭发回来的消息:【到碧湾了,湖边堵了五十米,都是往你家去的车。】
晏在舒没理,手一直往下滑,看到了至少一年的诊疗记录,而那两个字出现的频率随着时间的倒推越来越频繁,转折点就是8月的这次诊疗记录。
记录下有一段文字,忽视前后的叙述性措辞,当中有句话格外刺眼,“……这在社交关系上是一种进步,在安全范围内与她相处,一定程度上会缓解你的性成瘾问题,但也有可能产生性依赖……”
8月,那是他们你来我往过招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那之后,孟揭开始接她的招,开始跟她“约会”,跟她在寰园接吻,追她到克罗地亚。
有些晦涩的联结在脑子里自动串起。晏在舒喉咙口涌起一阵特别强烈的不适,肚里翻肠搅胃,想干呕,头轻微眩晕。情绪像倒灌的海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否定了爱开始的初衷。雪场回来后这平静安宁的几天像是昨日黄花,首先被海浪冲垮,跟着坍塌的是海边的冷夜和东城的星海,还有一次次潮热黏腻的接吻,一句句喑哑的低语。
全部垮塌,崩碎。
晏在舒拨掉平板,手指都在发抖,鼻腔也热。
平板界面忽然动了起来,不是晏在舒,她的视线缓慢聚焦到左侧的收件列表里,然后,眼睁睁看着列表中的下一封邮件呈“已读”、“已读”、“已读”状态。
对啊,邮箱不是社交软件,本来就可以多平台登陆,孟揭的电脑可以登,手机也可以挂着账号。
意料之中地,手机在下一刻震起来,屏幕上显示一串她能倒背如流的数字。
晏在舒不接。
她再按掉,这会儿站不住了,滑着跌坐到地毯上,心悸,气短,类似低血糖的症状,手机第三次震起来时,她胡乱揉一下头发,按手机侧面电源键,一直按,一直按。
一直按。
按到对方也真的像放弃了,死心了,反正怎么都打不进来,干脆就不打了,手机得到一口喘息的时间,死气沉沉躺在手边,这时,阿姨在外边敲门,提醒她该下楼了,客人差不多到齐了。
晏在舒没力气,面上看着没什么,而整幅身骨像在火里滚过一遭,里边彻彻底底烧透了,低应了声好,起身时脚踝碰落手机,她弯身捡,手机在这时又震起来,她起身的那刻划屏接,不等对方开口,先说。
“你别来,我不想看见你。”
一字一句,呛着火,带着悲。
“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洗脸, 下楼。
谢女士乐团里的伙伴来了, 叔伯姨妈们也来了, 几家要好的也都携家带口登门,聚餐的气氛特别轻松,是谢女士一贯的风格,小孩儿放开了撒欢, 大人各玩各的, 晏在舒把自己完全浸在氛围里,该笑的时候不淡漠,该说的时候不寡言,甚至气氛到了, 抱着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辞,右手小指灵活度有损,但胜在基本功扎实。
一个音没错。
这场聚餐一直持续到十点半,宾主尽欢。
十一点十分,晏在舒挨个送客人上车, 又和阿姨一起把两位喝多的客人带到客房,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唐甘还窝在沙发里,吸着一杯果汁, 晏在舒拍她肩膀:“上楼睡。”
“跟你睡呀?”唐甘就贫。
“来啊。”晏在舒笑。
唐甘啧声, “算了,我不跟地主爷抢粮吃, 我得回去,老唐刚刚喝得也不少。”
晏在舒面不改色, 从沙发上抄起外套,安安稳稳地把唐甘也送上了车,至此家里特别安静,她关了灯,往楼上走,光线从二楼走廊漫下来,每往上走一步,肩臂落的光就越沉,晏在舒的精气神也被压得越散,进房间后收到唐甘的一条语音。
她说好像在路口拐角那长椅上看到孟揭了,一个劲儿怀疑自己幻视,又问晏在舒,他今晚是不是没来。
一句两句,从列表里弹出来,震着晏在舒掌心,孟揭没来,确实没来,哪怕当时车子已经驶进小区,但晏在舒以那样决绝的语气放过狠话,单方面断绝跟他往来关系之后,他就真的没出现在她跟前,只让雍珩把礼物捎带进来了,一张唱片,他的私藏,谢女士爱不释手。
投其所好这点,真的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她也栽在这点上。
缓缓吸口气,冰凉而密集的水线浇在身上,她关掉了手机。
睡得不踏实。
胸口始终梗着一口气。
天不亮晏在舒就醒了,换了身衣服,准备借卡路里的消耗捎带走那口气,用运动产生的内啡肽抵掉那股消极情绪。
五点过半,天冷,空气中浮着淡青色的雾,无风,满园的树和水都没醒。
晏在舒刚刚热身完,低头调手表的运动模式,推了小门往右走,往孟家的相反方向走,走过整片湿漉漉的三角梅,拐过一道红砖墙。
当时没有想到孟揭还坐在那里。
在黑名单里被流放了一晚的人,在长椅上等了一晚的人,他浅色的毛衣被雾和晨露洇湿了,头发也潮,眉眼被湿度拓深,坐在那里,垂着脑袋,听到脚轧过潮湿树叶发出的声音才转一下头。
晏在舒的手无声地往下垂,后撤两步,刚转过身手腕就被攥紧了,一股力毫不容情地把她往过带,晏在舒用力甩:“你喜欢坐在这里玩自我感动那一套,你继续,我走。”
孟揭没松手,当然没松,他绕到晏在舒跟前,身上有在外边坐了一整夜的寒气,晏在舒左手挣不脱,右手劈他肩膀,他受着,她带着情绪让他滚开,他也受着,可晏在舒的情绪越扯越激烈,胸口的那股气几乎要翻滚沸腾,双目都跳着火星子。
“你有完没完?”
孟揭有要开口的意思,嘴唇刚动,晏在舒就别过脑袋,打断他:“你知道现在最令人恶心的是什么吗?是欲盖弥彰的解释,是谎言被拆穿之后的无力找补,挺可笑的,孟揭,你别来这套。”
晏在舒语气稍微平缓,紧接着说:“你别说话,我脑子稍微过一下就知道你要从哪个角度辩解,没用,都没用,我就问你一句……”
喉咙口毫无预兆地哽一下,鼻酸,她抿一下唇,说,“那封邮件里的往来记录,是不是属实?”
“是,”他的声音也很哑,“但……”
“但什么啊,”晏在舒甩掉他手,语气突然抬高,“你早说啊!扯什么情情爱爱,扯什么对跖地啊,你找我只是生理需求而已,那我们就纯上床关系就好了啊,维持那种状态很难吗?为什么非要往复杂了扯?”
她开始停不下来,一句话讲出去之后仿佛就进到了初始设定中,不吐出来就不痛快,这会儿终于甩脱孟揭的钳制,一把推他胸口!
“拖我下水很高兴是不是,成就点又点亮一个是不是,体验感拉满了是不是!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泄/欲的工具!我他妈还挺高兴!我以为恋爱就是这样谈的!”
乌溜溜的刘海下边,眼眶通红,声音带抖。
孟揭都听着,都挨着。
他该的。
“你一直在骗我,”晏在舒抽一下鼻子,“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讲,可是你都不,你就这脾气,什么都不讲,自觉可以掌控全局,把人当傻子耍……”
越讲越带火,那股气逐渐压过理智,宣泄情绪的意味比阐述事实更重,她清楚,孟揭也清楚,所以他没有任由这种理解继续歪曲下去。
“我当时想追你,想跟你好好在一起。”
“所以要拖着。”
晏在舒无声笑,步子往后滑一下,她现在已经进入了对孟揭的单方面封锁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
满心里都在想——所以要拖到晏在舒开始喜欢他,开始从生理层面进到心理层面,全方位沦陷之后,再把这颗雷轻描淡写地抛出来,等到时候晏在舒爱得死去活来,她闹一阵,他哄一阵,这件事在明面上就过了,然后成为埋在晏在舒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日渐久,在两个人的每一次争吵中爆发出来。
他会觉得她没完没了。她会觉得他在粉饰太平。继而互相厌弃。
她接着说,“哪怕你在我们不谈感情的时候把这事说出来,大家都能止损,都不会那么难看。”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被欺骗,被愚弄,我也理解你现在丁点都不想见到我这个人,但晏在舒,我只有一句话,如果这场关系只有生理需求,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事情。”
不需要雪场的三个礼物,不需要绞尽脑汁表白,不需要设身处地照顾到她的方方面面,然后费尽心思扭转偏见,他只需要买上一抽屉套,研究晏在舒喜欢的体/位可以了。
“做戏做全套嘛,”晏在舒却这么应一句,“沉浸式体验嘛。”
“你这样想?”
“我要怎么想,”晏在舒反问,“那你能明明白白告诉我吗,你到底是需要我,才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我,所以需要我?”
孟揭不是答不出来,是她在问的时候,就给他的行为定性了,她也不是需要一个回答,是需要借着这句话再摧一次他的筋骨,再否定一次他的初衷,在她心里,看到那封往来邮件的时候就把孟揭打成死刑了。
没用的。
怎么说都没用。
浓云压在每一座树冠上,起风了,肥厚的树叶挂不住水,淅淅沥沥落下来。
孟揭忽然觉得胃里塌了一块儿,酸的苦的汁漫出来,涌到胸腔口,鸟雀掠过长枝,他的肩上都湿透了,但他没管,沉沉地问晏在舒 Ɩ :“咱俩在一起多久?”
晏在舒说两年。
“不对,是三个月,三个月的感情,二十年的交情,够不够你信我一次?”
能感觉到他说着这话,肩骨一点点在塌。
但晏在舒缓慢地摇头,“不信了。”
孟揭眼睛红,晏在舒眼睛也红,望向彼此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也有千愁万绪,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脏像埋了颗种子,那种子汲着泪液,含着热血,蠢蠢欲动地要从心脏内破口而出,那种自内而外的,勃勃欲发的破坏力,让她鼻子发酸发胀。
喜欢他。
很喜欢孟揭啊。
喜欢他在白板上专注研究课题,喜欢跟他在同个空间里各忙各的,喜欢跟他接绵绵密密的吻,也喜欢跟他三天两头斗嘴,她一个眼神他就懂,他一抛话她就接,同频有共鸣,默契得毫不费力。
而有多喜欢,这一刻就被反噬得多狼狈。
云里滚出雨滴,和夜露一起,滴滴答答地纠结成势,昏黄的路灯溶化在雨幕里,晏在舒以一种心灰意冷的语气说。
“你不是爱我,你是需要一个床伴,谁都可以。”
接连两场阵雨后,海市有入冬的趋势了,晏在舒和孟揭彻底分手这件事,最先知道的还是唐甘,周六唐甘打电话给晏在舒,让她喊上孟揭吃饭的时候,晏在舒轻描淡写一句,“我们分了。”
整得小唐总愣两秒,“又分?”
晏在舒淡声回:“真的分了。”
唐甘就懂了,弯转得特别快,饭也不约了,整个从姐妹男友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弯转成对待商务伙伴的态度,给孟揭送了份价值远超所得的重礼,面儿上圆过去,把人情还了也就是了。
不过听说孟揭没收。
不但没收,还反送了唐甘一个大人情,唐甘扭头就找上晏在舒了,说姐们儿,不是我骨头轻啊,是地主家粮真的香,漏点儿下来,我这商场新手的路就好走多了啊。
晏在舒听了也就是笑笑,她不在意的,唐甘一贯的行事标准就是要把做大做强,没道理好风到了,却不上青云,但唐甘吃了好处,又翻倍返给孟揭,利来利往,对地主爷的暗示是半点不接茬。
晏在舒还好。
起码看着还好。
她把孟揭的东西打包装箱,没往隔壁送,而是叫了快递,送到环岛路那所老房子,车钥匙也归还了,然后给孟揭发了条短信,说她留在老洋房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就行,下个月她去取。
当时已经把孟揭从通讯录黑名单里拉出来了,微信的没动。
恢复正常社交关系,但没有进一步可能的这种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孟揭没回复她。
晏在舒也单方面切断了跟他在社交平台上的关系,奥新的账号不再设置特殊提醒,而后照样上下学,永远对自己高要求,课题进度总是最全最快的,综合考成绩出炉后,毫无意外的断层第一,她也照样跟唐甘练球,泡健身房里练核心,还是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可是敢追的寥寥无几。
不过她最近搬家了,因为谢女士要去西北研究中心,阿嬷风湿犯了,在南边养身体,而家里阿姨做了个小手术,她干脆都给放了假。
然后在分手第二周周末搬到了市中心。
房子不大,一套七十平的小复式,五脏俱全,是谢女士婚前住过的,晏在舒的行李也少,两个纸箱,两个行李箱,唐甘帮着给捎过来,一路上电梯都在嚷嚷着要办个乔迁宴,管煜呛她:“你就最近发达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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