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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大碰撞(容溶月)


这件事,两边大家长捂了十几年,直到晏在舒十八岁生日才捅出来。
缘由是一件超出社交界限的生日礼物——孟老爷子送过来的。
晏在舒年纪长了,心眼子也跟着长了,当然知道那礼盒是什么意思,再不济电视剧里不都播了么,传家宝是一种象征姻亲的社交符号,送出去,就是盖章定论。
晏在舒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消息就变成一句句带着感叹号的文字,变成一张张匆促拍就的模糊照片,从生日会上的一部部手机里,传开了。
那个学期末,晏在舒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压低的窃谈声,会瞥到一些探究性的目光,也有好奇直白的,拦住她问:“你跟孟揭,在谈恋爱吗?”
晏在舒耐心说没有。
那人以一种“我什么眼力,你就别骗我了”的表情回应,自以为窥破天机地露出晦涩又理解的笑。
然后流言甚嚣尘上。
变成——
“晏在舒和孟揭啊,我知道,人都已经谈了几年了。”
“他俩青梅竹马来着,家里和本人都很低调的,果然好对象不流通于市场。”
“哪个孟揭?”
“哎呀就是初高中免考,各种国赛联赛摘牌,一路攒学分跳级直博的那个啊,高中还是挂我们学校的学籍,长青榜上还有他名儿呢,四舍五入也是学长……”
晏在舒否认一次,流言就往反方向暴涨一波,所以之后她就不回应了。
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真假,大家只是享受臆测和掌控舆论。
而且说实在,Moana公主早就脱下了水晶鞋,和欢乐无知的童年一起留在过去,现在那个冷淡又刻薄的浑球,就是孟揭而已。
说他们不熟吧,他们在六岁前都算两小无猜。
说他们熟悉吧,他们之间隔着十来年的往来断层。
晏在舒对他最生动的印象还是在六岁,孟揭被大鹅叨了一口之后,大哭着跑掉的样子。
也是在那个暑假之后,孟揭就随孟父去了中立地区,在超常儿童教育研究部就学,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那里。孟家偏爱这样高效培养子女的方式,就像极大限度剔除外界影响的培养皿,只要根据实验对象的各项特征,定时定量投喂知识点,就能让他们变成一个个高智商的精密机械。
反正晏在舒是这样想的。
因为孟揭变化太大了,他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帅,一年比一年会气人,一年比一年没人性,履历也一年比一年漂亮。
孟揭是个天才,这事儿在小时候就显现出来了。
晏在舒玩过家家时,孟揭会给她设计一套自动化系统,让整间“晏尔玛”超市实现无人经营。
晏在舒在做幼儿园的数学思维训练时,借用他的学习模型,那会儿小,发现他多了几个叫傅立叶、欧几里得的新朋友,为此还咬过他胳膊。
孟揭这种聪明劲儿,伴随高度自律、强专注性,以及对学术那种巨大的兴趣,在晏在舒看来是很反人类的,至少不是温血动物应有的模样。
他应该是个外星人,要么是个机器人,小晏对此深信不疑。
晏在舒不是。
小晏是个体验派,她是科学和人文浇灌出来的好苗子,自由又松弛,清醒又浪漫,讲究吃好玩好,万事尽力但结果随缘。
在孟揭一年年跳级,飞向他喜欢的研究领域的时候,晏在舒在学琵琶,在滑雪,在敲架子鼓,在骑马冲浪爬山,在学做蜂蜜小蛋糕,在动物救助组织做义工。
孟揭习惯坐火箭,心无旁骛地直奔目的地。
晏在舒喜欢碰碰车,什么都沾点儿,刺激又快乐。
他们哪能合得来呢?
晏在舒觉得孟揭虽然有张好面皮,但心地实在不太善良,那智商,全靠中华优良传统美德倒贴。
孟揭看不惯晏在舒散漫,像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偶尔在年节的家宴上相遇,孟揭眼神瞥过来,晏在舒就浑身发毛,俩人真是尤其不对付,讲两句话就要呛起来,长辈们说他俩是欢喜冤家,晏在舒却觉得他俩是前世仇敌。
小天才忍辱负重,当了几年的Moana公主,长大了,晓事了,当然要记仇。
会议中心前的小道上,车灯亮着,人群喧嚷着,风被音乐的热潮撺掇,煽着热意往人身上拂。
朋友沉浸在课题讨论里,孟揭吐出一道烟气,在这时候,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晏在舒。
没打招呼,甚至没有表情变化。
隔着喧嚣,两人透过人群对视三秒,三秒后,手机震动,晏在舒的眼神率先转开。
打到车了。
她低头接电话的当口,余光在路对面一扫,那露天停车场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巨幅显示屏上的当红女明星,表情孤单又艳丽,被禁锢在光鲜明亮的方格里。
回到老洋房,已经过了子夜,晏在舒冲了凉,穿着件清凉的吊带背心,站在岛台前给自己倒腾宵夜。
宵夜很简单,晏在舒准备煎两个荷包蛋,再煮碗酒酿汤圆。
忙活一晚,是需要这点又甜又软乎的东西补充能量。
熏黄的吊灯悬在头顶,那柔光罩顶淋下来,晏在舒悠哉地搅动着锅底,免得糊了底,然后另架一只平底锅,喷油,两颗蛋对空一敲。
“喀嚓。”
门外,电子锁自动弹开。
“滴滴。”
晏在舒没防备,吓了个激灵,连蛋带壳掉进了锅里,她迅速关火,随手抄起只球棍往客厅走。
夜深了,海风翻动着绿荫,带得孟揭领口也微微翘起,他拉着只行李箱,站在门口,头发丝上还挂着夜里的潮气。
两人都挺意外,那点意外都挂了脸,于是知道对方也并不知情,这就挺有意思了,孟揭还戴着耳机,他收敛了表情,对电话那头继续说,“到了,刚刚看了导航,离校区两公里,嗯,挺清净。”
在通话时,孟揭的眼神缓慢下滑,从晏在舒见了鬼的表情,落在她手里那根棒球棍上。
补一句,“……小区安保有点好。”

孟家和雍家沾亲,晏家和雍家带故,A大旧校区周边除了酒店就是这片老洋房,夏校开营在即,晏在舒图个方便,家里图个放心,让她暂住在这里。
而同理,孟揭也走了这条路子。
可天杀的,孟揭这两年不是在环海某个实验室做他的论文吗,哪来的时间往旧校区来?晏在舒没明白。
一番推断下来,就是晏在舒和孟揭无心插柳,他俩撞了安排,本该有一方换地儿的,但阿嬷顺水推舟把这事揭过不提,直到俩人搬进老洋房。
这不,柳成荫了。
前前后后的信息差都掌握在老太太手里,晏在舒翻动手机,给阿嬷发了条微信。
-晏在舒:[愤怒大鸟.jpg]。
十秒后,手机在被窝里嗡嗡震。
-阿嬷:[祝你一切都好.jpg][眨眼][祝福]。
晏在舒立刻在群里@医生,敲四个字回击:有人熬夜!
那之后,手机就没再亮过了。
晏在舒在床上翻来覆去,把空调降到18度,然后把自己整个蒙进被窝里,管他的,先到先得,没道理撞了安排,反倒要她先搬走。
又不是撞在一间房里,又不是撞在一张床上。
说不准,明天一早起来,孟揭就先搬走了呢。他那个人,挑剔爱清净,哪能忍着和晏在舒同在屋檐下。
晏在舒夜里吃了东西,第二天必定雷打不动地做空腹有氧。
鞋底轧着湿漉漉的绿叶,随着日头渐升,云雾被拭净,山海一概呈现清爽的轮廓,晏在舒从海崖栈道晨跑回来,马不停蹄地拖出瑜伽垫,准备做个二十分钟拉伸。
天是热的,台风过后的暑气回返,海风烈阳把湿气焙干了,热度攀升很快,前庭有一半做了玻璃顶,地上铺花砖,晏在舒出了身汗,脸很红,身子热,发带湿透了,细密的汗珠就凝在鼻头,随着热而均匀的吐息,反着微光。
米白色上衣贴身,勾出一截腰线,特别韧,因为浸了汗的关系,伸展的动作就像一寸寸皮肉在舒展。
她在运动时很专注,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专注在保持身体平衡,甚至专注在花草香里,所以那阵咖啡香气飘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她是没反应过来的。
“……”
晏在舒把孟揭给忘了。
她起床时清醒度不到50%,出门吹了风跑了步勉强到80%,拉伸后,舒坦了,清醒值彻底放空,只想瘫在瑜伽垫上,做一团软塌塌的泥巴。
没犹豫,晏在舒站起来,卷好瑜伽垫,边摘手表,边推门往餐厅走。
孟揭就站在岛台边,正晃着一小杯意式,短促地抬头后,说声早,然后把手边的小杯子推过去给她。
“早。”晏在舒从柜子里取只杯子,接冰,接水,倒咖啡液。
孟揭一言不发看着,而后手指蹭了下额头,没什么办法似的,错开了目光。
晏在舒没察觉,她转身想从冰箱里拿鸡蛋,就看见盘子里多出两颗水煮蛋,垃圾桶里还有点碎蛋壳。
水煮蛋已经放凉了,而咖啡液是滚烫的,她顿了一下,又往盘里放两片面包,搁岛台上,说:“谢谢啊。”
“顺手。”
孟揭应该有事忙,手机一刻不停地响,但开口时,还是礼节性地扣了手机,看着她回话。
晏在舒没说什么,开始安静敲蛋吃饭。
这种和孟揭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心平气和,客气有礼,甚至还有点捎带手的互帮互助。
真的诡异。
空调风吹着后背薄薄一层汗,那种凉贴着皮肉,像在顺着毛孔,一点点薅走皮肤表层的温度,毛骨悚然。
冰块在杯壁碰撞出声音,晏在舒说:“我叫了家政阿姨,原本是每天下午3-5点打扫,这个时间点你可以吗?”
“行。”
所以是确定要住下来了。
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来,晏在舒反倒松口气,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边飞快划定他们的共用空间,基本上就是除卧室外的所有地方,于是说:“阿姨不进房间,你要不放心,也可以把房门锁上。”
“不用。”孟揭按键速度飞快,挑拣着消息回了,然后锁屏,看着她。
晏在舒垂眼喝咖啡,冰凉的黑咖滑进胃里,她想起件事:“早上我有运动习惯,如果打扰到你,那我说声抱歉。”
“哪方面的打扰?”
“声音,”晏在舒觉得他又开始了,又开始冒坏水了,“视觉。”
“哦,”那孟揭确实看到了,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既不存在偷窥,也没有什么别样心思,他把空杯放洗碗机里,捏了颗脆桃,抛两下,“一大早在那趴着做什么,排地/雷吗?”
“……”晏在舒咬牙,“嗯!”
“排着了?”
“迟早有一天炸了他!”
“拿什么炸?”孟揭听了也笑。
他是不会把瑜伽体式作下流联想的,但就这样明晃晃笑着,把那点针锋相对的攻击感变成小学鸡式的拌嘴,让晏在舒一股气涌到心口,随后深呼吸,冷静下来了,笑也不笑地回过去:“问那么清干什么,怕啊?”
不欢而散。
孟揭看着她上楼梯,落肩的发捆成丸子头,因为不长,碎发会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贴脖颈上,落在额前,有点乱,有点随性,半梯的小窗漏进几道阳光,阳光似乎也偏爱她,悉数跳在她周身,看起来像……
一根金灿灿的毛掸子。
他看了眼,就收回目光,抄起车钥匙往外走。
晏在舒洗澡时听到了车子驶离的声音,她揭开点帘子,看到院门正在缓慢合拢,孟揭出去了。
刚刚那片刻的和平都是假的,是他们对彼此的一次试探,目的也很简单,探探底,看看他们在这短暂的三周里,有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花洒上的细水柱打在肩身,一蓬蓬水雾溅开,把晏在舒的身影涂得氤氲。
又不是没跟室友相处过,晏在舒打小参加的活动杂,有时候跟晏妈妈一道演出,得跟团里边的小朋友同住,再大点,一个人天南海北地去潜水滑雪,也遇过余房不足,需要跟形形色色的人合拼,娇纵的小孩,龟毛的大人……总比孟揭好相处吧。
晏在舒这么把早上的事跟雍如菁讲了,雍如菁在电话那端也惊了一下:“你是说,孟揭跟你在老房子里待满了十二小时,房顶没有塌,沙发没有拆,你俩和睦共处,他甚至给你做了杯咖啡?”
这会儿晌午刚过,天空是一片细腻釉质的蓝海,铝合金大鱼呼啸而去,留下一道道白色通行证。
晏在舒挎了一只包,慢悠悠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形形色色的学生都在往礼堂走,偶尔能见到两张熟面孔,她抬手,无声打个招呼,接着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可怕吧?”
“可怕。”
“你说他在想什么呢。”
“无法理解,我想事情时动的是脑子,他想事情时,应该有电流在主板里滋滋响。”
晏在舒笑起来。
“对了,”雍如菁那边的声音有点嘈杂,几秒后,伴随一道关门声,重新安静下来,她说,“我上 Ɩ 周末见到晏叔叔了。”
晏在舒停下脚步:“在国内?”
“西北,应该是到项目分部开会,晏叔都蓄起胡子了,像卓别林,真可爱,走出来就是一帧默剧……嗯,他还叮嘱我,不可以在你跟前把他描述得过于帅气,他希望自己是个富于威严形象正派的爸爸。”
那边声音突然蒙了层膜,变得闷且模糊,像是雍如菁用手捂住了话筒,断断续续在跟谁说话,“是晏晏,我知道了……很快下去。”
等到声音恢复正常,雍如菁很轻地松一口气。
晏在舒正好走到礼堂外:“你叔管这么严的?”
“嗯,又不让上学了,说记者在学校门口堵,”雍如菁软声应,有点苦恼,又有点无可奈何,“等过了今年,我想回海市。”
晏在舒说:“你随时告诉我,机票我订,行程我安排。”
“嗯,”雍如菁低头看了眼手表,说,“下周末我再给你打电话,你能给我讲讲夏校的事情吗?”
“不但讲给你,”晏在舒跟上前边的队伍,目光环一圈大礼堂,往A大本校的学生堆那边走,“还给你录像。”
“好……”雍如菁声音闷闷的,抽一记鼻子,“你到了是不是?”
“到了。”
“那我先挂了哦。”
晏在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捋一下耳发:“拜拜。”
电话那端刚刚静下来,麦克风呲啦一响,坐席上方的灯应声而暗,联合校区理事会会长站在台上,拍了拍麦克风,“诸位下午好。”
伴随一句简短亲和的问候,开营仪式拉开序幕。
这次璠岳营是为了响应国际学联对于全国高校学生素质化教育的号召,由A大牵头,跨国跨区域联动,在学术基础上展开多元化碰撞。
晏在舒作为A大学生代表上台致辞,然后就是外校共同推选出来的一名学生代表。晏在舒是简短诙谐那型的,冷不丁地掺进两个梗,草蛇灰线,文火煨着,场子控着,在末尾随着掌声一起把梗点爆。
结束后,大家嘴里还会念念她的名字,像嚼一片后劲十足的薄荷叶。
那名学生代表就要外放得多,声亮,气氛足,台下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快把大礼堂的顶都给掀了,但人偏偏讲的是很现实的学术资源倾斜现象,再从面到点,举出几项亟待施行的应对方案,甚至具体落实到了某个部门,就差没点名道姓了。
当着国际学联的面儿,扇人一巴掌,还得让人笑纳。
有学生致辞珠玉在前,之后参观校区的气氛更热烈了,八十来个人,绕着校园逛了一圈,连一把熊火直接烧到开营晚宴上。
朝气蓬勃的学生齐聚一堂,有人高谈阔论,有人掀开角落那架钢琴,有人和声起舞,最后变成满场大合唱。
晏在舒喝了很多果汁,头发丝里混合了热带水果的香气,在一个又一个群体中脱出又进去,微信好友列表里也多了一场串新申请。
直到站在昏黄的庭院灯下,周身的喧嚣消散,余温贴着微凉的皮肤,门上的指纹锁传来滴滴滴的故障声,晏在舒才想起孟揭来。
没带钥匙。
她掏出充电宝往门锁上一插,心说没有这么倒霉吧,但充了小十分钟,那故障声还是持续作响。
“……”可能是台风天的关系,损坏了电子门锁,导致哪里的配件失灵,晏在舒惆怅地看着底部的钥匙孔,叹口气,干脆就在门口坐住了。
有想过出去住酒店,但生活用品都在屋里,包括她明天需要用到的电脑和文具,也有想过给孟揭打电话。
但,她没有孟揭的联系方式。
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在长辈层面上为他们牵起的那道红线,其实没有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什么实质性关联,好比这个合住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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