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孟揭把座机移过去,“你打。”
小路握着话筒,半晌没动。
“怎么不打?要我给你引荐几个?”
小路脖颈涨红,一把拽起了电话,呼吸粗重,却没有按键。
孟揭扫一眼就收回眼,依旧不紧不慢:“在你的律师到之前,我要提醒你,我对我所述事实负完全责任,如有需要,可以给司法机关提供完整证据链。至于你说无凭无据……你走进奥新,凭和据就都在你身上。”
“我不会信……如果有证据,今天响的就是警笛,不是奥新这几个狐假虎威的小子!”小路情绪激动。
孟揭懒得看他,那股“我管你信不信”的态度摆在脸上:“头疼吗?”
小路的节奏已经被孟揭带走了,他下意识摸额头,那里有块瘀青,是撞上置物架时,被上边物件儿砸的。
“被摄像头砸的滋味不好受吧?”孟揭又说。
“你少钓话!”小路一下跳起来。
受了惊,挨了打,心态在被当场拽倒那会儿已经濒临崩溃了,这句话碎掉了他最后的一股心气,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指着外边,粗吼着:“十六层所有连接摄像头的内网通路都断了,你有摄像头也用不了,到处都是屏蔽器!当我不知道吗!”
等这番激昂的反驳声过去,孟揭那边有稍许的沉默,接着就是声短促的笑。
“所以你还真去了总控室。”
孟揭徐徐坐直身:“我没有闻到烟味,但要谢谢你为完整犯罪过程提供线索。”
“……”小路一下子僵下来,面上现出无措。
孟揭再投一颗雷:“今天也没有安全排查,消息通知下去,只是为了钓一条鱼。”
“可你说……”
“开个玩笑而已,”孟揭攻势密集,偏偏语气不疾不徐,“没有饵,鱼怎么上钩?”
讲到这里,小路就知道前路已死了,他踉跄两下,往后重重瘫坐下去,他才三十六岁,却胡子拉碴,眼眶青黑,鬓边也催出了白发,他胡乱抹了把鼻子,把脏血蹭了满脸:“你们……你们这些生在罗马的人,怎么会懂……我只是……”
他语无伦次,双目是赤红的,像 Ɩ 要为自己辩解,又掺着浓烈的不甘心,“我在奥新做了八年研究工作,没有正式编号,只有底层薪资,同期一个个升上去,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
孟揭回他个关我屁事的眼神。
“你没有走成捷径,就怀疑所有人都抄了近道,心里生出不公平,然而奥新的上升通道很透明,甚至不看资历,只看成绩。你的同期发表期刊,升了,你怀疑他学术造假,你的同期带队完成一个项目,升了,你说他人情练达到处贿赂。”
“人情这道杠杆没你想的那么妖魔化,无法上升也不是你私下接活的理由。”
终于,在一夜的紧张惊险和问询拉扯过后,孟揭抛出了底牌。
“你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收益全部走虚拟账户,在某个离岸银行转过几手,再倒回自己手里,但这很拙劣。八个月前,你妻子开始频繁进出银行购买理财产品,你孩子上了一年五十万的私立幼儿园,你的老父母从老家搬到海市,逢人就说儿子有出息,挣大钱。”
人的得意是藏不住的。
对于小路而言,在妻子面前做个能养家的男人,在孩子面前做个能买得起玩具的爸爸,在父母面前做个有大出息的儿子,这对他来说比工作岗位的上升更重要,后者尚且还要日复一日地打磨,前者只要接几次私活就能实现了,他选哪个?他能选哪个?他兴高采烈地选了后者。
一次还是心怀侥幸,第二次就会觉得自己是走偏路的天生圣体。
“我的孩子还很小……我不能蹲牢房,”小路哽咽,“我不能……你放我这一回……”
孟揭打断他:“情与法怎么碰撞,义和理怎么争锋,那是法官要考虑的事情,违法犯罪,试图窃取国家级机密项目的是你,我没有义务为你考虑出路。”
小路终于痛声大哭起来。
孟揭把手搁腿上,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手机,等他哭得抽抽,才说:“要认错,要忏悔,不如先把事情吐干净。”
他把手机“咔”地扣桌上,“今晚你来得很及时,步骤清晰,时机把控准确,目标切入精准,从你一贯的实验成绩来看,你不是这么缜密的人,身后跟着什么朋友,一起讲讲?”
小路满脸挂着鼻涕泪,看起来狼狈,被胡茬围剿的嘴唇却颤了两下,这是在犹豫。
“你进到奥新,就没有再全须全尾出去的可能,这个后果你设想到了吧?所以咬定自己只是来取私人物品。对方给你开的条件挺高的?那是好事,而好事也要有命享。你自觉伟大,以一个人的前途换家里衣食无忧,但你没想过,等你进了监狱,他们还会履行承诺吗?”
小路肩膀一哆嗦,手绞得死紧。
“找几个混混酒后闹事,骚扰你的妻儿父母,直到他们受不了搬离这座城市,他们就可以以各种名义让你妻子签署自愿让渡利益的声明书,你以为对家是做慈善,还是以为你真值这个价?”
“我不……”
孟揭打断他:“到最后,服刑的是你,受苦受难的也是你们一家人。”
“我可以保留起诉的权力,把你列入奥新监察名单里,以后你在这行业是待不下去了,”孟揭掌控着会议室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温和可亲,“但起码不用蹲牢房,是吧?”
你说人情世故,孟揭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实验室里熬不住的,开始钻营旁门左道的不少,那这种人能一杆子打得死吗?不能。这一刻的痛改前非可能是真心的,但过几个月再度鬼迷心窍也是人性使然。
前些天,孟揭借李尚套话那事儿,给小路发了国际学联的推荐信,那就是付老师的意思,可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借着这跳板走出科研圈,走进人情场,还要在这事儿上钻牛角尖死磕,最后磕了个头破血流。
世上的路文锡很多,可能不算大奸大恶,但永远会小偷小摸。
对这种人,一个强有力的把柄,就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那得看他是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这确实是种法子,但监察部的同事立刻皱眉:“孟揭没有这权力,他也不能代表奥新,对路文锡保留起诉权。”
“是这个理儿,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嘛,出尔反尔就是赶狗入穷巷,何必呢,”付老师捋了两把胡须,“回头我会让孟揭写检讨的。”
“不是检查的问题……”
“三千字够吧?这小子确实太不像话,”付老师说,“要是态度不够诚恳,吃个通报批评也是应该的。”
“付老师!”监察同事忍无可忍,“这种人该送进去就送进去,留在外面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我们证据链充足……”
“哪来的证据链?”
“总控室的视频,跟总部申请就能查看,还有孟揭办公室的隐藏摄像头……”
“哪来的摄像头?”付老师翻个白眼,“孟揭跟他玩儿心理战,怎么连你也给绕进去了?”
正争论着,外放话筒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而办公室门“滴”地开了,晏在舒这时候抬起头,孟揭第一眼是朝她看的,然后对监察部两位同事侧一下脑袋,“后续交给你们,辛苦了。”
监察部的同事还在揪着规章制度轰炸孟揭,说他没按流程走,说他先斩后奏,孟揭一概不应,朝晏在舒看第二眼。
第一眼,是说“你怎么还在”。
第二眼,是“瞎听什么墙角”的意思。
这时候,付老师在中间转圜,扯着俩炸药桶又进了会议室,等会议室门“咔嚓”一关,走廊里再度陷入寂静,孟揭回办公室拿了车钥匙,出来时晏在舒就站在门口等着。
“给你叫了车,没来吗?”
晏在舒随口应:“我取消了,是怕后续需要问话,就留下来。”
“市政府给你颁热心市民奖牌了?”
晏在舒没心思跟他吵架,她今晚的攻击欲都用在那一拽上了,这会儿垂着头怏怏不乐:“没有啊……”
“谁教你偷袭用拽裤腿的?你的柔术学到狗肚子里了?”孟揭心里也有股气,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我忘了……没见过拿刀……”
“他拿八块六的水果刀偷上亿的储存器,你用手臂挡刀,你们真是天作之合。”
“……”
两人乘着电梯到了车库,直到她坐上车,孟揭站车门边抽完一整根烟,她才慢吞吞地问出一句:“你今晚带我看的视频……也是违规的吗?”
这才是她没走的原因。
孟揭回:“是啊,你马上要陪我去蹲号子了。”
“……”晏在舒用力扣上安全带,撇过了头,管他挨不挨处分,管他写不写检讨,关她什么事,她一点也不想问了。
撂下这块石头后,晏在舒后知后觉今晚竟然被他怼了两句,这种事是越想越不痛快,于是在他拉车门那瞬间,又把小包往他身上一甩,孟揭反应快,抬臂接了,反手就塞车座底下去。
“孟揭!”
车子打弯,驶出了车库,孟揭降下车窗,月光从云顶滑落,树影爬到他肩身,凉风带走了皮肤的热度,也带走了那股莫名其妙的火,孟揭余光里有人,这人生气的样子很可爱,让他有点气,还忍不住想笑。
孟揭在厨房里洗一把莓果。
晏在舒坐餐桌边, 桌上摆了两只餐盘,些微热气冒着,上边有一拳糙米饭, 一行酱牛腱肉, 两只手掌大的黄油煎虾, 一团芝麻拌菠菜,还有小块菜脯。
是孟揭下的厨。
回老洋房前,两人去了趟超市。
在车上那会儿,晏在舒就看到了孟揭手指骨上的挫伤, 这人肤色白, 一点点破皮红肿都格外明显,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后,忍不住开口了, 说:“要不去趟医院。”
孟揭那时在开车:“嗯?”
晏在舒:“我怕你断了根骨头,回头要抽我的填啊。”
孟揭只笑,不搭理这茬儿,而后说:“先吃饭。”
一晚上体力对抗加上脑力博弈,晏在舒也饥肠辘辘, 于是点个头:“行。”
在超市时,晏在舒就全程跟在孟揭边上,看他熟练地看成分, 看热量表, 看保质期,再一样样往购物车里放东西, 她也丢两杯酸奶,丢两包薯片和巧克力, 这时候孟揭才会想起边上还跟着个人,就问一嘴,“你吃什么?”
晏在舒当下没想多,不假思索应:“吃米饭。”
早餐可以含糊,啃面包啃馒头,中晚餐她还是喜欢吃饭。
可孟揭扫过来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
是说晏在舒真的麻烦——这种眼神。
然后折回米面粮油区,拿了袋米,又添了好些瓶瓶罐罐的调料。
玻璃碗在桌上搁下,晏在舒捡着蓝莓吃,孟揭闲情逸致好得很,这会儿还在灶台前捣鼓他煲的那锅汤,取了两个白瓷碗,转头问她:“咸点淡点?”
“淡,”晏在舒条件反射一样答,下一秒又说,“我自己盛吧。”
“算了。”
话里有很浓的,别祸害我这锅汤的意思。
盛了汤,孟揭才摘手套,指骨上还有创可贴临时保护,但闷了这么会儿,伤口内潮湿,其实会加剧感染风险的。
“一会儿上点药消毒。”晏在舒喝着汤说,她是不沾阳春水那个,场面话当然要讲。
“嗯。”孟揭动作自然,喝了口汤,觉得味道还凑合,又看晏在舒一眼,她那碗已经下去一半了,特别给面儿,还不是装模作样的给面儿,是真爱喝,于是这祖宗就满意了点,但他高兴也不挂脸,只是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而这种事晏在舒多半也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多半也不会往深里想。
她只会觉得,孟揭饭量有点大。而他小时候不是这样。
小时候的孟揭特别娇气,倒不是爱哭爱撒泼的娇,是生理上的娇和性格上的孤,对许多食物过敏、晒太阳过敏、出汗多过敏、招蚊子、老是摔倒,身上也总有淤青、不爱讲话、生气就红眼眶攥拳头,所以其实晏在舒管他叫“Moana”公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生理上的过敏性反应随着年龄逐渐消退,他抽条,长高,骨相开始凸显的时候,性格也开始塑成,他们在那几年里见得很少。
晏在舒给他写过信。
小孩儿么,不会耍手机,写信已经是顶高级顶厉害的联络方式了。刚分开时,晏在舒一点儿也不想孟揭,等过了一两周,就开始闹觉,晚上不敢睡,嚎啕大哭着说要去找孟揭,晏妈妈安抚过后,她就抽抽嗒嗒趴在桌上给孟揭写信。
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汤勺在碗边磕出声响,晏在舒喝了汤,胃里暖,抬眼看孟揭。
这几年,他们在某些年节,或是特定的场合里,也一块儿吃过饭,但那要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要么各自高冷不搭话,要这样面对面地吃顿家常饭……晏在舒就只能把记忆拨回到六岁前,在“晏尔玛”超市里玩的那场过家家了。
好在都很安静。
安静吃饭,安静喝汤,甚至没有人去拿手机,晏在舒只能把这归于孟揭的餐桌礼仪到位了,而她自己,经过了一晚上的跌宕起伏,终于也在这相对安稳的时刻,有了那么点儿精力,去回想这整件事。
晏在舒一直有个误区。她觉得自个儿算是自立的,算是见过点世事无常,也算是有点社会经验,而孟揭就是个埋头学术、嘴毒话少,不善也不屑于处理人情世故的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仙儿。
可他今晚行云流水的处事方式又让她意识到,她还是一个被托举式教育养大的,长期处在相对安全的社会环境里的女孩儿,而她对于孟揭长期的偏见和误解,带得她对他的整个认知与判断都产生了偏差。
他确实很挑剔,嘴毒,苛刻,强迫症,高标准,平等地藐视所有人,活得像个靠芯片运行的且具有隐藏反社会人格的高等机器人。
在会议室里,他掌控着谈话节奏,一度尖锐到到近乎逼问的程度,摧垮对方心态,折磨对方意志,但也会顾虑到对方的家庭状况与动机,因为一个无依靠的妻子和一个稚弱的孩子,在情与法之间,找了一条折中的路子。
可能经过今晚,俩人有了那么点过命的交情,晏在舒竟然觉得,孟揭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吃过饭,孟揭在冲碗盘,冲完一一搁洗碗机里,晏在舒没好意思干坐着,但那祖宗压根儿不让她靠近灶台,就好像她是个什么厨房终结者。
晏在舒只好左右看看,说:“那你忙着,我上楼去了啊。”
“行,”孟揭砰一下关洗碗机门,转身擦手,“药盒在房间沙发边,蓝白色,有标识。”
洗碗机运行声音不大,岛台吊灯是熏熏的暖色调,孟揭个儿高,站在灶台边几乎要顶到吊灯了,他就这么站着,擦手时,指骨节上的伤口在纸巾里若隐若现,创可贴刚刚揭掉了,晏在舒看了眼,那伤口果然发红发肿。
这一幕落进眼里,晏在舒哪好意思撂下他自己上楼。
“我去拿吧。”
孟揭淡声应:“谢谢,手不方便。”
“……”晏在舒闷声,“那我再帮你上药?”
“不耽误你回房间吧?”
晏在舒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不耽误。”
孟揭慢条斯理倒了杯冰水,再补一刀,“我房间没锁。”
晏在舒猛地转头,还在惦记她房门落两道锁的事儿。
庭院灯渗进餐厅里,把晏在舒的身影打得很薄,她夹着酒精棉,轻手轻脚地处理孟揭手上的伤口,消毒一遍,就问一声:“痛不痛?这个力道行不行?”
不是关心,是怕孟揭跳起来把她打一顿。
而孟揭也不是个会来事儿的,点个头,嗯声:“手法挺糙,专业选定了吗?别选医,对你就业前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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