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这一层,那真是……有点残忍。”
“也不会啦,”晏凭修笑,“女大十八变,大家以前都讲女儿像我,我只好每天多花五分钟照镜子,去模拟五官的转变,结果,有一次被人撞见,大家又说,哦!那个搞物理的晏凭修特别自恋!天天都要照镜子!”
摄影师也笑:“所以其实是您不愿意送她们进来的。会觉得可惜吗?就如同您所说,妻女是您的精神支柱,会不会因为一家人相处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呢?”
“不会,时间不在于长短,是在于厚度,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值得怀念,我时常想起那些时刻,胸口仍然有饱满的情绪,因此不觉遗憾。”
哇,摄影师真的有感动到,再开口时,哽咽得讲不出话。
晏凭修紧接着说:“刚刚那段剪进去就好了,其实我实话跟你讲,恨不得现在就翘班回家去。”
“……”
两分钟的沉默后,摄影师重新调整画面:“那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您都见不到妻女,那您是怎么调节负面情绪的呢?”
这回轮到晏凭修沉默,片刻后,他含着歉意说:“你的问题,我没有资格答的。”
摄影师表示洗耳恭听。
“投身物理,投身国家项目,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比……鱼游水中,当你攻破某个难题,当你对这个宇宙的了解又多一分,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我难以形容……我这辈子是为此而生,我没有遗憾。但是,承担更多别离情绪的人,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我至今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群,她们有追求,有能力,抗压性比男性更强,适应力比男性更好,还能在这之余,承担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角色,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这种世俗关系对她们的偏见总是更深的。她们很了不起,等到下次见到她们,我要向她们请教一下。你不要讲给别人,因为我就天天躲在被窝里哭。”
采访时间有限。临走时,晏凭修送了摄影师一张演出碟,摄影师受宠若惊,又打开了摄像机,画面特别晃,里边的大物理家仿佛没察觉到镜头,正在凑头跟他小声商量。
“不是白送的,你下回来的时候,给我捎带两张新的碟,要新的哦。”
幕布上,画面最后晃了两下,从晏凭修鬓边的白发滑过去,然后黑屏,静音。
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讲话,这片刻的空白里,晏在舒擦了下眼睛,却没有多少湿润,她像喝了一杯后劲猛烈的酒,现在只是刚入口,除了晕眩,别的情绪还在体内缓慢酝酿。
“谢谢,视频能不能发给我一份?”
“不能,”孟揭语气不变,“内网专线,数据流出视同违规。”
晏在舒就懂了,八成是孟揭安全级别高,看的听的跟她不是一个量级。
孟揭开了灯。
她抽一下鼻子,又说声:“谢谢啊。”
白天刚刚在这间办公室里挑剔毒舌地攻击过她的学习报告,现在又在这个房间送她一个没敢期待的惊喜,但这祖宗还是那副模样,是一副下午看到有个人要哭鼻子,所以很不情愿地送个人情的浑球样儿。
“孟揭。”晏在舒叫他。
而就在这当口,孟揭忽然伸手关了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晏在舒的视网膜有点延迟反应,短暂地陷入一种完全失明的状态里,下一秒,手腕受力,整个人被拉进幕布和书架的夹角。
他的体温在黑暗里缓慢度过来。
而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你干嘛……”
黑暗中,晏在舒挤得很不舒服,是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要避人了,当下心里滚过多种猜测,或许是这段录像来路不正,或许是他突然想开要维持单身人设了,但没法开口,因为两人前后站着,随着身体接触面扩大,孟揭的鼻息已经游进了她颈部。
身体僵。
“台风后,研究所会进行一次安全排查,当天除了值班员,其余人都要离开实验室,这通知是九点半下的。”
孟揭讲得慢而轻,几乎是气音,那温热的气息连绵不断,晏在舒想躲,可她被困在孟揭的手臂间,往前是书架,往后是孟揭,只好把注意力岔开,投进这不同寻常的局面里,问:“是值班大叔?”
“不是,”孟揭垂眼,同样感觉到她的气息贴着下巴过,“值班员体重95公斤,踩踏声音不是这样,他也没有权限上十六楼,连电梯都进不了。”
说着话,他往后撤步,想拉开点距离,但背后就是墙,他退无可退,只得偏过头,躲开这若有似无的侵扰。
“那是,”偏偏晏在舒又转头,“是不是做安全排查的工作人员?”
“他们排查的是配电室和主机室,不会上来。”从下巴到脸颊迅速发烫,孟揭真是不想解释了。
“那总不会……”
孟揭实在忍不住,一把捂住她的脸:“闭嘴。”
晏在舒吓一跳,手胡乱抓,一把攥他腰侧,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撒了手,改用手肘撞他一记。
孟揭闷哼一声,腰侧那一抓挠的痒还没散,叠着撞击的痛感,让他的眼神逐渐变深,呼吸沉,捂住她脸的手也在下滑,在晏在舒再次出声之前卡住了她的喉咙。
一字一句,慢声说:“别出声。”
孟揭的声音很危险,眼神也很危险,因为情绪波动剧烈的关系,手背青筋暴起,胸口也不平稳,像在尽力克制了,在压制胸口那种不寻常的躁动了。
而晏在舒不懂,她明明也在压着气音对话,明明配合地藏身在这夹角里,明明在试图了解这混乱的局面,怎么又踩他雷区了呢?
胸口的烦闷抒不出,她沉默着,也委屈着,孟揭此时也松开手:“抱歉。”
晏在舒不吭声。
于是静了两个呼吸之后,孟揭解释:“我会有反应。”
“……”
“…………”
晏在舒怀疑自己气昏脑袋出现幻听了,僵了会儿,她倏地转头,盯住他,孟揭叹口气,卡着她整个下巴往前扭,“别看。”
别看我,别对我呵气,别在我身前乱蹭,别试图抓挠,别给我痛感。
真的会有反应。
孟揭眼前都要出现叠影了,手指头是颤的,胸口是起伏不定的,整片后背湿透,那是全力克制的缘故。
他冥想,他打拳,运动量惊人的大,即便不抽烟也会常常嗅闻,他接受心理咨询,他也曾服用各种药物。
那些欲望和瘾跗骨而生,经过非常规手段的打压,原本已经牢牢冻在冰面下,他习惯了这种艰难的拉锯,没有一天失控,但晏在舒。
但晏在舒。
孟揭低头,深吸口气,再次说:“抱歉……”
话没讲完,避在身侧的手被攥紧了,晏在舒压根儿没听他在叨叨什么,她的专注力都在走廊上,在那串精准踏进孟揭办公室的脚步声里。
“滴。”
门开了。
微弱的光亮渗进来,白溶溶的,晏在舒和孟揭对视一眼,同时屏住了呼吸。
“索索。”
声音细碎, 在寂静中投出涟漪,晏在舒注意到,这串脚步目标明确, 在左右办公室几乎没做停留, 直奔孟揭这来, 在经过门前时甚至刻意放轻了力道,做贼似的,绕着办公桌那片区域挪动。
晏在舒为这个猜测感到心惊,摸索到孟揭手腕, 孟揭往后收一下, 没握住。
在这害什么羞呢!
晏在舒动作强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逼得孟揭躲无可躲,直到手心里划出一道道痒,他才点个头。
晏在舒在他手心里写的是个“贼。”
接着又是一阵痒, 晏在舒写:内贼。
那痒劲儿几乎杀到了脊骨,他再点头,接着反握住晏在舒,不让她再动,而这时, 那串脚步声在连续移动之后,来到了办公桌边。
晏在舒被裹在孟揭双臂之间,两人往墙角再度缩进一寸, 用黑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只有一侧眼睛能看到室内场景。
一米多的距离里,光源有限, 可以看到那“贼”并不高,一米六七的个头, 是个中年男性,头发微微秃,穿的确实是奥新的实验服,此刻正咬着一只手电推拉抽屉,可能是紧张,可能是没有找到目标物,动作有点儿急躁,手电光来来回回地晃,墙边的影子也摇摇曳曳地乱。
终于,那小束光线没预兆地停下,定定地打在左侧抽屉内,贼的动作也停下来了。
晏在舒心口起伏,在这时轻轻挣开了孟揭的手。
那贼并没有察觉,他的视线全部聚焦在抽屉内,那里躺着一枚小小的存储器。
全神贯注。
手电光再晃一下,墙上倒映出一只黑手伸向抽屉的影像。
就是现在!
晏在舒掐着时机,当机立断地挣开了孟揭,打个滚儿,一探手,扯住那贼的裤腿,再一拽!砰地把人拽得栽倒在地。
整套动作就在电光火石间。孟揭没料到,那贼也没料到。
换句话说,那贼根本没想过办公室里还藏着第二个人,手电“当”地掉落在地,待他要还手反击时,一回头又是漆黑昏暗的空气,压根儿连人也不见,晏在舒机灵着呢,早抱头蹲下了,那贼被拽得重心失衡,歪着就栽倒在了置物架上。
“哐啷!”
撂翻了一架子的文件袋,那小镇纸骨碌碌地砸在他额头,顿时就把他砸了个昏沉,意识是昏沉,恐惧却很清晰,这一刻心里边滚着三个字,败露了。
情绪被恐慌侵袭,事情败露的后果只是过了一下脑,就让贼牙根也疼,脑子也浑,他本能地觉得自个儿要有生路,就得先送屋里这人上死路,于是这贼的狠劲儿也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刷啦一下,翻出了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
水果刀寒光锃亮,来势惊人,带着穷途末路的生狠,晏在舒只当他是个小毛贼,哪能想到这一手?
太快了,变故都在三两秒内,水果刀斜刺而来,晃花了晏在舒的眼睛,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竟然下意识地抬臂去挡。
“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道力劈在那小贼手腕,水果刀落地,晏在舒松口气,回神了,反应也来了,迅速地再滚个身,把水果刀踢到了柜子底下。
身后,孟揭还没收手。
他捏着拳,第二道力砸下去的时候,晏在舒浑身跟着抖了一下,再一看,那贼半边身体都砸在墙面上,鼻血飞溅。
“孟……”这贼对出拳的人何其了解,含混地吐着声,伸手按动开关,灯亮了。
但混乱的场景进眼只有一瞬。
下一秒,孟揭用力砸上开关,在黑暗再次临袭时拽着他衣领,拖行两步,猛地砸在玻璃柜门上。
碎玻璃溅了一地。
第二拳来得迅猛,毫不留情砸上鼻梁,凿骨挫筋那么重,砸得他头晕目眩,耳边嗡鸣,整个人趴在了碎玻璃上,尖锐的切面戳破了他的衣服,轧进皮肤里。
苟延残喘。
第三拳没出,灯再次亮了。
而孟揭骤然转头,那股强烈的破坏欲还在顶峰,就看到站在门边,脸色苍白,保持着开灯姿势的晏在舒,走廊警报渐次递进耳里,喘息混着哀痛声此起彼伏,孟揭没搭理地上奄奄一息的路文锡,也没管手指和小臂上细碎的割伤,起身,一把遮住了晏在舒的眼睛。
“别看,不好看。”
“总控室怎么样?”
“恢复了,数据可以调出来,需要拷贝吗?”
“需要。”
“小路的家人要不要通知?”
“这事有警察操心,如果他们找到了研究所来,就如实告知。”
“如果对方闹,要把小路意图窃取实验项目的录像给他们看吗?听说他女儿刚上幼儿园。”
付老师叹口气:“跟孩子就不要说了。”
人事部的同事匆匆离开,付老师搓了把花白的胡子,一抬头,看见走廊边孤零零坐着个小姑娘。
“怎么样啊?吓着了是不是?”他走近,在兜里摸来摸去,掏出一颗奶糖,“吃颗糖,能缓解神经紧张。”
“谢谢付老师。”晏在舒接了糖,却攥着没动,仍旧坐在走廊座椅上,垂着眼,出着神,对面会议室里,奥新的监察部门正在对孟揭例行问询。
过了会儿,才问:“付老师,那个小偷……有没有事?”
“哦,那小偷啊,其实原本是凝聚态实验室的一个老资历,犯了点思想上的迷糊,做了点路线上的错误,前几天呢,孟揭找了个理由把他调到国际学联,可人不乐意,还觉得挺委屈,就有了今天这档子破事。”
晏在舒想起了体育馆相遇那会儿,指着孟揭破口大骂的男人,原来前情在那儿,她轻嗯一声,说:“我不会外泄。”
“欸欸好孩子……你刚刚说什么?哦,小路啊,是受了点伤,”付老师自然地接回去,“谁知道哪里磕着碰着,一身血,这年头,出个把内贼是常事,但做贼做得这么生手的倒是少见了啊。”
晏在舒看起来没精打采,是因为整个关注度全部在对面会议室里,脑子转得慢,三四秒后,才在脑子里完整地过了一遍这句话。
“磕着碰着?”
不算孟揭过度防卫?
“可不是,黑灯瞎火地往里闯,给自己磕了个头破血流,”付老师拍一下她肩膀,“不要担心,制度不会亏待捍卫学术安全的人。”
肩膀沉了一下,她点个头,没那么魂不守舍了:“谢谢付老师。”
会议室里的情形更严峻些。
监察部门的两个同事没有问出个结果,因为小路一口咬定只是回来收拾私人物品,不知道这栋楼正在进行安全排查,也不是有意进入孟揭办公室,于是一个同事暴躁起来了,指着小路鼻子破口大骂,另一个拖着拽着把他往外带,俩人争着吵着从会议室门口骂到走廊那头,然后又面不改色地整整衣领,走回来,并身坐在晏在舒两米开外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
付老师一人拍一掌,说:“自己人!赶紧的吧!别装相啦!”
这时候,其中一位同事才打开手机,同步放出会议室里的音频。
一开始很安静,没人讲话,只有丝丝的喘息声。大约这么沉寂着过了半分钟,小路突兀地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招了,还用不腻。我只有这句话,我还没正式从奥新离职,来实验室取我的私人物品有什么问题?”
“你抽什么烟?”孟揭却问这个。
小路卡了一下:“什么?”
“以前你抽的是利群,说是老婆给的零花钱有限,一天一包就封顶了,但今天你身上残留的是1916的味道。”
两人隔着长桌对坐,孟揭往后靠,手臂架在扶手上,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眼神上下打量:“你应该很久没有洗澡了吧?牙很黄,衣领上留的烟味也重,后领还有汗渍油渍,一股不良场所的包房味道。怎么了,这些天找你的对家都这么拿不出手吗?”
小路明显紧张,长久的沉默之后,才硬声说:“这能证明什么?我想在工作岗位上更进一步,结果被空降的新官薅下来了,我意志消沉,我借酒消愁,我买包贵点的烟怎么了?”
“怎么了,”孟揭重复这三个字,“总控室的小任爱抽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一包烟可以换到两三分钟的闲聊,只要做得足够隐蔽,在十六楼分机做点手脚,把摄像头一黑,没有人会怀疑你,就算事后败露,也可以推到台风后的安全排查上面。”
孟揭有很多时间可以跟他斡旋,慢慢敲打,慢慢套话,但是他没有,他垂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表,接着说。
“人事部来过消息,说你拒绝了人事提出的补薪条件,并以此为由向总部提出申诉,总部驳回后,你仍然在跟人事牵扯不休,都当你是不满意离职补薪,但也正是因为流程没有走完,你的名字仍然留在人事架构里,你也仍然能出入研究所,你不是对离职补薪不满意,是要留以大用。”
“你污蔑我!”小路怒不可遏,呛起了一阵咳嗽,断续地说,“声都录着吧?摄像头都藏着吧?你们就眼看着这小子无凭无据地抹黑我,这是诽谤!这是侵权!这是诱供!我要找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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