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坐在那扇窗前,下午西去的阳光扫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好似都在光中。
逆着光,柳听梅看不清沈初宜的眉眼,却能回忆起曾经一起在永福宫的模样。
她那么美,那么耀眼,那么温柔。
她沉默片刻,问:“红豆的后事,是你操心的?”
顾庶人早就不在了,红豆的后事自然只能有沈初宜操持。
沈初宜没有回答,柳听梅才继续道:“若我也死了,你能帮我收殓骨灰吗?不需要给我家里人,只要找个地方埋了就行。”
沈初宜蹙起眉头,道:“你的伤不算太严重,养一养,能好起来。”
柳听梅却道:“可我要被赶出宫去,我那个家,容不下我的。”
“出了宫,也是死。”
沈初宜叹了口气,却道:“柳听梅,白选侍已经求过陛下,说等你出宫之后,可以去白家做丫鬟。”
柳听梅倒是不怎么惊讶。
她抬起头,看向面庞模糊不轻的沈初宜:“白选侍是个好人。”
“那一日之前,路答应又打我了,我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她这样一打,结痂的伤口重新崩开,疼痛难忍,我几乎都要睡不着觉。”
“还是白选侍身边的宫女雨舟好心,给我送了个药丸,我吃了才能入睡。”
柳听梅说:“若是去忠义侯府,大概还能有生路吧。”
柳听梅笑了一声:“你看,我其实命也不差。”
柳听梅这句话其实是在自嘲。
但沈初宜见她如此,终究有些不忍,归根结底,她跟柳听梅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早年间的口角罢了,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那都不算是件事。
沈初宜看着柳听梅,忽然问:“你可想留在宫里?”
柳听梅有些惊讶:“我自然是想的。”
她顿了顿,道:“不瞒你说,我甚至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假装我还是娘娘身边的红人。”
说到这里,柳听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甚至觉得,如今怕也只有沈初宜,会听她说一说心里话。
“我阿爹好赌,但凡家里有点钱,都拿出去赌了,家里的田地和营生都靠阿娘,后来阿爹输了一大笔钱,就想把我卖了。”
“卖去富户商贾家中,不过只能得几两银,如今朝廷不允许买卖奴婢,最多只能签十年约,你看我这样的,根本不值什么钱。”
“要卖出个好价,自然只能卖去青楼楚馆,那才能把欠账还上。”
话说到这里,柳听梅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怨恨,只有经年之后的冷漠。
柳听梅冷笑一声:“是我自己寻了里正,把自己送入宫里来的。”
“我原以为只要入宫了,家里的人就纠缠不了我,可没想到,我阿爹一事无成,坑害儿女倒是一顶一的,第一年见亲,他把我弟妹都带来,跟我说要是我不给家里钱,就把我弟妹都送入宫里。”
沈初宜听得直皱眉头。
“你说他是不是畜生?”
“阿妹还好些,进了宫我还能照顾,可我阿弟已经十三四岁了,要是送入宫中,不说能不能成,大抵第一关都过不了,早早就得死。”
“我这个人不怎么样,可我阿弟
小小年纪就跟着母亲下地干活,能做的他都做了,从来不抱怨,就算如此,我阿爹也不放过他。”
“我可能还有点良心吧。”
沈初宜安静听柳听梅倾诉。
“路答应能拿捏我,就是看我缺钱,她花钱买我,肆意虐打我。”
“你看,我也是有点价值的。”
柳听梅说着,笑了一声。
“不过今年见亲,我阿爹没来,来的只有我阿弟。”
“他告诉我,他已经寻了一家富户,准备入赘给人家的傻姑娘做赘婿,他一早就说过,什么苦都能吃,也会对傻姑娘好,只求人家允许让他带着阿娘和妹妹一起倒插门,把阿爹赶走。”
“他告诉我,让我不要那么辛苦,万事还有他,他会努力,好好养活一家人,会同未来的媳妇过好每一天。”
“他让我自己攒好体己,等我以后出宫,就去寻他,我们一家人总能过好的。”
不得不说,柳听梅的阿弟真的很不错。
但柳听梅显然没有这样做。
她没有看沈初宜,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上脏污的痕迹。
“我不能拖累他,这几个月,路答应打我打得越来越狠,我身上新伤添旧伤,每逢阴雨天,骨头就疼。”
“赘婿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要照顾阿娘和妹妹,已经无暇旁顾,我不能再添乱了。”
沈初宜叹了口气:“你想的太多了。”
柳听梅没说话。
她沉默了好久,才道:“所以我就想,还不如死在宫里,一了百了。”
她是真的恨路答应,也是真的不想活了。
所以才会做了那样的事情,那怕她要死,也不能让路答应好过。
“倒是没想到,这宫里还有这么多好心人,把我这条贱命留了下来。”
“不过我也不想给白选侍添麻烦,她帮了我太多。”
沈初宜倒是不惊讶白选侍的心软,她这个人从名字到长相,看着就是很和善的人,毕竟同路答应同住在芙蓉馆,会对挨打的柳听梅有恻隐之心,再正常不过。
沈初宜思忖片刻,问:“你愿意去皇庄吗?”
柳听梅愣住了。
“皇庄?”
沈初宜点点头,她到:“皇庄比宫里辛苦,每日都要劳作,但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不用发愁,若你好好做,慢慢把伤养好,未尝不是个出路。”
“你去了皇庄,若是不愿意出宫,也可留在皇庄养老。”
柳听梅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光彩来。
甚至到了此刻,她眼眸中才染上丝丝泪花。
出事的时候,挨打的时候,杖责的时候,她都没流泪,现在,当死路成了生路,她忽然想哭了。
柳听梅不太方便动,她任由眼泪默默滑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泪花。
“我要去。”
沈初宜舒了口气:“好,我说到做到。”
即便白选侍看上去真是个好人,但沈初宜还是不太放心,把柳听梅留在宫里,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柳听梅,你可知道白选侍的宫女,给你吃的是什么药?”
柳听梅道:“雨舟姐说是镇痛的药丸,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还剩下一瓶,就放在我的厢房里。”
柳听梅没有问她为何这样问,只是说:“你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
沈初宜道:“你说一说路答应身边的宫女吧?亦或者她同谁关系好,经常见谁?”
“路答应身边有一个大宫女,名叫欣心,她人挺好,为人说话都很客气,我没见过她同谁来往过密。”
“还有一个三等宫女,名叫红香,是个很精明的人,我记得……”
柳听梅仔细想了想:“她同卫才人身边的小黄门关系不错,我见过三次,两个人一起在宜兰园采花。”
沈初宜心中一动,记下这句,然后问:“那路答应呢?”
柳听梅冷笑一声。
“她啊,只跟高位妃嫔关系好,就连白选侍,她原来都是阳奉阴违,私底下经常咒骂白选侍矫揉造作,就会装可怜博得陛下喜爱。”
“至于关系好,倒是没有的,”柳听梅道,“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什么德行,就连白选侍都不太爱搭理她。”
说到这里,几乎就是柳听梅全部了。
沈初宜看了一眼舒云,舒云就上前,把一个小包袱放在柳听梅的手边。
“我以后不能再来了,这里面有伤药和碎银,你贴身放好,我会同徐姑姑说一声,等你出宫的时候,不查你身。”
柳听梅倏然抬起头。
那双原本无神的眼睛,此刻重新点入光华。
“谢谢你。”
千言万语,最后只这一句话。
沈初宜站起身,道:“你好好活着,说不得以后还能再见。”
柳听梅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初宜。”
很难得,她用了初见时的称呼。
“祝你一生顺遂。”
沈初宜看着她笑了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开。
等她走了,柳听梅紧紧攥着那个小包袱,嚎啕大哭。
次日,沈初宜又去见了萧元宸。
她替柳听梅求了皇庄的差事,等萧元宸应允了,才笑道:“陛下待臣妾最好了,臣妾心里都明白。”
萧元宸定定看着她,忽然说:“你不要自责。”
沈初宜没反应过来,待她回神,才发现萧元宸究竟有多一本正经。
她想要反驳,可念头一转,沈初宜便低下了头,苦笑一声:“我早些发现就好了。”
萧元宸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坐下:“这不是你的错。”
“你只是恰好认识那个宫女罢了,错的是手段狠辣的路答应。”
说起路答应,沈初宜也叹了口气:“她本来有大好前程,这是何必呢?”
路答应这一次的责罚看起来不算太重,只降了一级,可答应已经是宫妃的最低份位了,再往下就是官女子和宫女了。
路答应是正经选秀入宫,不可能降为宫女,可若是降为官女子,她也再不用在宫里露面。
对于此事,萧元宸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可沈初宜却知道,从此往后,路答应再也见不到萧元宸的面了。
他不喜欢阳奉阴违的人。
萧元宸却只说:“你这几日刚好,就要操心那许多事,好好养病才是。”
沈初宜娇嗔地看了萧元宸一眼:“陛下,臣妾早就好了,只是陛下不让臣妾好好用膳,整日里只有粥米,今日是特地来云麓山栖蹭饭的。”
萧元宸低声笑了起来。
“不凑巧,今日朕不在云麓山栖用午膳。”
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沈初宜抿了抿嘴唇,眉眼也沉了下来:“可是哪位娘娘宴请陛下?陛下要赴美人之约?”
萧元宸大笑一声,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这个亲吻很有力气,甚至都发出“啵”的一声。
沈初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跟熟透了的山樱桃似得,特别可爱。
“的确是个娘娘,也的确是个美人,不过……”萧元宸垂眸看向沈初宜,道,“不过是栖凤园那一位娘娘。”
沈初宜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瞬间炸开烟花,比那胭脂色还要红。
她抿了一下嘴唇,低下头,一声不吭。
不知道为何,萧元宸心情极好。
他搂着沈初宜晃了晃,才道:“莫要气了,朕逗你玩的。”
“为了给婕妤娘娘赔礼道歉,朕带你一起去赴约,如何?”
沈初宜倒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臣妾不去。”
她低着头,没有看到萧元宸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冷淡。
“为何不去?”萧元宸的声音依旧温和。
沈初宜顿了顿,才道:“臣妾怕太后娘娘不喜,本来是同陛下的母子宴席,臣妾若是去了,陛下同娘娘不好说话的。”
萧元宸脸上的冰冷渐渐散去,他低下头,看着沈初宜乌黑的发顶,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而已。”
“朕开了口,婕妤娘
娘可不能拒绝。”
于是,等两人一起来到栖凤园,沈初宜顶着恭睿太后难得惊讶的眼神,羞涩笑了。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恭睿太后深深看了萧元宸一眼,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下来用膳。”
等沈初宜落座,恭睿太后又看向她。
“听闻你受伤了?”恭睿太后问,“可好些了。”
她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可问出来的话,却是在关心。
不知道为何,沈初宜一下就不紧张了。
她抬起头,对着恭睿太后温婉一笑。
“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妾无碍了。”
恭睿太后话不多。
她是个很平淡的人,平日里瞧不出高兴,也瞧不出生气,总是淡淡的,似乎没什么喜怒哀乐。
沈初宜每次见她,大抵都是妃嫔们请安的时候。
每当那时,恭睿太后就格外冷淡,似乎觉得她们吵闹。
她不过问一问宫事,又问一问妃嫔们身体安康,便叫众人各回各宫了。
多余的话是一句都没有的。
不过私底下拜见恭睿太后,她瞧着倒没那么冷淡,不过的确不如庄懿太后笑颜和善。
故而此刻坐在餐桌边,沈初宜就认真吃饭,不去打扰天家母子的谈话。
沈初宜简单一听,就知道母子两个议论的是明熙公主的婚事。
不过让沈初宜意外的是,面对亲生母亲,萧元宸的姿态显得放松许多,而恭睿太后的话也比以往要多。
母子两个甚至是相谈甚欢的。
她心里想:到底是亲生的。
母子两个说了会儿话,恭睿太后就一直留心沈初宜,见她闷头用膳,看起来很是乖巧,眼眸中闪过很浅淡的笑意。
她忽然开口:“沈婕妤,你以为呢?”
岂料沈初宜用膳很认真,听话也很认真,恭睿太后这一问,沈初宜忙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
“回禀太后娘娘,臣妾未曾见过公主,不知公主的脾气,实在无法选择。”
这回答真是四平八稳。
恭睿太后难得笑了一声。
“过几日元棠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她。”
沈初宜很惊讶:“明熙公主要回宫了?”
萧元宸道:“她上山修习已有两载,毕竟身为公主,今年也该回宫了。”
沈初宜见这对天家母子气氛十分和谐,才笑道:“也不知公主学的什么?到时候是否能同公主讨教一二。”
“元棠学的水利农耕,”萧元宸道,“她从小就喜欢这些,对此也很有心得,朕才把她送上凤凰山,让她潜心学习,日后为国朝效力。”
大楚的公主都是可以出仕的,萧元宸又十分开明,对此甚至很是欣赏。
沈初宜入宫多年,还不知道此事,如今听来,这位明熙公主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思及此,沈初宜便浅浅笑了。
“臣妾不才,不通水利,不过于农耕事倒是熟悉,若是见了公主,倒是可以讨教一二。”
这一顿饭,吃得很是和谐,甚至都有些温馨了。
用过了饭,恭睿太后大手一挥:“都回去吧,哀家这里不用陪。”
于是萧元宸便领着沈初宜离开了栖凤园。
两人并肩走在竹林小路上,微风吹拂,竹叶簌簌作响。
“前头就是桃花坞,陛下繁忙,臣妾便不用送了。”
萧元宸脚步微顿,他垂眸看向沈初宜,见她面色红润,巧笑倩兮,便伸手帮她顺了一下鬓边的碎发。
“回去好好歇着。”
沈初宜冲他福了福,然后便领着舒云退下。
回了桃花坞,沈初宜有些困顿,她换了家常的衫裙,靠坐在床榻边,看向舒云。
“你有没有发现,陛下同恭睿太后更放松一些。”
舒云对此并不敏感,亦或者,她对萧元宸的习惯不算熟悉。
“娘娘,奴婢愚钝,看不出来,不过娘娘经常侍奉陛下,娘娘这样以为,那便没错。”
舒云顿了顿,继续道:“毕竟是亲生母子。”
可这宫里的种种,一直都以庄懿太后为先,萧元宸平日里看望庄懿太后的次数更多,让人总以为这对母子感情更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若非今日看到萧元宸给恭睿太后夹菜,沈初宜怕也会错了意。
如此看来,宫里的许多事,不能都只看表面。
沈初宜顿了顿,道:“明日一早就给白选侍下帖,说我要去寻她吃茶。”
第二日,舒云来报:“娘娘,白选侍说今日都有空,恭迎娘娘大驾光临。”
沈初宜笑了一声:“那咱们这就过去吧。”
按理应该是叫低位妃嫔来自己宫里吃茶谈天的,不过沈初宜去芙蓉馆另外有事,便也不必做那高姿态。
等她来到芙蓉馆门口时,就瞧见白选侍身边那个叫雨舟的宫女,整踮脚张望。
见她出现,雨舟眼睛一亮,满脸都是笑。
这个宫女面相讨喜,白选侍倒是选对了人。
“奴婢见过娘娘,”雨舟上前迎出好长一段路,道,“我们小主听说娘娘要来,可高兴了,一早就等着呢。”
沈初宜淡淡笑了。
“听闻芙蓉馆风景宜人,花草繁茂,我今日是托了白选侍的光,过来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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