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到了今日的地步。
吴有德的回答几乎无懈可击。
无论怎么问,他都能自圆其说。
甚至还说:“红香家里头穷,路答应给了她一大笔钱,她一早就给了小的,让小的等明年村中来人,送到她家人手中。”
看来,红香是豁出命,也要为家人谋生路了。
萧元宸立即就吩咐刘三喜去搜寻脏银,另外命孙成祥去请来路答应。
等吩咐妥当,萧元宸正要继续审问吴有德,姚多福却快步上前,在萧元宸耳边低语几句。
萧元宸面色如常,他先看了看沈初宜,然后才对宜妃道:“宜妃,你先审问吴有德。
“沈婕妤,你从旁协助,姚多福会在此听从调遣。”
说罢,萧元宸直接起身,大踏步出了书房。
大抵是有政事,萧元宸离开得很匆忙。
等皇帝走了,宜妃才看了看沈初宜,顿了顿才开口询问吴有德:“吴有德,你可知欺君罔上,隐瞒包庇是什么样的罪名?到时候不光你一个人要入罪,你全家都要受牵连。”
吴有德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宜妃叹了口气,她看向沈初宜:“沈妹妹,你怎么看?”
很显然,吴有德已经不可能供出实情了。
沈初宜心里已经明白,所以此刻,其实也不用再问他这些事。
她只是看向吴有德,忽然开口:“你是哪里人?”
吴有德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开口:“小的是临安府,渭北县人,红香也是出身渭北。”
沈初宜眸色微深,她道:“你家里有几口人,做什么营生?”
说起家人,大多数的黄门神情都不好。
但凡家里让孩子走这条路的,几乎都不在乎孩子死活,那一刀下去,只有幸运者还能活着。
那一遭罪,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的。
宫女们入宫,二十五还能出宫,黄门一生就要耗在这宫闱里,运气好的,
能混出一官半职,将来年过五十出宫荣养,这一生也就过去。
运气不好的,可能年纪轻轻就死了。
宫里的规矩多,打宫女还不能打脸呢,因为宫女往常要在娘娘们身边侍奉,打肿了不好看。
打黄门就没这个顾忌。
能熬到现在,去卫才人身边伺候,这吴有德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
沈初宜语气很冷淡,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吴有德红了眼眶。
“你年少离家,受了那么多罪,失去了那么多,如今好不容易入宫,在得宠的娘娘身边侍奉,若是你侍奉得好,卫才人不是不能带你去长信宫,以后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往年受过的苦,似乎也没有白受,流过的泪,也没有白流。”
沈初宜叹了口气。
她抬起眼眸,深深看向吴有德。
“你总得为自己想一想,为自己活一遭。”
“我同宜妃娘娘不是要逼迫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得为自己着想。”
吴有德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生得并不好看,却也并不难看,平平无奇的一个年轻人,此刻却哭得仿佛孩童。
宜妃都有些惊讶,沈初宜能把一直嘴硬的吴有德说哭了。
她倒也聪明,没有立即开口,只紧张坐在边上,就等吴有德再供出什么人。
可吴有德哭了半响,到头来,开口说的还是那一句:“小的所言皆是真实,绝对不敢欺瞒陛下和娘娘们。”
沈初宜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吴有德被人拿捏的把柄,比他自己更重要。
他已经软硬不吃了,即便进了慎刑司,也会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会更改一个字。
沈初宜抬起头,看向宜妃。
“宜妃姐姐,您看要怎么处置?”
宜妃也有些头疼。
她亦不知要如何处置,对于这种事,她其实没有多少经验。
不过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宫人之间的闲谈,才趁着卫才人不在,兴冲冲跑去百景园,直接把这吴有德抓了来。
她很是知道萧元宸,知道他虽然面冷,但一向公正,当着他的面审问的事情,往往都能处置清晰,不会有任何遗漏。
故而宜妃根本不耽搁,她自己也不先问吴有德,直接捂了嘴带来云麓山栖。
等来到云麓山栖,宜妃同萧元宸一禀报,萧元宸却要把沈初宜先请来,等她到场在审问。
于是宜妃只能等了。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宜妃自己都了无意趣。
在她的想法里,动手的根本不是路答应。
她也明白,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
于是宜妃看了看身边的王姑姑,见她点头,才对沈初宜道:“既然他不可能说,不如就把他直接送去慎刑司,一边审问他,一边让红香说与他的关系。”
宜妃难得谨慎:“需得他们两人都对上口供,才算作数。”
沈初宜点点头:“宜妃姐姐思虑周详,妹妹自然听从姐姐口谕。”
姚多福一挥手,就上来两名黄门,直接要把吴有德带下去。
就在此刻,刘三喜和孙成祥回来了。
刘三喜带回了那五十两脏银,而孙成祥难得白着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一直都做这些差事,什么事情没见过?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这是第一次,沈初宜看他面色惨白。
孙成祥一进来,直接给两人跪下了。
“宜妃娘娘,婕妤娘娘……”
孙成祥声音都颤抖了:“路答应自缢了。”
————
厅堂中一片寂静,只有吴有德惊恐的喘息声。
呼,呼。
那声音如同野狗喘息,让人不寒而栗。
沈初宜紧紧攥着手心,指甲陷入肉中,她都一无所觉。
她的心很沉,犹如挂着千斤重,闷闷的疼。
她知道,路答应对柳听梅做了错事,但她已经用余生受到了惩罚,而柳听梅也得到了新的出路。
沈初宜没有资格替柳听梅原谅路答应,可她却知道,路答应罪不至死。
更何况,她不是因为柳听梅之事而死。
反而被人栽赃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就这样冤屈地自缢了。
她才不过二九年华。
沈初宜心中一时翻江倒海,甚至都来不及给出任何反应。
她就呆冷冷坐在那,面无表情,整个人都麻木了。
宜妃也愣住了。
“你再说一遍?”
孙成祥又重复一遍,宜妃难以置信地道:“难道真是她?”
说到这里,宜妃非常不高兴地放下了茶盏。
“怎么会如此?”
是啊,怎么会如此呢?
沈初宜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她忽然回忆起,那日离别时,路答应站在垂花门内,安静看着她的眉眼。
她当时说了两个字,沈初宜没有看清。
可现在回忆起来,她是说的是:“保重。”
她让她保重,没有让她救她。
沈初宜这样想着,忽然余光扫到了宜妃。
此时此刻,宜妃面色阴沉,她并不为路答应的死而伤怀,只有无法宣泄的恼恨,没有半点惋惜。
不过死了一个不受宠的答应,对宜妃来说无关痛痒。
她更生气的是,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吴有德嘴太紧,即便他是卫才人的黄门,最后大抵也牵扯不到卫才人。
事情就此终结。
但沈初宜却有些固执地认为,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对的。
沈初宜忽然想起曾经的红豆,也是死得无声无息,当时顾庶人的声音言犹在耳。
“不过是条贱命,死了就死了。”
那时候,沈初宜觉得她们都看不起宫女,看不起她们这些“贱命”,可是如今,路答应并非普通女子,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曾经也是金枝玉叶。
其父为工部员外郎,主管水利,也算是朝廷的能臣。
就连这样的路答应,在宜妃眼中,大抵也不过是“死了就死了”。
不说一句晦气,都是她积德行善。
沈初宜忽然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气,也从心底深处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怨气。
宜妃平日里娇俏可爱,似乎心直口快,瞧着并不那么聪明,可她从心底深处,从来就不是个软和的人。
对于一条人命的离去,她毫无怜悯。
她甚至因为路答应的死,产生了微妙的恼怒。
因为路答应这一死,此事就同卫才人彻底无关了。
路答应已经失宠,可卫才人却正得宠,宜妃已经完全无法达成所愿了。
她今日高高兴兴过来,不过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沈初宜闭了闭眼睛,她忽然就又坚强起来。
这是不对的,而她也不能就此软弱。
她必须要一直昂首挺胸,坚定走下去。
高位的宜妃不能做怜悯者,沈初宜不能确定自己一定走上高位,但她却可以肯定,自己不会失去自己的良心。
即便身份转换,踽踽独行至今,她依旧还是她。
沈初宜再睁开眼时,整个人都归于平静:“姚大伴,速去请陛下。”
沈初宜的声音还很虚弱,可话语却很坚定。
“此事必须由陛下定夺。”
沈初宜开了口,宜妃也回过神,她道:“孙大伴,起来说话吧。”
孙成祥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边,没有开口。
就连应该被带下去的吴有德,也被压在地上,此刻整个书房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不多时,萧元宸快步而回。
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路答应的事情,此刻眉目深敛,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威仪。
沈初宜能看出来,此刻的萧元宸很生气,也难得有些沉痛。
他所有的沉痛,都隐藏在深邃的眼眸中,只有紧紧攥着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毕竟,无论路答应做过什么,她毕竟是萧元宸妃嫔。
路答应与顾庶人不同,顾庶人几乎要害死萧元宸,他不可能再有怜悯。
萧元宸面色沉寂,他路过沈初宜时看她一眼,然后便在龙椅上落座。
刚一坐下,萧元宸便沉声道:“孙成祥,让慎刑司派几名有经验的老嬷嬷过去,给路答应好好收殓。
让慎刑司的人过去,而非礼部殡仪司,说明萧元宸对路答应的死有疑虑,需要检验是否人为。
沈初宜的心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放松。
她已经明白,不会再有结果了。
这件事最终会以路答应畏罪自尽而结束。
幕后之人的手腕之高,心思之恶,让人想象不到。
沈初宜只觉得后背冰凉,冷汗顺着脊梁滑落,她深深喘着气,面色一瞬苍白如纸。
萧元宸忽然开口:“沈婕妤。”
沈初宜恍然地抬起头,看向萧元宸关切的眉眼。
“你若是不适,先去后边的厢房躺一躺,待事情告一段落,朕再告知与你。”
沈初宜摇了摇头,她顿了顿,却道:“陛下,我可以。”
萧元宸深吸口气,道:“好,孙成祥,你继续说。”
孙成祥顿了顿,道:“陛下,路答应留下一封遗书。”
萧元宸道:“念。”
孙成祥取出一张干净洁白的熟宣,定了定心神,沉声道:“陛下恭安,妾自知有错,只得自裁以还君恩,此事身边宫人皆不知情,请陛下宽宥。还请陛下念及路氏多年忠孝,放过路氏满门,妾弥留叩拜。”
这一封遗书非常简短,几乎没有任何内容,除了恳请放过宫人和路氏,其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多讲。
萧元宸道:“请慎刑司一并详查遗书,看是否作伪。”
意思是要核对遗书是否为路答应自己亲笔所写。
孙成祥躬身行礼,起身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宜妃才冷哼一声:“早知道,本宫就不费这么多事了。”
萧元宸垂着眼眸,没有看向宜妃,他直接对姚多福道:“把吴有德送去慎刑司,严加拷问,若供词有半分虚假,凌迟处死。”
“另外,派人调查吴有德家人。”
吴有德刚要开口,就被姚多福一把捂住了嘴,非常干净利落地拖了下去。
萧元宸此时才看向宜妃,神情很冷淡:“宜妃,你先回去歇着吧,今日有劳你了。”
宜妃愣了一下,她瞥了一眼沈初宜,不甘不愿地起身,冷哼一声离开。
等宜妃走了,萧元宸才起身,来到沈初宜面前。
他伸出手,抬起了沈初宜等下巴。
沈初宜垂着眼睫,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
“初宜,朕说过,你不许自责。”
沈初宜迷茫地看着他,她面色苍白,眼眸深处有同萧元宸一般无二的沉痛。
忽然,沈初宜心里一疼,眼泪不能自控地潸然落下。
沈初宜伸出手,抱住了萧元宸的腰身。
“陛下,我才看过她,告诉她要好好活着。”
“怎么就死了呢?”
萧元宸心底都有些伤痛,他温柔地拥着沈初宜,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沈初宜的眼泪晕湿了萧元宸的衣襟,也滴滴落在萧元宸心间。
沈初宜的声音几乎都染着痛和泪。
“陛下,我同她一点都不熟,甚至都不是一路人,坐下来说话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
“可我就是很难过,为什么?”
沈初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愤怒,这样痛苦,这样伤怀。
萧元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沈初宜的话,把他带回了七岁那一年。
这宫里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冰天雪地。
那一年也是在畅春园,母妃刚刚怀上元棠,他满怀希望一个弟妹的到来。
就在那一年,贵妃生下的五皇子夭折了。
他刚一岁,正是活泼的时候,平日里牙牙学语的时候,还叫过他哥哥。
听到五弟死了,萧元宸很伤心,他偷偷哭了一场,还被母妃安慰了。
当时母妃就是这样抱着他,告诉他:“失去了亲人,哭泣是很正常的。”
“你的真心难能可贵,你并不柔弱。”
他哭过一场,觉得自己好了许多,可是当替五弟上香时,他又忍不住哭了。
当时只有母后看见。
母后却告诉他:“元宸,你看其他人都点到为止,你需要足够坚强,才能保护好你的母妃和弟妹,你不能让你的母妃和弟妹为你哭泣。”
当时母后温柔帮他擦干净眼泪。
她又教导他:“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当时,他看到了麻木的兄长们,看到了不敢哭出声的弟弟妹妹们,一下子长大了。
后来很多年,他已经不再会哭了。
可现在,听着沈初宜的哭声,他其实应该同懿母后那样,告诉她她应该坚强。
至少,以后她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孩子。
可话到嘴边,他感受着胸口的湿润和温热,听着她悲切的哭声,他却说了母后的那句话。
“因为你的真心难能可贵,你是个正常人。”
“你并不柔弱。”
萧元宸没有去说宜妃,他只是轻轻拍着沈初宜的后背:“因为你始终认为,她是被人害死的,动手的不是她,对吗?”
沈初宜在他怀里点点头。
但萧元宸这一次却告诉她:“可是初宜,人证物证俱在,若查证之后证据确凿,那就是路答应所为。”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向萧元宸。
“陛下以为她是吗?”
萧元宸没有怔愣,没有躲闪,他垂眸看向沈初宜,眸色深深。
他的手依旧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冷酷和坚定。
“初宜,这个偌大的朝廷里,一切都只看证据。”
“证据如何,朕就如何办,若朕一味徇私,顺心而为,那天下就要乱了。”
这半年来,她陪伴在萧元宸身边,两人几乎算是相谈甚欢。
萧元宸从不藏私,他心中如何想就如何教导沈初宜,从不会隐藏遮掩,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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