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除了这些人, 谢煊也在。
他站在孙氏身边, 脸上的得意没有半分遮掩, 就好似觉得谢衍被分出去后,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或者说, 谢家的人都觉得她与谢衍离开了谢家,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错觉。
夫妻二人相继行了礼,谢家主才开了口:“既然人齐了,那我便直说了。”
看向养子, 肃严道:“今日让你们过来, 是谈论分家的事。”
明毓适时给出惊愕的反应,以免让他们觉得她很是期待。
谢衍看了眼嘴角勾着笑的谢煊, 继而看回谢家主:“父亲今日说分家的事,可是因先前二弟被关入大牢的事?”
这事在谢煊看来是奇耻大辱,谢衍再度提起,让他顿时黑了脸。
谢家主面色不变,冠冕堂皇的道:“一家人总会有龉龃的时候,但不管如何,还是一家人。如今是因你成家已有一载了,且如今也入朝为官,既成家又立业了,也该是时候分府别过了。”
谢衍没应,只问:“父亲这是要把孩儿分单独出去过了?”
谢家主眉心微微一皱,道:“虽是分府别过,但依旧是一家人,日后有什么困难,也是互帮互助的。”
谢衍轻一点头,说:“孩儿知道了,既然是分府别过,那父亲是打算把哪个宅子分予孩儿?”
孙氏在旁温笑道:“你都成家了,也有官位在身,总不能总向着家里索求,或者盼着家里能给你什么,你应该多想想日后该给家里还什么。”
几个叔公闻言,眉头紧蹙,虽有所不满孙氏的话,可也知他们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的,便闭嘴不言。
明毓盼着分家,自然也没有想着能得到什么。
谢家主说:“我为官清廉,也没能攒下什么家业,确实有些愧对你们了。虽是分不了宅子,但也会给你一笔安宅费,其他家业只能是靠你自己双手来拼搏了。”
谢家主为官清廉?
明毓心头冷哂。
且不说谢煊是如何花使银子的,就是他自家养的外室,住的都是两进宅子,还有那流水一样的花销,这银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谢衍沉默半晌,厅中也因他的沉默不语而静穆,所有人的目光都相继落在他的身上,似乎都在等他开口。
便是明毓也盯着谢衍。
心里不免感叹,谢衍虽是个面瘫,可这演起戏来,却是不输梨园表情生动的戏子。
他这没有表情的面瘫最能唬人。沉默不语的时候,反倒给足了旁人想象的余地。
谢衍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孩儿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厅中众人心思各异,但无疑都被谢衍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谢衍语速徐缓:“父亲想让孩儿何时搬出府?”
谢家主还未开口,孙氏便迫不及待的道:“最好明日就搬。”
今晚连夜赶人出去,太不近人情,叫人抓了话柄。
谢衍开口,应:“好,明日我傍晚前我会搬出府去。”
谢家主暗恼孙氏做得太过明显,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发作,依旧装出慈父的模样,说:“也不是非急在一时,先寻好住处再搬也是可以的。”
孙氏眉头一皱,正要说些什么,谢家主转头暼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太过了。
现在是在分家,可不是断绝关系!
孙氏知道丈夫本就因要把谢衍分出去而不高兴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再触丈夫的霉头,只能闭上嘴巴。
她最多给谢衍夫妻三日时间。
谢衍不语,一如素日那般平静。
谢家主让人把修订好的分家文书取了过来,说:“府中会拨给你五百两安宅费用,静澜苑的下人你们也可自行带出府去,若还需要其他帮助,尽管开口。”
自然,都听得出来,谢家主的话不过是客套话。
五百两安宅费,乍一听很多,可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连一个小宅子都买不起。
再说静澜苑的下人,更是谢家的眼线,为了让谢家人暂时安心,只能先带走,安家后再寻别的理由给打发了。
明毓只想赶紧分出去,也好做之后的打算,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事情。况且她清楚谢衍能处理得好这分家的事,便一直没有开口。
分家文书取了过来,众人过目后,没有异议便签下,没得反悔。
除了安宅费外,谢家主大抵还想掌控谢衍,是以上头还有养老和定时回谢家的条件。
等二老六十年岁后,每年一百两的养老钱。
分家后,每个月都要回一趟老宅。
谢衍心中有成算,便没有异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家几个叔公面上没说什么,但都觉得这谢家做得不太厚道。
谢衍虽不是他们夫妻二人亲生的,但也还算是谢氏一族的子弟。
当初抱养的时候也说过就算日后有自己的孩子,也会视如己出,可现在瞧来,哪里有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的样子?
分家就分五百两银子,别的却是没有了,这事真不是上层官宦人家能干得出来的事。
可谢衍都没有意见了,他们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签好分家文书后,谢衍便拱手朝着谢家主和孙氏一礼,随之携同妻子一同离开了正厅。
明毓垂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可却是在强压着心下的欣喜。
上辈子盼了六年的分家,这一辈子却是这般轻易就分了,惊喜之余,还有些不真实的飘飘然。
今日分家,谢家这个泥沼,谢衍怎么不算已经从中迈出了一只脚?
终有一日,或真如他所言那般,会与谢家干干净净的脱离了所有关系。
谢衍侧眸看向低着头的妻子,目光落在她下敛的眉眼上。
她很安静,很温顺,可他清楚,她心里一点也不安静,性子也不算温顺。
两世以来,仅这一个月,他才算慢慢了解她。
也或者说,只这一个月,她才把自己最随意的一面展现了出来,她比上一世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要来得鲜明。
不管是因何事才让她变成这样,但他觉得这样就极好。
从正厅出来,一股挟着寒潮冷风迎面袭来,明毓冷得缩了缩脖子。
谢衍脱下了外边及膝开衫,一扬一抖,散开后便披到了她的肩上。
尚覆着暖息的外衫披到身上,暖意挟着淡淡清香把明毓笼罩了其中,明毓转头瞧向他。
谢衍说:“你小日子里,别着凉了。”
闻言,明毓都险些快忘了刚刚在回府的时候,与他胡乱扯的谎。
他是明知事实却调侃她?还是真不知?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夫君还真会关心人。”
谢衍摇头:“我从不关心旁人。”
未尽之意,便是只关心她这个妻子?
明毓笑了笑,没太把他话里的意思当真。
回到静澜苑,进了屋中,谢衍才道:“先收拾行李,明日下值后我们一块离家。”
若非已经晚了,谢衍还真想今日就搬。
明毓诧异地看向他:“这么快就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谢衍点头:“找到了,是西雀街梨花巷的一处小宅,不大却五脏俱全,够我们夫妻生活了。”
听到是西雀街梨花巷,明毓心头倏然一颤。
那个地方,她和离后住了三个月,
明毓了解过,西雀街梨花巷那个宅子是在她提出和离后,谢衍才买下的。
“为何是哪个地方?”她问。
谢衍:“我有一回从那处经过,巷子安静,也有淡淡的梨花清香随风袭来。你从嫁入谢府后,就爱侍弄院中的两棵梨树,正好那宅子栽种有梨树,日后你也可以吃上自己打理的甜梨。”
明毓微一诧,有些许失神。
就因为这?
上一世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便当真是这个原因,那为何这么巧,五年后会出售,五年前的今天,竟也对外租赁?
是以,明毓狐疑道:“可怎就那么刚好有宅子租赁?”
谢衍:“那是丁胥舅公家的宅子,平日里没什么人住,走访案情时,与丁胥经过时他提了一嘴,我也就留心了。”
解释罢,谢衍道:“明日一早我让人准备几个箱子送来,让你放行李。”
说罢,又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家具不需要带走,书房的书也少,只一些衣物,估计一个木箱也绰绰有余。”
还在惊疑中的明毓,听到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谢衍在谢家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就好似不是这个家的人一样,物件比她这个刚嫁入谢家一年的人还少。
他衣柜中,一年四季的衣裳只几身替换的。
便是书房中的书籍也只是四书五经,多的便没有了。
不是他不喜书,而是囊中羞涩,也只能选必要的书籍。
至于旁的物件,也没有几样,他在谢家住了二十载,可行李估摸着一宿就能收拾好。
东西少,就不会有太多念想。明毓环视了一圈这个住了六年的屋子,她也没有半分留恋。
她还在神游太虚间,身前忽然有黑影笼罩,她回神的下一息,却已然被揽入了带着清冷气息怀抱之中。
明毓乌瞳一缩,谢衍的手臂已然从她腰身穿过,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中。
谢衍微微躬身,低下头,下颚抵着妻子的发髻上,闻着妻子身上的淡淡馨香,怀抱着温热暖玉般的妻子,心下空寂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在慢慢填上,他顺其自然的享受这种过程。
谢衍那清调的嗓子多丝丝徐沉,道:“夫人,日后我们好好的过日子。”
明毓靠在谢衍的怀中,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眼中也有一丝难以释怀的挣扎。
好好过日子……吗?
可他这种天生感情就淡薄的性子真的适合好好过日子吗?
真的适合做一个丈夫?
真的适合做一个……好父亲吗?
明毓闭上了双目,虽让他抱着自己,可没有回应他半个字。
谢衍倒是困得厉害。
这五六日下来,就除了在明府饮了酒那宿睡得好一些的外,其余都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昨夜是从明家回来的第一晚,妻子总是翻来覆去, 睡得很不好, 连着他都醒了好几回。
妻子今晚也是翻来覆去, 显然没睡好。
谢衍忍着困乏之意,侧着身体, 伸出手臂轻拍了拍背对他的妻子, 掌心落在她肩头上, 带着丝丝沙哑,问:“夫人,怎么了?”
明毓:“吵到你了?”
谢衍:“没有, 正好也没睡着。”
顿了顿, 又问:“你在想什么, 怎会睡不着?”
与谢衍而言, 能搬出谢府来说, 是好事,但他本就情绪起伏不大, 这事并不至于让他兴奋得睡不着。
明毓见他也没睡着,索性便说说话。
“谢家这么轻易的提了分家, 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了,总觉得不太踏实。”
这是其一,其二是谢衍今晚说的那些话, 总扰得人心绪不宁。
谢衍躺进去了一些, 待近乎贴着她后背,开口:“无事, 便是他们有什么事,也基本是冲我来得,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明毓闻言,眉心微蹙:“听夫君的意思,他们还真会继续耍坏心思?”
谢衍不欲让她听到那么多的腌臜事,本意也不想她更睡不好,是以便拣了话来说:“有坏心思自是最好,我还怕他们不耍坏心思了。”
谁知明毓听后,更睡不好了,但因转过身去就是直面对着他,也就没动,可声音却比方才还清醒:“你想做什么?”
谢衍离开了自己的被窝,掀开她的被衾,入了她被窝中。
明毓一怔,想阻止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胸膛就这么贴在了她的背后,手臂更是横过腰侧,像是在拥着她一样。
明毓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回你被窝睡去。”
谢衍却道:“定是变了天,冷得你睡不着,我与你同一被衾会暖和许多,兴许你就能睡着了。”
明毓:……
感情她今晚换的厚被衾,都没有与他一块睡来得暖和是吧?
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用了,我能睡得着。”
说着又推了推。
谢衍却是一动不动,转回了话题道:“说回方才的事,只有谢家人闹,才有机会抓住话柄彻底摆脱他们。”
为官者,最看重孝道,这也是他上辈子难以挣脱谢家的原因。
这一世有了前车之鉴,让谢家先提了出来,摆脱谢家相对比上辈子定会容易很多。
明毓退不开她,心下颇恼,以前怎不觉得他这般无赖?
依旧暗自与他那横放在腰上的手臂较劲,边问:“那得闹到什么地步,才能挣脱?”
谢衍心答:或闹到孙氏想要取他性命的地步。
不仅能摆脱谢家,也能把那妖道一网打尽。
“总归闹得越厉害越好,至于每个月回来一次,我回来就好,你不用回来。”
话到最后,察觉妻子还在推搡着他的手,谢衍也暗暗用了劲,说:“别推了,就这么睡吧,要是一刻你还没睡着,我便松开。”
明毓见他这般执拗,也就破罐子破摔松开了手,道:“抱吧抱吧。”
他也没几宿好抱的了。
谢衍得了准话,身体越发的贴近,手臂也微微收紧。
明毓自暴自弃般闭上双目,说:“别闹到我这里就好。”
“谢府要你过府,只要我不在,你便寻借口来推脱了。就算在一些席面上遇到他们,他们若为难就闹大,别给他们面子。”
明毓一听他说这些烦心事,连带因明天就要离开谢家的好心情都没了。
他是懂如何与人把天聊死的。
“我现在不想听这些,恁的烦人。”说着便把被衾拉上来,连头都给蒙住了。
只是被衾中还有属于谢衍的淡淡气息,几乎把她的整个被窝都给侵占了。
谢家烦人,谢衍也烦人!
怀里的妻子又香又温软,抱得舒适,谢衍的困意也就越发的浓了,却是忍住没有打哈欠,眼皮子也是耷拉着的,半闭不闭的。
“好,我不说了,你早些睡。”声音难免带着微浓的鼻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毓也逐渐有了困意,闭着双眼缓缓睡了过去。
谢衍感觉到怀里的妻子已经睡了,这才呼了一口气,头轻轻地搭在她的颈窝处,也闭上双目睡了。
明毓一早起来,便吩咐下人开始收拾行囊。
依旧是蒙蒙秋雨,却是没有影响到他们搬家的行程。
青鸾知道主子盼着离开谢家,是以在一众消沉的下人中,步子是最轻盈的,心情也是截然相反的好。
整个静澜苑都是忙进忙出的,那两棵梨树还剩下的果子,都叫青鸾和红莺给摘了。
青鸾边摘边道:“今日搬家,正愁没吃食可以送,这果子正好可以送去邻家。”
明毓闻言,想起那梨花巷别的不多,就梨子家家户户都有,便道:“不若熬些梨膏糖和梨糕再送去。”
明毓记得,隔壁家的大娘是极好相处的,便是梨花巷里的邻里也是很好的人。
知道她是孤身女子带着一个婢女,平日里能帮的忙都会相帮,便是有歹人有坏主意,也是他们给打跑了。
青鸾应:“也成,只是可能要明天才能送了,今日换了宅子,还得收拾呢,拾掇好心情自然也好。”
明毓笑了笑。
是呀,今日要换新居了,是新气象。
谢衍说的木箱很快就有人送了过来。
家具没动,属于他的东西,一个木箱就装完了。
明毓的行李大多都是一些陪嫁的生活嫁妆,杂且碎了些,可都是要带走的。
不过是大半日,便已经全部拾掇好了,就等装上车了。
谢衍今日也提前了一个时辰回来。
叫丁胥帮忙唤了两辆板车,陈九也唤来一同搬搬抬抬。
陈九那近乎八尺的高壮体格,着实把谢府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谢家主知晓谢衍今日就走,倒也没挽留,而是让人跟着去帮忙抬行李。
谢衍与妻子去主院,做了最后拜别父母的面上功夫。
孙氏嘴上说让他们去忙自己的,别给耽搁得太晚了,实则是懒得应付了,
行李都搬出了府外去,谢衍才与妻子共撑一把伞从府中出来。
谢府此去西雀街梨花巷,需得三刻左右的车程。
上了马车,明毓掀开一角帷帘往谢府的大门望去,她问身旁落座的谢衍:“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谢府,夫君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衍顺着她撩开的车窗往外望去,如实道:“没有什么心情。”
顿了顿,才继而道:“仔细琢磨一二,有些许的轻松。”
明毓闻言,转过头狐疑的看向他,又问:“与夫君而言,心里轻松是个什么样的情绪?”
谢衍把手心压在心口的位置上,片刻后又拿开,随之敛眸仔细感受片刻,才语声徐缓:“在谢府时,就像是有手掌压在心口上,现在,就像是把手掌拿开了,呼吸好似畅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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