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谦心下一松,转向黎至清问道:“至清,会疼么?”
黎至清嘴唇轻抿,笑意温润,“还好。”
还好?朝夕相处,穆谦对黎至清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若是肋下无甚痛楚,黎至清定然直言不痛,如今一句“还好”,那定然是疼了。
“道长,有何办法将这痛楚根除么?”穆谦知道黎至清怕疼,从前被划个小口子,给伤口上药都疼得他直吸凉气,更别说是断骨之痛。
“慢慢调养未必没有可能。”智慧道长虽然这般说,但一副忧虑之色却爬上面容,思虑再三,又对着黎至清开口道:
“至清小友,放下红尘事,待在老道身边修身养性,老道能保你至而立之年无恙,若是有幸,说不定能至不惑之年。”
提到黎至清的寿数,穆谦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以黎至清的性子,让他待在京畿修养他尚且不肯,硬拖着病躯去了北境,如今让他待在道观里与世隔绝,他怎么能答应。
“那他若是放不下?”穆谦问得小心翼翼。
“二十五岁已是极限。”智慧道长虽然回应穆谦,眼神却仍锁定在黎至清身上,警示和关切的意味不言而喻。
竟是比先前其他医者提及的弱冠之年还多了五年,黎至清顿觉上天待他不薄,如穆谦所料,他不会接受智慧道长的好意,面带歉意朝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奈何至清纵使身在红尘外,可心仍在红尘中,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智慧道长早为方外之人,看淡生死,再加上他早已看出黎至清不似出世之人,也不再勉强,“老道明年开春将会下山云游,在此之前你若改了主意,可以随时回来,届时咱们可以结伴同行。”
黎至清温润一笑,点头致礼,“多谢道长抬爱,有缘定随道长同往。”
眼见着两人一个不想就医,一个不愿勉强,穆谦心里焦急不已。虽然还未向黎至清表明心意,也未得黎至清一句准话,但穆谦打定了主意要与黎至清长相厮守,哪能眼睁睁看着黎至清只有二十五岁的寿数,更不能放任他作死。
穆谦算了算日子,如今已经入秋,距离智慧道长下山云游还有半年。黎至清主意正,穆谦此刻没有十足把握说服他治病,又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起争执,打算用这半年功夫慢慢磨,而这半年如何调养,成为当下穆谦关心的问题。
“那道长可有个方子,能让他日常调养着?”
智慧道长思索半晌,提笔拟了一张药方,方要递给穆谦,似是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然后把方子放进案上的香炉内焚了。
穆谦急了,“道长这是何意!”
“从前调养肺气的方子,你可有按时服用?”智慧道长一脸严肃地瞧着黎至清。
黎至清心虚地低头,不敢直视智慧道长灼灼的目光。
穆谦见状心下了然,刚把黎至清捡回去时,只顾着他腰肋的伤,从未管他的旧疾,后来去了相府,自然也无人过问。等随着大军奔赴北境,穆谦发现他但凡劳累就会发热,听了军医的嘱托,要为他调养,也是一股脑买了一车药材,并不对症。黎至清不喜多事,黎梨又不是个细心的丫头,这样若能按时调养,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患者不听医嘱,再好的方子也徒劳无功。”
“也吃过几副药的。”黎至清这话说得底气不足。
“那更是胡闹!是药三分毒,还伤脾胃,偶尔吃几副,还不如不吃!”
穆谦见状赶忙拿起狼毫,沾满浓墨,双手递到智慧道长面前,讨好地笑道:
“这次道长只管拟方子,后续调养的事由本王盯着他,他要是敢不听话,本王饶不了他!”
智慧道长看了一眼做小伏低满脸堆笑的穆谦,又看了看满脸心虚的黎至清,认命般接过狼毫,提笔又是一张方子,拟完药方并不着急将方子给出,而是对着方子斟酌良久,改了几味药的用量,这才最后成方。
“先按这个方子养着,年后,等开春前再来一趟,届时老道再调调方子。若是还这般惫懒,那就不必来了!”智慧道长说罢,将方子递给黎至清,待黎至清伸手想接时,智慧道长手上一滞,转头把方子给了穆谦,“老道就信殿下一回。”
穆谦受宠若惊地接过方子,折好塞进前襟,对着智慧道长拱手一礼,“谦定不负道长期望。”
黎至清无奈地瞧着眼前的一老一少,认清了一个事实,按时服药这事,在这两人眼中,自己并不值得信任。黎至清虽然未及弱冠,但心思缜密,无论从前在黎氏得势时,还是幼时在乡野间,都被人当作可以依靠的对象,如今乍被当成不靠谱的人防着,黎至清一下子自尊心有些受挫。
智慧道长看了一眼略显受伤的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一旁药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过去,“阴天下雨若是耐不住骨痛,就服一粒。”
黎至清赶忙接过,方才受伤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抚慰,脸上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意。
黎至清有志于国,这份心思智慧道长略知一二,忍不住劝道:“至清,红尘事繁,有些事情求不得,你莫要自苦。”
黎至清眼眸闪着希冀的光芒,“纵求不得,至清也愿意勉力一试,哪怕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但若要至清为求自保,苟安于世,至清不愿。更何况至清身负血海深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智慧道长叹息一声,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就着其他事与之闲聊。
得了方子,穆谦对黎至清这一身旧疾心下生疑,他仔细回忆从前看得小说,却想不起只言片语,有了这事压在心上,后续与智慧道长的闲聊穆谦并未参与许多,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喝茶。
又过半晌,一众人才从智慧道长的静室退了出来。
回到清虚观后院,穆谦见四下无人,引着黎至清来到庭院中的石凳旁落座,然后冲着玉絮和寒英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守着这个院子,若有生人,及时通报。”
玉絮和寒英相视一眼,知道穆谦是有话要与黎先生私下说,又怕隔墙有耳,才选了个空旷处,两人抱拳领命退下。刚走出去几步,寒英又回来,拉起了黎梨的胳膊,“走,殿下与先生有话要说。”
“凭什么,我要陪着公子。”黎梨素日只听黎至清一人吩咐,如今黎至清没吱声,黎梨自然不肯随着寒英走。
“寒英,放开阿梨姑娘,不得无礼。”穆谦扬声制止。
黎至清见穆谦一脸严肃,连寒英和玉絮都打发了,略作沉吟,对着黎梨点了点头,“去跟寒英一起守着,留心些。”
黎梨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寒英走了。
眼下只剩穆谦和黎至清两人,忍了一路的话穆谦终于憋不住了,“至清,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黎至清还是一副温润的模样,云淡风轻地朝着穆谦摇了摇头,意思明显,他不想说。
这次,穆谦打定主意要勉强,双手握住黎至清的肩膀,星眸灼灼的望着黎至清,“至清,告诉本王!”
穆谦的眼神中充满了忧心和焦虑,更有一股灼热,直达黎至清心底,黎至清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低下头,再次选择沉默不语。
穆谦握着黎至清肩膀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至清,咱们在北境也算患难之交,难道本王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第92章 旧疾(中)
双肩上的那双手传来轻微的颤抖,昭示着这双手主人此刻的激动,黎至清沉吟半晌,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
祯盈十七年元月初三,登州黎氏老安国侯薨,彼时已经被赶出黎氏权利中心的黎豫刚冒着风雪带着车队从坝州赶回来,未及停歇便立刻带人前往安国侯府奔丧,想送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最后一程。
他一片纯孝,却不知新任家主黎晗早就着丧仪为他摆下了一场鸿门宴。
黎豫携了黎梨并四名护卫来到了侯府外,怔怔地望着“安国侯府”四个烫金大字,心下难过不已,他想进去,却近乡情怯,在府外站立良久,直至雪花覆满肩头也未察觉。
他自幼失恃失怙,跟着兄长长大,直到到了老安国侯身边,老者待他如亲孙,这才体会到久违的长辈宠溺。天不遂人愿,阴差阳错下,他拒绝了老侯爷安排的名门贵女,强娶长嫂,见弃老侯爷,在黎氏失了宠。可即便这样,老侯爷也未将他赶出家门,只是夺了他掌管族中事务的权利,把他发落去照料黎氏的生意。
遭遇冷待,黎豫却懂得感恩,逢年过节必来安国侯府问安,虽然次次被老侯爷拒之门外。黎豫心知肚明,老侯爷一直在等自己休妻,然后回来向他低头认错,否则定然不会私下相见。
黎豫贪恋长辈的关怀,他愿意向老侯爷低头,也肯认错,但绝不休妻另娶,是以一老一少相持近三年,谁也不肯先低头。回登州的路上,黎豫接到信函,知道老侯爷近来态度有所松动,想着这次生意顺利,赚了不少银两,打算等年后挑个老爷子心情好时,找他禀报生意情况,顺便坦诚一切,将矛盾说开。
但命运弄人,老侯爷就这样走了,没给黎豫一点解释的机会,却给他留下了满腔遗憾。
黎梨从马上取了伞,撑开挡住了漫天风雪,担忧地看着黎豫,“公子,天冷了,再站下去该着凉了。”
黎豫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四周的黑绸,在心底勉励自己一番,才抬步入内。
侯府内丧幡摆了满院,迎风的一面已积了雪。待黎豫走进正堂,一架漆黑的棺椁置于堂内,里面静卧地便是老侯爷的遗体。
黎豫长吁一声,按下翻涌的泪意,取了三支香,虔诚祭拜,全然无视一旁满脸阴鸷的黎晗。
黎晗惯会做表面文章,眼见着灵堂内致哀的宾客众多,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等黎豫上完香,才冷声道:“你还有胆子来?”
黎豫衣不带水,“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自然要来送他一程。”
黎晗目眦尽裂,骂道:“你这种不孝不悌、强娶长嫂之人,爷爷生前就深恶痛绝,你怎么有脸来扰他身后的清净,黎豫你还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黎晗乃老侯爷嫡亲孙子,却因不满老侯爷偏疼黎豫这个旁支庶子,与黎豫不睦已久,黎豫往日里看在老侯爷的面上,对黎氏长房嫡出一脉能避则避,如今更不想在灵堂之上与人起冲突,故而不接话茬,转身欲走。
黎豫不理黎晗,本意不愿招惹是非,落在黎晗眼中便是他目中无人,大怒道:“放肆!你个不懂规矩旁系庶子,说走就走,眼里还有没有嫡庶尊卑,有没有将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见黎晗拿身份压人,黎豫心中不屑,更不想逗留,直接向着屋外走去。
“来人,拿下!”黎晗大喊一声。
黎豫停步,眼神一凛,“我看谁敢!”
黎豫话音刚落,四个护卫抽刀护在了他身侧。安国侯府的侍卫面面相觑,晗公子乃新任家主,又袭了爵,他的话自然要听,可豫公子处事公道,在侯府威信不浅,虽然早被赶出府去,但众人都念着他三分情,是以一时之间侍卫们不知如何动作。
黎晗伸手指着灵堂之上老安国侯的牌位冲着黎豫道:“爷爷还没走远,你就敢犯上不敬,再过些时日,你岂不是要做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难道你连你的妻儿安危也不顾了么?”
黎豫回过味来,方才黎晗当面挑衅是假,今日要扣下他是真,瞬间眯起眼睛,“你威胁我?”
“是又怎样?信不信今日你破门而去,明日你妻儿的人头便送上府去!”
黎晗此话一出,灵堂上仍在拜祭的黎氏族人不禁皱起眉头,这新任家主的处事未免下作了些,但碍于黎晗淫威,黎豫又早已失势,无人敢出头。
黎豫掩在大袖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他虽不信黎晗此刻已经控制了钟曦萍和黎衍,但着实不敢拿妻儿冒险,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黎梨嘱咐几句,黎梨本来不愿,黎豫一个眼神便让她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黎豫再一个眼神递给左右,四名随行的护卫便与侯府的护卫动起手来。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灵堂中的宾客眼见着打起来了,赶忙抱头鼠窜,生怕被殃及。黎梨身手极好,若无旁人拖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侯府,如今有人掩护,直接飞身翻墙而去。
黎晗的心思全都在黎豫身上,眼见着黎豫身边没了那个贴身护着的小丫头,一声令下,又有一队近卫朝着黎豫围了上去。
见黎梨顺利脱身,黎豫目的达到,不想在老侯爷灵前徒增伤亡,便示意随行侍卫住了手,五人登时被团团围住。
黎晗冷了许久的脸上这才有所松动,“来人,把你们的豫公子请到他从前住的别苑去歇着。”
四个护卫被缴了械关进了安国侯府的地牢,而对黎豫,黎晗将面上功夫做足,只把人拘禁在了春草别苑,着人严加看守,并未对他有任何失礼的举动。
被软禁的黎豫四下打量,春草别苑仍保持着他从前居住时的陈设,显然这三年来这间别苑未曾迎来新的主人,是谁一直为他留着,不言而喻。黎豫一时之间红了眼眶,他从未想到,这趟坝州之行,竟会让他与老侯爷天人永隔,明明启程前去辞行时,老侯爷还身体康健。
黎豫将近日情景在心中复盘,未察觉到时间流逝,等一个大丫头模样打扮的女子拎着食盒进了屋,已经月上中天,来人先对着黎豫行了一礼,才道:
“豫公子,晚膳送来了。”
黎豫听着声音耳熟,回身一看,来人竟是从前老侯爷身边伺候的丫头初雪,面上一喜,刚想上前请她解惑,却见初雪表现得冷淡异常,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黎豫自知身份尴尬,也不强求,如今心中存了事无甚胃口,只朝她颔首示意,“放着就好。”
“请豫公子尽快用膳,天寒地冻,饭菜放久便凉了。”初雪冲着黎豫再次福身行礼,还避了人,意有所指地轻轻在盛着米饭的白釉瓷碗上点了点,然后掩门离去。
黎豫瞧懂了初雪的暗示,慢慢踱着步子来到桌前,端起白米饭,一口一口吃起来,等到一碗饭尽,才在碗底发现一张纸片,上书“侯爷枉死,公子小心”八个大字。黎豫看罢,将贴在碗底的纸片轻轻揭下,放置在蜡烛上一烧而尽。
“公子小心”四个字黎豫明白,此次黎晗扣下他没安好心,要不是老侯爷薨得急,黎豫顾念着恩情前来奔丧,哪至于这般毫无防备地被黎晗扣下。
而“侯爷枉死”四个字,就让黎豫浮想联翩了,莫非老侯爷并非因病猝亡,而是人祸?
黎豫正在脑中琢磨着,已经在外演了一天孝子贤孙的黎晗带人来了春草别苑。
黎晗将随侍留在了院中,一个人进了屋,“春草别苑,自你出了府,爷爷就不许人踏足半步,以后,你要是想住,也并非不可,反正安国侯府豢养的门客不少,也不多你一个。”
黎晗话外之音,不过是想让黎豫对他俯首称臣,黎豫心中不屑,安坐在桌前,“我倒不知,晗公子有这样的度量。”
“晗公子?”这个称呼,让黎晗满脸不悦,“如今你该称呼我一句‘家主’。莫非,你还以为这是三年前,你还有能力跟我争家主之位?”
黎豫低头,神情落寞,“我从未想过争这个位子,老侯爷错爱罢了。”
黎晗闻言一笑,“既然如此,此刻你跪地朝我磕头行礼,黎氏可以赏你一口饭吃。”
黎豫不接话茬,只冷冷问道:“去年秋日我赴坝州前,老侯爷身体安康,为何半年功夫便薨了,真是因病而亡?”
黎晗眼神渐寒,“交出京畿诸州和南境诸州的商路关系,北境坝州互市生意,我可以做主仍让你打理。”
黎豫更进一步,“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我哥阵前回登州,可是听了你的命令?”
黎晗眼中凝霜,“生意的账册和玉佩的秘密拿来,看在黎徼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
黎豫心中不忿,“这么说,我哥的确在为你办事?我哥死于回北境的路上,他到底因何而死?”
黎晗杀心已起,“你当真这般冥顽不灵?”
第93章 旧疾(下)
被扔到水牢之前,黎豫根本没想到外表华丽的安国侯府竟然还有上私刑的地牢,不禁自嘲,原来自己对黎氏的认知,只是九牛一毛。
地牢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水牢里的水冰冷刺骨。水并不浑浊,隐隐约约能够见到水底的光景,黎豫猜测这极有可能是专门为他备下的,甚至方才他与黎晗在春草别苑针锋相对时,安国侯府的家丁们可能正一桶一桶的拿井水往水牢里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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