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着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这并州必将遍地良田!”
黎至清话音虽轻,但言语中充满了笃定,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芒。
穆谦被黎至清的坚定所感染,仿佛并州良田万顷的景象已近在眼前。
此刻,穆谦终于在黎至清的身上见到了书中恣意潇洒的黎豫的影子。黎至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神采飞扬的!前些日子,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黎至清说完,才发现穆谦正傻愣愣地盯着自己,以为自己刚从田埂上回来,脸上沾了泥土,他素来注重仪容,赶忙用袖子蹭了下脸颊,“殿下,是黎某脸上沾了泥土?”
穆谦尴尬的清了清嗓音,然后大喇喇伸出手,捏在了黎至清下颌上,轻轻一抬,“没有,干净得很!本王就是瞧瞧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没,可别留下疤。”
穆谦说着,还用指腹在黎至清雪白的脖颈上蹭了两下。
温暖的指腹轻触在肌肤上,黎至清顿觉有些酥痒,这份酥痒瞬间沿着脉搏传到了心脏,激得黎至清面上一红,忙道:“没…没留疤,都好利索了。”
黎至清说完,又嘟囔着补了一句,“我一男儿,留个疤也无碍!”
穆谦听了这话不乐意了,“那哪儿成!你现在可是北境守军的脸面,老赵老刘他们就指着你把京畿那群世家子比下去了!不许留疤,这是军令!”
第52章 渐明
黎至清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军令气笑了,“这留不留疤,黎某可做不得主,真要下军令,得找军医下去。再说了,殿下不觉得这是在强人所难么?”
“本王可没强人所难,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你恢复地这般好,军医该赏!”穆谦说着抽回手,可目光却未从黎至清脖颈上挪开。
黎至清拿手在脖颈上轻轻摸了摸,抚平了方才穆谦指腹带来的微痒,触手细滑,丝毫未摸到疤痕的凹凸。军医新换的药膏药效极好,原伤处如今光洁如新,关键是一点也不疼,黎至清这次受伤基本没受罪。黎至清何等聪慧,虽然面上说是帮穆谦试药,可他知道这是穆谦在给他开小灶。
“还是托殿下的福。”这句话黎至清说得真情实意,比刚入冀州穆谦提出带他进城那次走心许多。
穆谦听了心中很是熨帖,再加上今日心情本就不错,直接同黎至清玩笑起来,“不必言谢,你生得这般俊俏,要留个疤可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了。”
穆谦说着,心中不禁好奇,黎至清这般如芝兰玉树的人物,能配得上他的人该是何等风姿啊!正想着,突然意识到,黎至清已经成家了,仿佛还有个三岁的儿子?
穆谦心中吃味起来,迫切想知道,那个让黎至清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娶进门的女子到底是个何方神圣,不经意间酸溜溜道:
“可不知道哪家姑娘修了八辈子的福,这辈子被至清娶回去了。”
黎至清闻言,笑容在脸上微微一僵,而后若无其事地又在嘴角挂上笑意,只不过眸子里那闪着的光黯淡下去了,轻轻言道:“内子是个极好的姑娘。”
这就没了?穆谦不禁疑惑,黎至清素日里不是出口成章么,特别是遇到他感兴趣的事,更是侃侃而谈,怎么今天词穷了呢?
“本王甚是好奇,至清已然这般超凡脱尘,那要何等才貌的姑娘,才能嫁与你为妻?”穆谦说完,生怕黎至清又用一个词打发自己,故作玩笑道:“至清莫要小气,多说几句,本王又不会惦记你家媳妇!”
本王只是在惦记你而已!
黎至清垂眸思索须臾,话在嘴边斟酌三番后,才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对黎某说话素来轻声细语,从来不乱发脾气,从小到大对黎某都很照顾,黎某也很尊敬她。”
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穆谦拧起了眉头,这话用来描述与母亲、长嫂、姐姐相处都不为过,可用来形容媳妇儿就感觉差了点意思。穆谦此刻这才回想起来,那封晓谕四境的檄文上写到过,黎至清强娶长嫂,莫非他喜欢年纪大的?
自己比黎至清年长了几个月,说明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嘛!想到此处,穆谦的嘴角忍不住开始向耳后咧。
黎至清陪着穆谦坐了一会儿,以还有张图纸要给军械营为由告辞。若放在从前,穆谦懵懵懂懂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只凭直觉做事,肯定直接把人扣下,不拘在自己的军帐中耗上一整日肯定不会放人。
如今,穆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好意思强留着人家了,不情不愿地放了黎至清离去。
等人走了,又望着军帐入口的帘布发呆,连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满脸都写着,本王想跟着黎至清一同去!
“殿下,您也在帐中憋了好几日了,这军械营又不远,您也跟黎先生一起去瞧瞧呗。”寒英虽然木讷些,但胜在贴心,“听说黎先生带着李团练使他们,把狼牙拍又改良了。”
穆谦听罢,眼眸瞬间亮了,把手里的折扇一手,往左手掌上一拍,惊喜道:“对哦!既然改良了,本王肯定要去视察一下的!本王可不是为了什么旁的事!”
寒英略显迷惑地挠了挠头,自家王爷最近怎么都表现得不太聪明!
穆谦不管他,拿定主意直接向着帐外冲去。谁知还没出军帐,迎面就跟着急进帐的一个身影撞在了一起,两颗脑袋碰撞,发出“砰”的一声。
“哎呦,哪个兔崽子,脑袋这么硬,磕死本王了!”
穆谦感觉脑中嗡嗡作响,捂着脑门缓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定睛看清来人,瞬间就不生气了,“混小子,野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那人脑袋被撞得生疼,眼眶里瞬间蓄了一汪水,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委屈道:
“殿下这可冤枉人了,属下一路沿着官道搜索,既怕耽误时辰,又怕漏了那一家五口行踪,就这么前后矛盾着,费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才追到京畿外。打听了消息,片刻不敢停留,又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这连口水都没喝呢,就被殿下照着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玉絮说着,一张俊脸上配合地露出了委曲求全的表情,整个过程浑然天成。
穆谦知道玉絮心思巧,如今这幅模样夸张成分居多,就是为了逗自己一乐,摆摆手故作嫌弃道:“别装了,本王还没怪你撞了本王的头,本王的脑袋现在还在嗡嗡叫。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人找到了么?”
玉絮这才敛了方才玩闹的神色,正色道:“算是找到了,也算是没找到!”
穆谦听了,举起扇子,不轻不重地往玉絮脑门上敲了一记,“别卖关子,说人话!”
“这一路去,刚开始并未寻到那一家五口的踪迹,但是随着距离京畿越来越近,就能打听到些细碎的消息了。那一家子,除了那两个小辈,其他三个情况怕是都不太好。”
穆谦听着玉絮的讲述,不禁蹙起了剑眉,“可知他们去了何处?这兵荒马乱的,可有找到大夫医治?”
“听说这一家五口路上遇到了相府的公子,那公子瞧着他们可怜,顺路带他们回京畿医治,不过,那对夫妇还有那位老丈,怕是不成了。实际结果,由于实在不敢入京畿,就没打听到,是属下失职。”玉絮面上有了几分愧疚之色,这差事的确没办好。
穆谦知道这事怪不得玉絮,穆谦随军出征,所带侍卫都登记在册,战事未停无诏回京是大罪,穆谦走到玉絮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不碍事,有消息总比没有要强。你方才说他们遇到了相府公子,是哪家,肖相还是林相?”
穆谦此话一出,玉絮略显忐忑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忙答话道:“是肖相家的大公子肖瑜,这一善举得了不少赞誉之声。”
穆谦隐约记起来,今年在湘满楼,听到过穆谚与肖珏寒暄,仿佛是说肖瑜改道去了登州。从登州回京畿,势必取道冀州,能遇到那一家五口也不奇怪。而且肖瑜早已题补东府,随手做个好事,赚足名声,百利无一害。
“沽名钓誉之徒!”穆谦不自觉的撇撇嘴,虽然肖瑜才名满天下,可他对这人就是有种莫名的厌恶,大约是还记恨着肖相将黎至清从他府上夺走的事。
肖瑜其人,除却才名,坊间还传闻其为人儒雅温润,仪态风流,又能礼贤下士,鲜有恶名,更别说沽名钓誉了,玉絮不知道自家王爷这没来由的情绪出自哪里,又想到光顾着说旁人家的事,还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赶忙冲着穆谦拱手笑道:
“属下来得迟,还未恭喜殿下,荣升北境主帅!一入平陵城,就听百姓在传扬殿下的英勇事迹,看来这场仗,咱们是有打赢的希望了!”
玉絮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这句话让穆谦一时五味杂陈,本来是赶鸭子上架,可如今真做到这个位子上,穆谦却获得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成就感,这是一种他本人与原主都未体会到的滋味。
穆谦从不渴望权利,但当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对自己寄予厚望时,这种被信任感和内心的满足感是穆谦拒绝不了的。
穆谦感慨丛生,刚想说点什么,转头正对上玉絮不太自在的表情,问道:“有话直说,本王最近用脑过度,没工夫跟你打哑谜。”
玉絮知道瞒不住了,直言道:“在返程之前,托人打听了些京畿的新消息,自从殿下挂帅,京畿一并定下了监军人选,在我折返时,那监军就已经启程了,不日就要到了。”
监军?怎么忘了这一茬,穆谦顿觉有些头大,这段时日,在有意为之之下,禁军和边防军之间的关系日渐融洽,北境守军难得拧成一股绳。穆谦身为当朝晋王,身份贵重,枢密院近日偶有不着调的作战策略,都被穆谦直接忽视,稳住了大局。北境局势才堪堪向好,突然来个监军,让穆谦很是头疼。心中暗下决心,不管是谁,要是来了敢对战事指手画脚,那就直接软禁了。
“谁那么想不开,大老远地跑来北境当监军啊?”穆谦心中有些烦躁,折扇一开,快速在身前扇了两下。
玉絮面色算不上好,但还是照实说了,“政事堂和枢密院一起选的人,呈到今上面前,今上直接批了,新任监军为赵王世子穆谚。”
第53章 痼疾
“什么?怎么是那个孙子?这不是存心给本王找不痛快么!穆谚这瘪犊子怎么阴魂不散呢!”穆谦今天那点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
穆谦和穆谚的梁子是小时候结下的,后来穆谚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从小到大没少给穆谦兄弟二人使绊子,让穆谦兄弟在宫廷宴会上出个丑,在祭礼时丢个人,时而有之。昨日,穆诀才刚喜欢上红袖姑娘的琴音,今日,穆谚必定成为红袖姑娘的座上宾。就这样,他们小时候抢狗,长大了抢女人、抢纨绔喜欢的稀罕物件,都不是大不了的事,毕竟京畿世家权贵之间争风吃醋时有发生,可仇却越结越深。
穆谦倒是不担心穆谚这次来跟他抢北境的军权,毕竟在黎至清步步为营下,自己在北境已经站稳了脚跟。穆谚此次作为监军,极有可能是京畿对在外武将的制衡之术。穆谦想到此处,更生气了,加上进来被感情磋磨地情绪不稳,开始骂骂骂咧咧起来。
“老子他妈的在北境拿着命在拼,他们在后面防着老子!都他妈这个时候了,东西两府这群庸臣不琢磨着怎么对抗胡旗人,反倒整天把精力放在坑自己人身上,真不知道这群人脑子里到都装了些什么?今上也是,老糊涂了不成,这种折子都批!”
寒英在一边看着,彷佛又看到了没来北境之前,自家那个冲动的王爷的影子。他倒是能理解穆谦此刻的心态,历来监军都扮演了一个相对微妙的角色,论职位自然处在主帅之下,但又有越过主帅直接向京畿汇报的权利,对今上直接负责。所以,一般监军职位都由不涉军政但地位高于主帅的皇亲贵戚担任,一方面能够保证主帅的权威,另一方面直接向今上汇报也不算僭越。穆谚就是个纨绔子弟,自然不涉军政,可他不过是个世子,说不定哪天就被他那个德才兼备庶出长兄夺了爵位继承权,凭什么跑来北境压堂堂晋王一头!
穆谦骂了半盏茶的时间还不解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话也越来越难听,还间或夹杂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词句。寒英与玉絮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不敢劝,但也知道不能再由着穆谦骂下去了,默默地退出军帐,他要去找黎至清来灭火。
黎至清倒是不难找,寒英到时,他正在军械营改图纸。寒英只说了穆谦发了怒,请他去劝劝,当着众人却不肯明言原因。黎至清见他着急,当下笔随着他去了。
路上,寒英这才把玉絮打听到的消息同黎至清大略说了一下。黎至清赞誉地瞧了寒英一眼,虽然是个老实的,但是个有分寸的!
黎至清刚一进军帐,一个茶杯正碎在脚边,滚烫的茶水顿时四处飞溅,半数落到了黎至清的缎靴上。
穆谦刚扔完一个茶杯,正要砸第二个,眼见着黎至清进门,高高抬起得胳膊瞬间僵住,又见黎至清靴子湿了,怒气衰减,转而心脏被担忧填得满满的,忙问道:“烫到了没有?”
穆谦眸子里由怒转忧的情绪被黎至清精准捕捉,虽然脚背被热水灼伤,此刻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再给已经心烦不已的穆谦添乱,索性道:“不碍事,隔着一层呢。”
“快坐下,脱了靴子我瞧瞧!”穆谦说着就要扶黎至清坐下。
黎至清顺势就坐,却怎么也不肯脱靴子,只道说没事,然后笑道:
“上次殿下摔得东西,还是京畿湘满楼的酒壶,不知今日这茶杯又怎么得罪了殿下?”
穆谦听黎至清打趣,又见他去而复返,知道是自己身边的侍卫捣鬼,佯怒地瞪了寒英一眼,“就你嘴快,也不顾先生是否忙着,就把人硬扭了来!”
寒英知道穆谦并未真生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憨笑了一下,没吱声。
穆谦也不真同他计较,转头问黎至清:“至清都知道了?”
黎至清闻言,点了点头,“殿下着实不必动怒,如今殿下在北境掌权,虽说也是肖家藏锋的权宜之计,可毕竟您顶替了沉戟,若肖家当真没点动作,黎某反倒更担心了。”
“话虽如此,可本王与赵王世子不睦,整个京畿人尽皆知,有肖相在,现在再加上个肖若素,政事堂给本王下绊子,这无可厚非,可枢密院怎么还跟他们沆瀣一气,还有今上,直接就准了,将本王置于何地?本王就不明白了,难道权力制衡比打胜仗更重要吗?”
穆谦微微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尚未散去的怒意,黎至清见状,自己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抵到穆谦眼前,“殿下稍安勿躁,您得了北境的军权,可不止肖家一家夜不安眠。”
一杯黎至清亲自斟得茶落肚,穆谦感觉很是熨帖,怒气渐渐平息,“那是,本王那两个兄弟,也不是好相与的!”
黎至清见他情绪逐渐平复,轻笑道:“谢枢密使是秦王殿下的人,向着秦王,给殿下找点不自在,不是正常的么!京畿世家林立,各怀鬼胎,您指望他们把家国利益放在世家利益之前,倒不如指望胡旗自己退兵。”
“朝政被世家把持,已成痼疾,这也就算了,世家内部嫡出打压庶出,嫡系打压旁系,不想着如何选拔人才为国尽忠,就知道兄弟阋墙!”穆谦说着,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真想把这群世家一锅端了,要不然大成迟早得完!”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瞅了穆谦一眼,皇室倚仗世家,世家把持朝局,这样的局面在大成已经根深蒂固,唯一一次格局松动,还是当年宰执郁弘毅在朝主张的新政时。自从郁弘毅被贬,新政便失败了。纵使朝内有秦王之流有心巩固皇权,赞同郁相的主张,但实施时只敢在科举时多笼络些寒门子弟。秦王母舅家是炙手可热的谢家,郁弘毅的逐世家固皇权的思想,秦王是绝对不敢表露分毫的。
如今,又被穆谦提起,黎至清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还不等黎至清从感慨中回过神来,穆谦又略显惆怅的感慨一句,“居心如此不良的折子,今上竟然批了,权力制衡就比打胜仗比他亲儿子重要吗?”
黎至清自然明白穆谦心中所想,今上是穆谦的亲爹,被今上提防着,心里自然不痛快,黎至清闻言劝慰:
“殿下出京时,睿王已经病了,而且还有对北境的心病,睿王世子自然也不能出京。赵王深得陛下倚重,自然不会派他出京,如今京畿身份足够贵重的,只有一个赵王世子。若殿下异地而处,站在今上角度,也只能派赵王世子前来。殿下也得体谅体谅今上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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