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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千野渡)


周围着实搅闹,她两三句都听不清秦文秀的声音,调到最大,掌盖着嘴说话。
“冷战”过后,她第一次接到秦文秀的来电,先是收了条信息,说在卡里打了点钱,问她收到没有,黎也没去看,就说:“收到了。”
她松了口气,这口气也不知道松得是因为充盈的钱囊更多点,还是她妈终于主动理她了更多点。
俩人都有脾气,也都经常用时间消耗脾气,导致很多矛盾其实从未过去,只是消淡了记忆和感觉,种在心里,再联系,俩人都会当若无其事,可一旦爆发,那些就会成为附加的矛头扎向对方。
黎也不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又好像都互相影响了那么久,不得不那么讨厌地去进行这样的相处。
这通电话还有长达几十秒的停滞,时隔这么久,隔阂,生疏,难复原的相处模式,黎也渐渐适应这里,也渐渐忘了有多久没见到她。
后天是端午假,话到最后,黎也不死心想问一句,“你……”就没有然后了。
“什么?”
“没什么。”黎也退而求其次地说,“放暑假我过来找你吗?我不能还待在舅妈家吧。你现在在哪?”
那边无言,应付地接了句:“到时候再说吧。”也不给黎也再询问的机会,话题无缝衔接地转开,“还有那个,你舅妈最近是有什么事?”
黎也心一跳,上半身都贴在了外墙内侧,有同学从后门出来撞到她,耳边有语无伦次的致歉和她的称述:“我另外多借了点钱给她,跟我说有急事,还不让告诉你舅舅。”
楼道口脚步纷然,欢呼声从一路敞开门的班里传出,喊着停电放学,那破电闸暂时没救了。
整栋楼都沸腾起来,教室里被各种学生自带的光源点亮,黎也闭眼再争,走廊都亮了,阵仗很大,一个个跑出食堂抢饭的气势。
那通电话的最后,她说不知道。
离开前,黎也开着手机灯照到同桌跟后桌,都空了,李聪几分钟前给她发了消息,问她还来不来,附带地址,说就在西街。
黎也拉着包往楼下走,回复:【临时有点事。】
俱乐部那帮人,多是些爱好者东拼西揍组织在一起,叫是叫那么好听,讲实的还是个娱乐场所,平时得有人上班,跟回来的也就有闲假的几个,带着女仔一起过来。
靳邵兴致索然地被拉着,中午到站,玩到晚上,跟李聪那边通了电话后,一行人物色饭馆,找个好一点有包间的。
他是主角,愣是坐一边,叫他做什么都说玩累了歇会儿,随便,菜也让别人点,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抽烟。
女人都好奇他,倒着酒往他身边凑,怂恿着开些黄色笑话,问些男女话题。他跟那帮人待得久,社会的生态跟青春的摇篮,界限早分不明,对他们的共处方式屡见不鲜,却不被同化,总保有自己的底线。
往常最热衷给靳邵塞漂亮妹子的樊佑不在,李聪一来就问,俱乐部的人他认识不多,从靳邵这眼熟的只有樊佑,说人没来,陪对象去了。
“他俩还没分?”李聪感叹得很小声,挨着靳邵耳旁,靳邵不理他,松松垮垮靠椅子里,神不守舍的,游戏也输得人躁。
李聪不烦他的心,问到同行来的其他人:“诶,樊佑他对象,还简余曼呢?”
“昂,没换。”
“挺长情啊。”
那俩谈到现在也快有一个年头,李聪完全知情。简余曼最先是上赶着跟靳邵挨的,靳邵懒得应她,她就自己跟着,跟李聪也打好关系。李聪是个来者不拒待谁都亲热的二愣子,有什么活动,简余曼都在他这问到消息,那时候赶上樊佑过来,几人凑了个饭局,简余曼跟着来。
她们这种不正经搞学习的女生,别的花样就多,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看不出一点学生影子,她身材又好,露点什么卖弄风情,把人勾得魂都没,偏偏靳邵那会儿无所容心,他不吃这款,樊佑吃,为了追她没少县城小镇两头跑。
李聪还知道,当初简余曼答应跟樊佑在一块儿就是为了刺激靳邵来着,结果到后来俩人都睡上了,靳邵这哥们真心的无动于衷,还能欣愉地祝福一句幸福、锁死,给简余曼气的,一边得了好处也不想放开樊佑,现在就是吊着那边,想着这边,完了靳邵是觉得犯不着因为这事儿再跟樊佑有点冲突,才没跟简余曼撕破脸。
不过话说回来,李聪还奇怪:“那简余曼是辍学了还是?学校里没见着了呢。”
来了个明情的回:“好像跟家里吵了一架吧,就待在县里了,看样子也不打算回去,就跟樊哥混着。”
马上有人笑着应和:“樊哥有钱啊,当初俱乐部开起来不都靠着他,养个女人还不容易。”
李聪心服口服,摇头叹笑,和一群人举杯。
他们这打得热火朝天,靳邵那依旧冷清,没一点生日氛围,搡了好几下也就迎着祝福喝了几杯酒,又蒙头玩手机,有一搭没一搭点着,叼着烟,燃去一截的烟灰抖落,火星子烫衣服上也满不在乎。
都看出他状态有问题,也没谁问,想着拉他热闹热闹总还不能臭着脸,他还真能。李聪看不下去,问了他两次情况,他就自己喝闷酒。
后半程,李聪跟人聊尽兴了,上头了,喝不少,昏头搭脑,心底打鼓,靳邵叫他没听见,最后被一把掐后颈掐过去问话。
“你没跟黎也那通气儿?”
场子都要散了,一天了,耗到现在,一桌的人都要让他耗郁闷了,他可算问了句正题,把李聪问愣了,笑得前俯后仰,桌上其他人都吸引过来,靳邵踹了把他椅子,他立马闭嘴,嘿嘿笑说:“她知道你生日,前两天还是她来问我的呢。”
靳邵抓着他椅背又一把把他人拉回来,力特大,他像没重量似的踢来拉去,稀里糊涂被挟制摁着,明显能感受到这人话音里的怒气:“那我他妈消息看得眼睛都瞎了,就是没她一条?”
人没来。
一条祝福短信也没。

黎也在吵闹中睡着, 也在吵闹里被惊醒。
摘下耳麦,眼前光线茫昧,网吧环境一仍旧贯的差, 她看亮着屏的电脑, 时间显示晚十点多, 网吧人还是很多, 沤在空气里的味道逐渐怪异, 更甚有邻座腌一晚上入味发酸的泡面汤, 给她鼻腔刺一下。
精神了,趴着的姿势维持太久, 直起来背都酸,她一只手压着键盘, 这会儿压出了印,甩了甩,活络筋骨。
另只手拿手机,给秦棠发消息:【锁门,早点睡,不用等我。】
食指敲了敲桌,思忖着摁进另一个,差点把他忘了,看零点还没过,来得及, 先打四字祝福发送, 刚想退出去, 界面唰地收到下一条。
S:【你在哪儿?】
黎也一时惑然他消息弹那么快, 就跟等着她似的,指腹在按键上磨一圈, 面不改色地回:【店里。】
S:【?】
黎也:【?】
S:【你哪只鬼,过来打个招呼。】
黎也:【?】
她旋即意识到什么,两只手都搭上机身,一字未打,对面接着回——
S:【老子他妈在你门口站半小时了。】
黎也:“……”
她的沉默致使对方又敲了几个问号来,雀喧鸠聚的网吧里,她是唯一且长久的一处静态,末后抬了抬脖子,不知想了什么,靠进椅背,摁了两个字:网吧。
两边都掐在这句之后消停了。
黎也没什么精力再眯着休息,握住鼠标百无聊赖地上网,差不多与环境融合,旁边有个女人来跟她搭话,打扮新潮,厚重的刘海快遮住一只眼睛,说看她挺久了,来这到现在就一直在睡,稀奇,又看她年纪小,打扮也正经干净,椅子里还塞着书包,问是不是跟家里长辈闹矛。
她笑着摇头:“就是有点烦心事。”
“这还不好办。”女人狡黠一笑,将桌旁的烟抽了一根递给她,她没接,烟就放她桌前了,那姐姐另外再点燃一根,有模有样教她怎么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学会了,有什么压力什么糟情绪,来一根就烟消云散了,信我。”
黎也还是笑笑,听着她说道,等着自己租的时长到了,说自己该走了。女人过于热切,热切地想教坏一个孩子,烟还是递她手上,还告诉她前台能顺火机。
来网吧是初中养成的习惯,她叛逆期都集结在那时候了,越是心烦就越喜欢吵闹环境,最开始很中二地认为那样显得自己闹中取静特有逼格,特伤感。
现在嘛,确实,就不想安静,不想带着一身糟心情绪再回到一个安静的房间,完全将自己关起来压抑。她也发现了,来这里之后,和秦文秀的每一次通话都不是愉快的,总能让她产生很多情绪,想很多事,遏抑很多话。
网吧门外在刮妖风,最后一丝理智吹回来,黎也耸了下肩,气都吁出,单手背包,单手握着脑子颟顸时带出来的烟。
她在门口四处扫,找垃圾桶,找到前边一排停车位,这儿的位置很偏,店铺都在前边些,单靠路灯,有一段没一段的照明,大部分区域还是偏暗,她看过去,刚停下的街车摩托车灯,最抢眼的亮色,胸口一瞬间被无可名状的情绪填满。
当她发觉这种情绪竟然已经完全占据并盖过她了的愁闷时,摩托车上的人跨下来,长腿三两步就迈到了她身前。
车灯灭了,那抹亮色依旧。
“你速度还挺快。”她笑。
再之后,她手里卷起的烟被靳邵眼尖抢走,缴获罪证地用烟头指她:“你现在这么出息?”
“不是我的。”
“鬼的。”
黎也不想争,从他手里拿回来,随地扔了,摊手,再越过他,走向他那辆摩托车旁,往前一点,坐在路灯下。
“但我还真不知道,抽烟什么感觉?”黎也扭头看在她旁边挪个屁股落座的靳邵。
给她烟的说可以身心舒畅,黎伟光却跟她说过不是好东西,女孩子不能碰,有时候她看见秦文秀在抽,就会记起她妈是声色场合混出来的。
这可不是个好名头啊,初中那会儿经常跟人动手,除了热衷出头,也因为过这么个事——不知道从哪透出来的消息,传到班里,几个人带头说她妈是妓女,卖的,女儿也好不到哪去,她转头把人打得在地上趴着哭。
但她自始至终就没怪过她妈,黎伟光不介意,她就更没资格介意,她妈是母亲,是妻子,是秦文秀,就不可能再是别的,所以有人嘴碎一句,她就憋不住脾气。
风大得俩人眼睛睁不开,他额前撩得空空荡荡,她不断地拂开脸上发丝,都在眼缝里看对方,心头被吹起几丝热流。
“没什么意思的感觉。”他说完,恶声恶气警告她:“别学。”
就连坐地上,他都能坐出一股子大爷气质,曲起一只,伸长瘫一只,反手后撑在地上,松弛感满分。黎也看笑了,并拢曲着的膝盖横架着小臂,她只手撑脸,俩人都侧着看对方,声儿放松地聊天。
“这是你十八岁生日?”
他嗯声,“也没什么意思。”
他还说,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黎也静止了一下。
高悬的路灯至顶上斜下,两道影子拉长,在不经意的动乱间,合并,挨贴,分开。
他气质是越丧越好看,五官利落,骨骼感鲜明,眼尾高,下三白,嘴角也下撇,很典型的臭脸,伤感起来还很抽象——说自己小时候没过过一次多么圆满的生日,后来再过的每一次,都像在弥补过去的自己,实际意义不大,但他坚持是那么认为。
“因为你把自己困在了过去。”
换他静止了,黎也看他的眼神放柔,却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仅仅像一个平等的倾听者,“人是朝前看的,日子是往前走的,何必呢。”
他眼里牵动些情绪来。
黎也说:“你都活到现在了,还有什么难过的是过不去的。”
情绪又憋回去了,靳邵面对她是半筹莫展,或者返回来说来,他就不能期待她什么,“……谢谢你这么会安慰人。你一直都这样,不会被打?”
黎也单手托脸朝天,被灯光晃得眯起眼来,她突然破天荒地思绪重重,说:“我也侠肝义胆过,那矫情兮兮讲大道理的时候也不会被夸。”
“你还上哪儿跟谁讲过大道理?”
“上网。”她瞥他,“跟众生讲过大道理。”
他笑不可仰,“那你现在不行啊,灌毒鸡汤了都,就差把能活活不能活就算贴人脸上。”
俩人笑到一块儿去。
“我看见了。”他停住笑,却还有些笑意的尾调,说:“你那祝福再晚点,今儿就过了。”
“你仪式感那么重?过了还不能算了?”黎也嗤说。
他皱眉蹙眼,半点笑也没了,“显得你特没诚意,没礼物,祝福也隔夜放馊的。”
情绪转变是突然的,他一下笑着,一下又幽怨,他很轻易就被调动着,却显得她怎样都是错,他怎样都无辜。
可他绝不是个会在意礼物不礼物,祝福不祝福的人,消息栏里满屏的未读他点都不会点进去,半天寂若死灰的消息页他点进去一遍又一遍。这个黎也不会知道,好像他自己也没发觉。
“那我要过生日,你能拿什么诚意?”黎也笑说,“卡点给我发个生快?”
他反问:“什么时候?”
“我年初就过了十八,你的诚意给明年吧。”她说完,当即就想到,“那这样我是不是就比你大了,你就是——”
“你敢叫那俩字试试?”
他越急她越来劲,特别加重字音:“弟弟。”
给他憋得缄口无言,气完了又笑,“……你妈的真比谁都不要命。”
黎也就觉得他净会跟纸老虎似的唬人,越这样越让人肆无忌惮,想挑战他的底线,心情不知不觉就好了不少,又好像从见到他开始,就没有差过了。
“我休过学。”他忽然坦白说,是想问她:“你搞什么飞机?还能比我大?”
“复读。”她一点不避讳,“快中考那会儿,跟人打架,我全责,转过学。”
他一愣,却也不奇怪她会跟人打架,还乐了:“你一路刚过来的?”
黎也耸了耸肩,坦然地说:“什么以和为贵,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她看向他,声音翛然,“到最后你就会发现,还不如上拳脚效用来得快。”
他更乐,叹她心硬,脾性更硬。
梅雨季,空气泛着浓郁的湿,白日出过太阳,这时候还有些初夏的躁,让人有些怀念那样一片满是星光的天空,此时看了又看,黑夜只是更低垂。
耳畔的嘈杂声倏来忽往,靳邵看了眼黎也,她还是疲惫的样子,屈膝抱臂,脑袋都歪在臂间,什么声都没有,他却期待她再说什么,将短暂的、让他一天里唯一愉快的相处时光再延续下去。
到后来他自退一步,希望落空地和她一起坐着,觉着这样坐着就很好,就够了。
也没多久,他再听到的她的动静,不是她的声音,是在脚边忽响的泠泠乐声。
有一刻佁然,浑身从头僵到脚,这么听了得快十秒,低头去看时,都止不住敛了息。
那是个七彩灯水晶球八音盒,崭新的,刚拆出来,玻璃球体晶莹剔透,扑闪的星星点点中央,住着个直身站立的粉白兔子,大兔子抱着个精致小巧的男孩儿,周身闪烁斑驳陆离的光,滴滴滴地,正响着一曲清晰动耳的《鸟之诗》
黑夜浓长,路灯的光束像单独扩起一个小空间,灯下盘旋绕着肉眼可见的灰尘颗粒,柳絮一样,像飘进他怔怔望着水晶球的、空茫的眼睛里。
靳邵垂头拿起那个音乐盒,举在在手里端详,打着圈,指腹擦过玻璃,底座,点着那个大兔子。
“哪儿买的?”他问。
黎也刚从包里掏出来,这会儿刚带上拉链,神色不动地放回身边,目向前方,“路边捡的。”
靳邵登时愀然,被她噎得没脾气,知她故意,却还迎合:“路边捡的拿来送我?比借花献佛还没诚意。”
黎也斜向他手里,五指无知觉地敲在膝盖上,她做着些掩盖又掩盖不了什么的小动作,也清楚地知道,聊到这个份上,如若无意,她就不该继续下去,但似乎又被一股力推着,向前,不断向前,前边的尽头是他。
于是她听见自己毫无限度的,轻快挑逗的声音:“不喜欢吗?”
而从此刻开始,所有的走向,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在预料之中,都在这个世界里崩坏,闯出一条轨道之外,看似脱序却情理之中的路线。
他眼睛终于不再因为赧然而乱瞟,他坚定地与她对视,掌心撑在俩人之间,悄咪咪地就将距离拉近,心跳像失序的音乐鼓点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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