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米。
右臂疼到麻木,跑起来感知不到四肢的存在,像腾空,飞起来。
王晴起初并不把太大希望投注在她身上,长跑摆烂的多了去了,根本不会指望一个被不情不愿拉来替跑的能够让人耳目一新。
本来,她能够完整地跑下来,就觉得够了,行了,不强求,也不失望。
但现在,一切都虚无了。
这是对耐力最大耗尽的长跑,关键点被超越再想翻身难如登天,可她就是这么赤裸裸地把自己从逆境中拉出来,实现最大跨度的奋力超越,一个接一个人在秒钟之间甩在脑后。
以至于惊觉,她的出现好像就已经不可思议。
月考空降布告栏年级榜首,周考小测门门拔尖,以一己之力拉高全班平均分;即使站在风口浪尖,被凌压胁制下仍有勇气道一个不字,抗衡一个公平。
她的不可向迩源自她个人的孤傲和强大,张扬独特,明媚热烈,万古长春,很极致,很有魅力,好到让女生都难抑喜欢的一个人。
谁也不会质疑她的名字走到哪里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是的,哪里都是,方方面面。
包括当下。
她只身冲开终点拉起的红带的那一霎。
这人就是奇迹。
“挖槽第一!!”
“这他妈都行?!”
“牛!逼!”
五班瞬间鬼叫起来,人都朝跑道终点围,嚷着和其他班打成一片,不知是不是有过打赌,五班几个男生嘴脸特嚣张地叫一班那群赶紧跑去自己班催催,争取拿下后五个名次。
而黎也,她累到完全不知今夕何夕,冲过终点扑着红带就跪坐下去,掌撑地上,顶到右臂,痛得干脆一侧,正面朝天躺,大口喘进来之不易的清新氧气。
地是烫的,人是热的,阳光底下她模糊睁开的眼缝里钻进许多张人脸,关心、恭贺、赞许,倾盆而下。
喧噪是各方涌来的,会集在篮球场和跑道终点,最终融和在同一频率的欢呼里,黎也从五班那些大喇叭里听到了靳邵的名字。
篮球决赛冠军。
三千米长跑第一。
他们这么喊着,叫着,带动的气氛达到沸点,输掉的别班都相继感染。
黎也耳朵又发鸣,听不清了,太阳穴胀得通红,脸和唇色却白得厉害,有人朝她递了瓶水,她抬手接,哆哆嗦嗦地架住了才发觉自己抬的右手。
“你挺能啊。”
这声自侧面穿过来的同时,不过两秒,矿泉水脱手砸落,骨碌碌地滚到一个站到她侧边的人的脚边。
运动鞋,光腿,顺着往上看,不出所料,又出乎预料地赶到这的人。
第35章
天岗没有任何学生能抵住放假的诱惑, 更别说秦棠这种上课像上吊的,摔那么一下,她后面的项目全部取消, 黎也送她回去的当天就被推到陈兰静面前, 替她发挥口才圆一个悲戚壮烈的故事, 这两天请假在家, 但有点良心在, 没忘关心黎也的三千米长跑实况。
黎也收到消息时, 刚把自己下午的项目推干净,王晴直呼因小失大, 好歹拿了个第一,跳高跳远那儿也有不错的成绩, 他们班这次在年级组算是站稳前三的脚跟了。
班里其他一些人知道她手臂受伤也都来找到她送上关切,黎也费了点功夫才脱身,打听了马淮波在哪儿,回到班里,开始写请假申请。
午饭点,食堂开放,校门也开,逗留教室的寥寥无几。校运会正是释放压力的时候,大家都放松高兴,各自结伴, 王晴找了几个小姐妹打算去校外吃, 回教室拿钱看见黎也, 几人特意侧到一边商议了一下, 才对她抛出邀请:“黎也,我们打算去校外吃东西, 你要不要一块儿?”
黎也正在调MP3,耳机塞了一只,过会儿才反应她们说话,摇头回应:“我还有事儿,你们去吧。”
她们相视无言,小动作频出,你掐我我拉你地摆手笑说没事,转身走开就呢喃些话,拼凑起来是什么“都说了她不会来了”、“自讨没趣”……
于是黎也想补充,意识到时还以为晚了,王晴被拉扯着到班门口又回头:“那下次有机会一起?”
“好。”黎也马上就回了。
女生们愣半晌,王晴搡搡她们,小声说了句:“她不难相处的。”才接连冲她挥手,说再见。
黎也把另只耳机也插上,轻叹了口气,等她们走了,她拿出手机,回秦棠的消息。
也没什么可回的,告知完名次就退出去,秦棠还回过来,是吐槽:【你什么时候能去创个Q?跟你付费聊天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你以前的朋友都是怎么忍你的?】
黎也:【没人比你吵。】
发完后想起来并没那么绝对,真有人比她还吵。
但“付费聊天”这几个字真把她逗乐了,无可辩驳,这个形式下确实让再聒噪的人都在跟她的线上交流中变得沉默,而例外的,好像只有过一个。
正午的天光刺亮,阳光顺着桌角爬到书卷上,她垂着头出神,桌边落下一瓶橙汁汽水,垫在她那张写了一半的申请条边。
手机是惯性地藏在桌肚里,人往下看,阴影把余光遮住,她才缓缓上移,越过汽水,就见靳邵坐下在她空出的前桌,神色如常。
他捏了瓶罐装汽水,仰头喝时侧眼看了看对面窗外,喝完,搭放在橙汁汽水旁。
“小卖部什么时候有橙汁汽水了?”黎也就有机会喝过两次,还都是他请的,之后再想到小卖部哪儿找,师母说没进那批货。
他也不说在哪儿买的,张着嘴,黎也还怀疑是自己戴着耳机放歌没听清他的话,一摘,耳机线被他顺走,动作自然流畅,就这么塞进自己耳朵里。
“你听什么东西这么无聊。”他还牢骚一句。
其实就是普通的纯音乐,黎也统称他觉得无聊的这批为“净化心灵”,平缓调子,她专注写什么东西就常听,现在她就觉得他更无聊,想扯回来还扯不动,“你是三千米嘲不到我改换赛道了吗?”
“我嘲你什么?你上去就他妈最牛逼了。”他托着脸,搭着桌凑近,黎也一并后仰,呼吸一屏,听他说:“没人比你更牛逼。”
“……”
教室里太空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人了,一个影子都没,外边还是很吵,楼下吵到楼上,走廊吵进班里。黎也觉得跟他面对面坐着很怪异,又说不出哪里怪异,脑子有点儿杂,手心还扣着部小小的智能机,微微汗湿。
好在,靳邵眼睛先往下扫开了,看在她的请假条上,冷嘲热讽的嘴脸回归:“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写的?”
黎也目光不觉间瞥到后门外,一点闪躲的微妙,扯动到耳机线,这款的交叉出延伸得并不长,稍微动动就能扯到,她放弃去理会靳邵,把自己那只耳机扯了,执笔继续写假条申请。
没两个字,右腕被一把压住,不轻不重,只是限制她的动作的力度。
黎也眉皱一下,面前的人直立起身,掌心从她臂弯绕抓,一扯,她也站起,“你干什么?”
“你哪儿来那么多原则?”他随手给她那张纸页盖个反,“校运会谁管你,翘就翘了。”
每日两点一线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分岔路口,又弯又长,两边矗立着厚砌的灰墙,黎也有时会想通向哪儿,路的尽头还有路吗。
靳邵载着她穿进去,耳边是吭哧的摩托车响与凌乱的风浪。
桐城镇其实不算小,白云青山的这头到那头是看不到底的,绵亘环绕,这里被作为中心包裹,与山外的时代脱轨,一花一树,一草一木,晨起晨落,柴米油盐,都汇成古旧人间的生命底色。
她穿过未曾涉足的更辽阔的土地,见到扰杂之外岑寂的平房板瓦,老人坐在檐下午睡,敞开的旧木门里,男人们拼酒唠家常,不经意间捕捉到小孩从石板小路里追出来。
初到时,天地皆暗,像荒弃的废土城,她独自站在这就感觉自己也是被遗落的,畏葸,惧怯,那些复杂到难以言明的情绪到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回想。
摩托过了溪上拱桥,停在临近的小卖部,门前支了张小桌搓麻,大娘婶婶凑一堆,悠闲地花生瓜子嗑一地,有人进店门瞅都不瞅一眼。
门口是块方形小展柜,玻璃里头各种香烟陈列,靳邵走到那,黎也以为他又要买烟,跟都不想跟进来,正要出去,他低腰,在柜边挂的一坨塑料袋里抽一个。
“你打什么主意?”黎也斜倚在门边,看着靳邵拎袋子走到零食架,挑挑拣拣往袋子里装。
“吃中饭。”他一把抓了好几包圣斗士奶糖,眼花缭乱地各种都来点儿,江米条、蜜三刀、梅豆角,最后顺手抛了包钙奶饼。
黎也往前跨两步才接住,“去哪儿吃?”
“黄叔那儿,他今天休息。”
“我也去?”黎也不能理解。
“多添一副碗筷的事儿。”
靳邵颠了颠袋子,出来结账,黎也在门口伸臂给他拦住了,“你当人家这么不见外,又不是你家。”
他没停,本来隔着距离,非又前进一丢丢,前胸贴她臂上了她抖然缩回,他笑一下,看她:“有什么关系?你要被轰出来,我偷偷挖饭带给你,饿不着。”
“……”
他一方面玩笑,一方面也拒绝沟通,绕出去,老妇人们围在一起,上阵的,观战的,压根分不清哪个是店老板,靳邵却目标准确地挡一个人身前。
“六筒——诶?”大娘刚甩出去一牌,揣满怀零食,挪着凳子往后退看见靳邵,“你小子啷个时候来的喔?”
她伸手在袋子里掏掏掏,警觉地瞪着靳邵:“没买烟?”
“没,戒了。”
大娘洞彻事理地冷哼:“玩笑嘞。”
靳邵给她把俩裤兜都翻出来,连火机都没带了,大娘呵呵笑得给他算钱。
牌桌谁喊了声“自摸”,大娘翻脸怪靳邵来的不是时候,把她的牌运都带走了!他啼笑皆非地掏了钱,大娘顺着看见他朝后边一姑娘招招手。
“还带女孩子来嘞!”
一桌子八卦的大嘴巴都凑起来了,靳邵一直笑,黎也脸臭地推了他一把,“送我回去”说了前俩字,他就把零食塞她怀里,叫她拿好了。
黄叔家的房子修在旧城区,巷道样的蜿蜒长路,小小一隅的金花缝衣、老赵理发、废品回收,破落几排老铺面房坐落,往前是段上坡路,过后视野开阔,能看见远方杳渺山野,土黄大田,流水人家。
下坡时车速不减,没控制,烈风将脖子洗劫一空,她长发飘在脸上,天上,甚至挠到他耳郭,俩人头盔也没戴,他笑得停不下来,起兴到将车停下。
黎也除了脑子晃得有点儿晕,全程稳定得不像话,显然不符合靳邵的预期。
“你就不怕我带你冲田里殉情?”他两手托着大腿弯腰笑。
“谁跟你殉情。”黎也把头发捋好耳后,零食甩回给他,“你敢冲下去,我就敢拿你垫背。”
靳邵一个前倾抱住零食袋,“嘁”声:“你是不是特不会顺着人?毛刺刺的。”
她失语,咕哝了一声“放屁”,声儿很小,转开脸观察周围,把自己和他的注意力都撇开,“我这辈子,最会的就是顺着人了。”
午后丽日在屋檐斜下一道阴影,她在其中半明半暗,发丝镀层金黄,环顾四周,脸色有几分茫然,阳光照她身上,却没有温度的实感。
她方向转错,他一个指头绕过袋子提手,甩肩头,另只手捏她衣领提溜一下,让她看到侧边一处往上的水泥坡道,弧度大,车上不去,房子就在道旁。
小房子前有高高的院墙,院里搭棚养鸡鸭,种起枯树红花,往里走还有小菜园,黄叔搁里头摘菜,靳邵带她先过去招呼。
黄锐捞起裤脚扎在小田里,仿佛知道黎也会来,见到她只是更高兴,没有奇怪惊讶,举起大白菜问他们要不要来两颗。
他们进堂屋,婶婶在厨房烧菜,葱姜蒜爆炒出油香溢出来,同时传出温柔耐心的提醒:“熊熊,说好多遍咯,不可以离电视机那么近……”
披着花布的小沙发空落落,黎也沿着看见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儿搬着小板凳依然坐在了电视机前,曲起小腿揣着小手,脸快贴在屏幕里播放的彩色画面上。
靳邵刚在他身侧蹲下,手翻着袋子里的零食,而电视机里的黑猫警长正在擒获凶残的食猴鹰,他拆了根饼干条晃在小孩眼前:“臭小子又不听话?”
熊熊看都没看零食,右手猝尔抓着什么尖锐物冲他划,喊出句刚才在动画片里学到的经典台词,黎也呼吸一滞,“诶”一声过去,被划的那个人竟半分也不躲,小臂内侧立刻显出一道红裂,往外渗血。动静把婶婶吓出来,举着锅铲气势汹汹指:“黄熊熊!”
第36章
当下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抓着拆卸的玩具碎片无理由伤人有多荒谬, 后来的场面就有多戏剧,像一页草纸揉皱成团,芜杂, 理不清。
黎也静静地围观, 心情被复杂诡异反复充盈。婶婶说那块碎片是熊熊前两天生气砸掉的玩具车, 砸完后他就哭得稀里哗啦, 没人知道他藏起了这么个东西, 小孩没有那么刻意的坏心, 其实划得不深,冲下水, 血很快凝固,剩一条红痕, 婶婶不停道歉,道着道着就哭起来,掩着脸如泣如诉,厨房的菜也炒不下去,黄锐安慰了会儿就去接上活。
熊熊有智力障碍,黎也进厨房帮忙,黄锐这么告诉她。这孩子从小学东西想东西就困难,意志薄弱,没有自控力,脾气又急, 把他妈惹得心累没辙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没朋友玩, 靳邵是跟他关系好, 爱屋及乌, 每回来都给熊熊带好吃的好玩的。
“治不好吗?”黎也深深回头看一眼。
闯祸之后熊熊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不说, 就缩在角落里,靳邵安抚完婶婶,又去找熊熊。
黄锐摇头,说这是先天的,早几年钱也没少花,现在努力让他能正常生活就谢天谢地了,孩子还小,培养长大就好了,他们总这样慰藉,也算一线盼头。
黄锐是晚婚,四五十了孩子才那么大点儿,早被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折腾地两鬓斑白,黎也像咽了口苦水,想说什么到嘴边也没了声。
没帮两下,黄锐开始撵人,说用不着她,她洗手,黄锐又问话:“你现在……还住在小邵他家那儿?”
黎也关掉水龙头,“嗯。”
“那他爸靳勇,你认识了吧?”
黎也抿唇,说认识。
他还有话说,在之后却无言了,专心翻炒锅里的菜,黎也擦干净水渍,要走时见黄锐回头,看门框外在拿零食逗熊熊的靳邵,完全没生气,笑吟吟得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许久,黄锐长叹一声:“他爸不是什么好人啊……”
女人缩在沙发一角,哭起来肩背跟着颤,薄叶般的柔软脆弱,掌心放下时,眼眶胀红了一圈,还不忘将一会儿要吃的碗筷摆上桌,跑去二楼拿消毒水给靳邵。
小孩子被哄好又蹲回了电视机,靳邵给他换播了一部益智类动画,黎也在厨房待了挺久,出来后就一直盯着靳邵,那时他坐沙发上捞袖子棉签沾药涂抹,哄小孩儿时挂上就不掉的笑容散得分毫不剩,从里到外只有凛冽的冷。
他拧好药瓶,黎也才走到他旁边坐下,“你还能对小孩儿有这耐心。”
这话就好像,他不像能过去蹲下来哄孩子的,他应该拿着孩子最喜爱的玩具过去,笑眯眯地威胁说你再这样我就摔烂它,把它大卸八块,然后迎接孩子更大的哭闹才符合人设。
“很难想象?”靳邵起来绕到桌一侧抽两张纸擦手,绕回来,掌搭在黎也肩处,身子下压,黎也一抬头就是他的眼,“我是个好人,好人的基操嘛不是。”
黎也想很不给面地说句去你的,但先作出的反应是暗戳戳往侧挪了挪,再若无其事地不看他,笑了一下。
他手还搭着不松,沙发后边的角度看,呈倾压姿势,黄锐从厨房出来就见到这么一幕,大叫一声:“喂喂喂!臭小子干什么?!”
靳邵脸不红心不跳,吊尔郎当地回:“您怕我搁您的地儿轻薄姑娘呢?”
“你少嘴贫!别搞歪风邪气带坏了人家!”
黎也撇开了笑得没气儿,他就着这姿势坐下去了,贴她旁边,她还在笑,被他挤了挤臂,“说我带坏你呢,不帮好人辩驳一下?”
“有什么毛病?”黎也真诚反问,学他,手拍在他肩头,顺着摸到臂,借着他这么大块头的力将自己往旁边挪推,示意他们应该隔开的距离,指斥说:“歪风邪气。”
他凝住,看她一眼笑了,想起刚才哄孩子瞥进厨房里总看见的她的背影,突然感叹:“你跟黄叔还挺投缘,也进局子修来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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