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是种谕示。
徐宁表情凝重,理智告诉她可能是种错觉,可感情上她也不好反驳——他毕竟不是吴王那种冷血动物,能眼睁睁看着老子驾崩无动于衷。
景德帝难道还有机会康复?若真如此,齐恒反倒不好轻举妄动了,吴王固然罪犯滔天,可他此时起兵也同样有谋逆之嫌,谁知道他是想解救景德帝还是要自己坐上龙椅去?
举目两难,徐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难道只有等?
齐恒叹道:“若终有一战,我等也须做好准备。”
他带来的精锐自不消说,还有戍守皇城的御林军,大半出自世家贵族,自幼接受忠君之训,未必肯跟着吴王犯此杀头大罪,倘若稍加挑拨……能否策反,总得试试。
即使不能拉拢,叫他们内讧起来,齐恒这方压力也能减轻不少。
徐宁忽然想起,“楚王呢?”
虽然齐懋手上兵力不多,蚊子肉也是肉。他又是个墙头草,只会摇旗呐喊,站谁不是站呀。
可惜齐恒看不上此等弱鸡,“听说四哥夫妻俩还在受困?”
堂堂王爷被山贼给绑了,说出去都贻笑大方。
不过齐恒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背后大抵另有高人。倘若真如他料想的那般……三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诚然父皇以前对三哥颇有不公,可三哥若是真恨,私底下早就找吴王密谋去了,可见此事仍有回转余地。
徐宁当然知道那小瘸子的名堂,但她穿书是个秘密,不能直言相告,也担心诱发蝴蝶效应改变大局。
反正齐恒冰雪聪明,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省得她再费脑筋。
徐宁这会儿只挂念在宫中的太后和贵妃,既然从徐婉那儿已得知诚意伯府安然无恙:便宜爹这老滑头,当然是不肯得罪吴王的,也说不定做着跟徐婉同样的美梦——二女儿当了贵妃,自己这国丈还不是一样吃香喝辣、富贵荣华?
幸亏他胆小又虚荣,否则硬刚起来,徐宁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是贵妃呢,这么久不见消息,不知是否平安?虽说留她活着更能掣肘齐恒,可温氏气性高,谁知道会否忍辱负重?
徐宁对齐恒道:“我想进宫瞧瞧。”
齐恒跟她心事相同,但并不想她因此冒险。母亲于他是生养之恩血肉至亲,但阿宁已深深嵌入他灵魂里,成为他今生今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徐宁微笑,“我可没说要偷偷摸摸的,是光明正大去看。”
很快,齐恒便知她打的什么算盘。
徐宁竟亲自差人找了吴王来,吴王这回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唯恐这厮要给他安个调戏弟妹的罪过。
然徐宁却是一本正经客客气气的,只说要进宫求见太后。
吴王瞧见她那双慧眼,几乎福至心灵明白过来,却还是慎重问道:“王妃意欲何为?”
徐宁微笑,“自然是为了二哥想做的事。”
果然,储君之变已不是秘密,也难为她如此敏锐,竟能猜到他此刻所求。
吴王素知徐宁与邓太后交往深厚,倘若她能劝动皇祖母改立自己为储,那自然再好不过。
吴王松口气,周身那股威压瞬间消失,“回报呢?”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谁都不肯做赔本生意。
徐宁态度坦然,“我要你立我儿为王爵,世袭罔替。”
铁帽子王在本朝可不是随便能封的,得有极大的军功才行,徐宁此言可见胃口不小。
正因此吴王反倒更加放心,唯利是图才好拿捏,淡泊名利则需警惕。横竖日后封什么王,到底能承袭几世,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他立刻答应下来,又将腰间对牌解下,许徐宁自由出入宫中。
事情办得这样容易,连徐宁都颇觉意外。
她好像没明说要帮忙劝动太后罢,怎么吴王一厢情愿以为她是那个意思?
大概这就叫势欲熏心。
徐宁欢欢喜喜收了对牌,好心劝他最近少跟徐婉来往,二姐姐到底是有家室的人——瞅着吴王这副两眼乌青双目红肿的模样,只怕景德帝还没下黄泉,他自己就先去了。
吴王冷哼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兄弟阋墙,姐妹相嫉,左不过是些妇人间的愚蠢心思。阿婉算是白疼她这妹妹了。
徐宁原本想带阿笨一起进宫, 给他皇祖母磕个头请个安,吴王那边断然回绝。
倒不是担心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做点什么,而是他本就对徐宁这番投诚半信半疑, 能减少一个变量自是好的。何况吴王将邓太后软禁起来,并不敢虐待, 固然是孝道作祟顾虑人言, 可也存着让邓太后自生自灭的心思。皇祖母若不在了,这宫里最后一个反对他的人也没有了。
可若邓太后见了曾孙重新燃起斗志呢?他是断断不会眼见如此。何况他能许的, 太后一样能许,就算五弟快不成了, 还有四弟在——哪个皇子继位对太后娘娘都没差。
徐宁暗骂吴王小心眼,她还真没打算借阿笨传递消息,纯粹为那点天理伦常,谁知此人风声鹤唳, 恁般气量!
不得已,徐宁只有将阿笨留在家中。
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黏人之时, 拉着她的衣袖依依不让走,徐宁给他讲了几个老掉牙的故事哄他熟睡, 嘱 咐半夏白芷好生照顾, 膳食单子她都拟好了, 吩咐厨房照做就行, 还有换季的衣裳,都在靠床边那个箱笼里,跟来时一模一样, 分毫未动。
白芷听着简直像交代后事的意味, 不敢深想。
半夏则是快人快语,“干嘛不让我陪您去?”
徐宁摇头, “他们不会准的。”
她孤身陷阵,本就有点赴鸿门宴的意味,若吴王中途反悔,派人将她诱杀,自己又能找谁说理去?
半夏唬了一跳,“那你还非要进宫!”
徐宁道:“我是为了自己心安,也是为了让殿下心安。”
不去一趟,永远也不知道里头怎么回事,也只有她能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若她真的遇难,说不定倒是好事,冲冠一怒为红颜,她的牺牲保不齐能让齐恒一鼓作气干掉吴王呢,影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种画面?队友祭天,法力无边。
什么时候还有空开玩笑,半夏已然潸然泪下。
徐宁打趣道:“还没死呢就忙着哭,等正式发丧还了得?”
半夏眼泪更汹涌了。
齐恒进门时,便看到这样一副肝肠寸断景象,不禁莫名其妙。
徐宁不想他多心,赶紧岔开话题,岂料更衣之时齐恒却附到她耳边悄悄道:“我会派人暗中保护,无须担心。”
徐宁一怔,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
齐恒这才告诉她,门口那拨侍卫,其中一半已经被他的人手替换掉了,当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潜移默化,只怕这会儿即便面对面站着,都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徐宁失笑,这算不算反包围?改日吴王若是再来,说不定能抓住机会一击将其擒杀。
听意思,齐恒已经联络好宫中埋伏的暗桩。
徐宁道:“圣上可还安好?”
齐恒摇头,吴王对勤政殿严防死守,除了亲信一概不许出入,显然他也知道皇帝是最后的王牌。
“你过去后不许冒险,能进则可,不能进就算了。”
徐宁点头,“我明白。”
额头抵着他额头,她是温热的,他却有些冰凉,仿佛比她还要紧张。
徐宁笑道:“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一定平安归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他跟孩子,她也不愿这条命白白舍去。
徐宁用了饭才乘仪驾进宫,以免饮食里被人做手脚。
抬轿子的自然都是吴王的人,个个面容死板目不斜视,可见训练有素。尽管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人家也不肯放松警惕。
虽是盛夏,园中花木却显出荒疏气象,落叶萧萧。徐宁看着深感唏嘘,跟她离去时岂止大相径庭,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可见宫里乱成什么样,连侍弄花草的都不上心了。
抬轿子的未曾稍留,健步如飞直奔慈宁宫去,中途连个主子都瞧不见,若非路上太过偏僻,便是那些人都被吴王母子控制住了。
慈宁宫的风物却还照旧,庭院的花树修建得似模似样,至少吴王还不肯亏待这位皇祖母。
落轿后,徐宁未跟那些人招呼,知道他们不会擅自离开,连赏银都懒得给,横竖有吴王代劳。
慈宁宫的大门虚虚掩着,无须请人通传,显是为吴王方便。
徐宁蹑足而入,脚步虽轻,邓太后却已然发觉,不耐烦道:“哀家说了不饿,你们下去吧。”
徐宁笑道:“暑热难耐,孙媳知道皇祖母没胃口,特意来给您解忧的。”
邓太后诧然转头,瞧见是她惊喜不已,可随即却化为更深的隐忧,徐宁不会独自回来,那么齐恒呢?
她尚不知吴王以麻风为由将齐恒关起来之事,慈宁宫的墙密不透风,那些个恼人的消息自然入不得她耳目。
徐宁正要回话,转头瞥见角落里两个泥胎木塑似的丫头,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没人动弹。
邓太后神色愠怒,如今身边的人连她都做不得主了,就为这个,她也决不能成全那竖子的野心!
徐宁眼珠一转,“吴王殿下让你们时时守在太后身侧,寸步不离?”
这话问得太具体,其中一个迟疑着点点头。
徐宁冷笑,“是否连吃喝拉撒都跟着?吴王可真是不害臊!”
清了清喉咙,“本宫与太后娘娘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若不避让,本宫只好让人拔了你们舌头,想必吴王也没意见。”
二人花容失色,她们不过是工具,没了还能再换一批,只是拔个舌头,吴王自然不觉得为难。
要不,就暂且躲躲?静王妃向来性情放诞,听说以前就爱给老太后弄些淫词艳曲来唱,这些话的确不是黄花大闺女该听的。
二人对视一眼,识趣退回到连廊上,眼不见心不烦,只要静王妃别将人带走就是了。
邓太后冷哼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是身上没力,否则,杵着龙头拐也得痛揍一顿!
徐宁忙道:“可是吴王给您下毒?”
邓太后摇头,她没觉着中毒,只是手脚发软,隔三步就得歇歇,再就是老爱犯困,明明心绪不宁,睡得倒比以前好了。
徐宁心道这不是中毒是什么?无非人家下手轻些,不敢公然将皇祖母药死罢了。
她也没声张,怕邓太后心生恐惧,至少目前来看,吴王还不敢做的太过。
邓太后又问她府中如何,徐宁避重就轻,只道是出入平安。
邓太后便知晓,五孙子的情形恐怕跟自个儿一样,她叹息:“你让恒儿仔细些,能忍则忍,别在这关口较劲,哀家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便于愿足矣。”
徐宁眼眶濡湿,她总以为邓太后是只图自己享乐的那种人,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个平常的祖母,一心求得子孙平安。
徐宁也向太后保证,自己会盯紧齐恒,不让他轻举妄动。
邓太后叹道:“皇帝生死不知,哀家牵挂的便只有你们这些人了。”
徐宁赶紧劝慰,景德帝吉人天相,必会逢凶化吉——并非她胡乱揣测,天气这么热,若皇帝真个驾崩,尸身早就臭了,怎可能瞒得住?
便为了儿孙,太后娘娘也须振作起来,方可渡过眼前大劫。
在她劝说下,邓太后勉强用了些温热的粥汤,看得出几乎是硬吞下去的。徐宁琢磨着该弄些开胃的瓜果,做成酸嘢那样,配粥吃正好。
正好找借口再来。
徐宁又伺机问她温贵妃近况,然而邓太后对此亦是懵然不知。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估摸着性命应当是无碍的。
太后久疏人陪伴,本想多跟徐宁聊聊天,奈何徐宁无暇多留,倒是以前给邓太后买的话本子还存了不少,找出来供她老人家闲时翻阅。可惜不能叫一班小戏,到底欠缺声情并茂——这就得怪吴王不体谅了,自个儿要尽孝却不懂投其所好,惹太后生气不是活该么?
离开慈宁宫时,徐宁望着回廊,笑眯眯比了个拔舌的动作,二人悚然,赶紧低下头去。
相信到吴王跟前也知道如何应对——不说话就是对她们自己最大的仁慈。
虽然过去两年,徐宁却还记得宫中条条道道,本想借口绕到勤政殿去,奈何轿夫死板得很,愣是不肯,她只能放弃。
而她想去永福宫的提议也同样被否决,可见温贵妃目前对吴王还是一张有用的牌,绝不许落入人手。
徐宁无法,但也不想就此离宫,稍作沉吟,她决定去向后宫实际的掌权人胡嫔请安。
轿夫们有点意外,这却是他们没想到的。
徐宁道:“胡嫔娘娘从前待我不薄,且名义上既是静王殿下庶母,也跟我的婆母没两样,难道我不该去致个礼么?”
吴王没特意交代,那便在许与不许之间。以胡嫔娘娘的脾气,皇子妃进宫而不向她问好,只怕她还要生气呢。
轿夫们商量一回,默不作声抬着徐宁往昭阳宫去。
胡嫔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气。
并非她怀疑徐宁存心不良, 她对儿子的号召力还是很信服的,只是单纯看不起这等见风使舵的小人。
按理说以她的立场,徐宁此举当是弃暗投明, 奈何胡嫔的脑回路与旁人不同,这么轻易背叛自家夫婿, 焉知来日不会背叛别人?
而徐宁见她只是施施然微笑, 也不鞠躬行礼,就更令胡嫔生气了。
“静王妃一别多年, 莫非连宫中礼数都忘了?”
徐宁坦然扬着脸儿,殊无愧色, “妾自然记得,贵妃爵比诸侯王,妃位爵比列侯,可娘娘您只在嫔位, 嫔妾怕落人口实。”
胡嫔面若寒霜,这正是她痛楚所在。原本吴王好言安抚, 已经让胡氏打消复位贵妃的念头,偏偏徐宁旧事重提, 无疑又揭起伤疤。
纵然宫里没人敢看轻她, 可外头不这么想, 人家眼里她不过就是个低等嫔御!
胡嫔冷冰冰的坐下, 也不请徐宁入座,徐宁倒是自来熟地寻了张雕花梨木椅坐了。她可没打算就走,还得多探听虚实呢。
胡嫔却也消息灵通, “方才你往慈宁宫去了?”
徐宁颔首, “是。”
“太后娘娘意下如何?”胡嫔闲闲道,话锋里却藏不住关切。
她自然知道徐宁是去当说客的。
徐宁叹道:“皇祖母不肯, 还把我骂出来。”
胡嫔轻哼一声,就知道是个没用的,偏吴王心软,还给她一条生路。邓太后若这般容易劝动,何必僵持至今?
徐宁态度诚恳,“太后娘娘心里存着气,自是听不进逆耳忠言,娘娘何不设法开解则个?”
胡嫔眉立,“本宫能有什么办法?”
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这回解她禁足都瞒着慈宁宫那边,否则这会儿还被关着呢。
徐宁道:“能否将慈宁宫守卫撤去些许,每日带太后娘娘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心情或许就松泛了。”
胡嫔却也机警,“太后凤体违和,该静静安养才是,如今暑热潮闷,这大毒日头照着,病更难见好了。”
徐宁便不好多说,虽则她确有意将邓太后救走,可若打草惊蛇恐适得其反。
“那么能否请戏班子进去唱几出小戏?您知道,皇祖母最好这口。”
胡嫔想了想,南府都是用惯了的人,大约无妨,这要盯梢也容易,怎么进来怎么出去,谅他们不敢造次。
徐宁松口气,只要撕开一点口子,后续总能找到机会。
“妾还想请娘娘示下,能否去永福宫一观。”
胡嫔凤眼斜飞,“你背叛齐恒,甘帮我儿争储,还有脸去见他母亲?”
徐宁委委屈屈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妾身只是想谋条生路而已,何错之有?温贵妃娘娘若要怪罪,嫔妾也无法了。”
这话还算老实,只是一口一个贵妃,听着太过刺耳,温氏算什么东西,也配压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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