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说你这老虔婆不是居心叵测?
徐宁笑了笑,“若其中确有情有可原之处,说句话不算什么,但我有一言请教。”
窦氏拿袖子搵去鬓边老泪,“王妃请讲。”
徐宁慢吞吞道:“适才夫人所言,侯爷因为年幼才未能帮太后娘娘说话,这话果真吗?”
窦氏鸡啄米般点头。
徐宁道:“那后来,侯爷有无去庄子上看过?”
见窦氏面露迟疑,她故作惊叹,“原来一次也没有啊。”
就这样还敢说自己是好哥哥呢,连亲妹妹的生死都漠不关心,这家人怎么好意思讨爵?
窦氏方才意识到她话里陷阱,哭道:“我夫君怎么敢违抗先老侯爷,老侯爷早就发话,若有人敢瞒着他偷偷探视,定会将他两腿打断!”
父慈子孝,这样的权威,一个孩子岂能违抗,王妃未免太过苛责。
徐宁颔首,“是啊,以前不敢反抗令尊,这会儿却有胆子来慈宁宫前讨爵,看来,太后的话还不及公侯之语管用。”
转头对吴王妃笑道:“咱们今日算长见识了。”
吴王妃被徐宁点醒,也终于破开那层迷障,天地君亲师,这君怎么也得排在亲前头,可邓家人的做派完全就是胡搅蛮缠,全不管太后之前如何吩咐,只一味用苦肉计想让邓太后对他们低头,这和藐视君上有何区别?
若真为太后好,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或以书信打动,而非现在这般,当着许多贺客的面让邓太后下不来台。
之前她怎么会被那些眼泪蒙蔽?
眼看周遭气氛起了变化,开始窃窃私语,议论邓家形迹可疑,窦氏不禁慌了手脚,顾不得再卖惨了,直接站起身来跟徐宁对刚,“王妃,听闻您也是庶出,想必没少吃过苦头,难道您忍心跟家中断绝关系?骨肉亲伦乃人间正理,若连至亲都不认,那和畜生有何分别?”
这话就差指着邓太后鼻子骂了,徐宁着实佩服这老虔婆胆量。
她也懒得废话,直接朝邓太后俯身施礼,“皇祖母,此人不顾您的寿诞,来宴会上大肆喧哗,有违宫中法度,依律该责打三十,以儆效尤。”
窦氏一听便慌了神,她这般岁数哪里禁得起杖责?
然而邓太后已经发话,“准。”
这下,陈贵妃等人想求情也不能。
自有识趣的宫人将窦氏拖出去,只闻外头传来一声声惨呼,令观者心惊肉跳。当然,这些侍人都是做熟了的,手上留有余地,不会真个要窦氏性命——好好的寿诞,见了血也不吉利。
窦氏被打得半身血肉模糊,还得强撑着进来谢恩,徐宁自作主张派了乘小轿送她回去,如此恩威并施,省得慈宁宫遭人诟病。
相信受过这番教训,邓家多少能消停一阵。
静王妃如此长袖善舞,把慈宁宫的奴仆指挥得团团转,邓太后未置一词,无疑是默认她的做法。
李凤娘看在眼里,分外不是滋味,凭什么她能靠几句花言巧语哄得人人高兴,天下没有这种道理。
遂朝邓太后陪笑道:“妾身也有一样薄礼进献给皇祖母,还望皇祖母笑纳。”
语毕击掌三下,就有宫人捧着一个巨大托盘进来,上头施金错彩,俨然是一件耀眼夺目的凤袍。
得四个宫女提着才不至于拖曳地上,摊开来更显华丽无比,衣领、前襟以及袖口上点缀着一排排圆润硕大的明珠,连纽扣都仿佛是宝石做的,猫儿眼、祖母绿,闪烁着幽艳迷人的光泽,动人心魄。
吴王妃未曾想李凤娘懒得回她信,背地里却在忙这些,不由得讥笑道:“弟妹出手当真阔绰,这件凤袍当所费不呰吧。”
李凤娘淡淡道:“劳二嫂记挂,我还薄有些家私。”
事实上她耗费了大半的陪嫁,又变卖了近百亩庄田,方才绣成这件奇珍,如不能在太后寿诞上一鸣惊人,心血就全白费了。
但世事总有不如意处,邓太后淡淡道:“这衣裳我不配穿,拿回去吧。”
李凤娘脸上差点就挂不住,怎么可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皇祖母德隆位尊,儿孙们自当以天下养,何来靡费之处?”
惠妃正心烦着,李氏未免太擅做主张!这样大的事也不跟她商量。
她才不信李凤娘用的全是私房,怕是齐懋也暗中补贴不少——懋儿这软耳根子,人家但凡对他施舍个好脸,他就巴巴贴上去了。
奈何同气连枝,惠妃还是得帮忙说好话,“臣妾知道您崇尚俭朴,但体谅孩子们一片孝心,就收下吧。”
邓太后也无二话,叫人跟那些屏风茶具之类一齐收到库房里去。
惠妃好险没被噎死,看样子太后压根不打算穿,早知道还不如退回来——那凤袍上的金子宝石拆下来变卖,多多少少还能捞回点本钱。
现在却是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徐宁委实被这家子蠢乐了,明知邓太后出身贫苦鲜见富贵,想必以前没少被其他嫔妃借这事挤兑,你还故意做件触目显眼的衣裳来刺她心,这不是给和尚送梳子么?
活该没个好脸。
李凤娘被隔壁幸灾乐祸架势气个倒仰,僵着脸道:“不知五弟妹给太后送了什么礼物?”
徐宁含笑道:“我比不过四嫂出手大方,只略尽绵力罢了。”
李凤娘略微气平些,谅她也拿不出好东西。
须臾吃完了寿面,邓太后请大伙儿到后院观戏去。偌大凉棚里搭着高台,后头则是一排排铺着毡褥的藤椅,依势而就,排与排之间有恰当的高度差,因而不会产生视线阻隔问题。
吴王妃讶道:“以前都是在暖阁里叫一班小戏,今儿怎么换到露天了?”
徐宁笑道:“皇祖母一时心性也是有的。”
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还好天气已渐渐和暖,四面又烧着炭盆,并不很冷,但徐宁还是让人多拿两个鹅羽软垫垫上,又搬了个风炉来,方便随时可以喝到热茶。
吴王妃笑道:“难为你如此体贴,我怕生受不起。”
徐宁道:“二哥不在,我自然要代替他多多照顾,谁叫你是我二嫂呢?”
吴王妃方才心安理得坐下。
安王妃远远瞧见两人如此亲昵,不知是何滋味,看上去分外落寞。
徐宁暗道:少女情怀总是诗。
第063章 投缘
南府那帮乐工吴王妃大多认得, 以前胡贵妃也爱吹拉弹唱,常在宫里奏乐,她也有幸当个陪伴。
但今日上来的这些她却一个不识, 仪态也与南府不同,多少有些散漫随意, 要不就是步伐僵硬跟挺尸似的。
吴王妃诧道:“几时换了这些人?”
她养胎不过几个月, 宫里居然天翻地覆。
徐宁嘴上说,“谁知道呢。”
心里暗暗佩服温妃手脚之快, 她不过提供了个方案,婆婆就雷厉风行将事情给办妥了。看来, 温妃是真的很希望儿子能成为太子,难怪当初会情急乱智。
其余人不似吴王妃这般熟稔,俱正襟危坐等着听戏。一般来说听戏有雅俗之别,似胡贵妃这种端庄典雅的贵族女子, 听的多数为《锁麟囊》《柳迎春》《长生殿》之类,逢着太后千秋这等日子, 要么就是《麻姑献寿》《八仙报喜》,图个热闹。
但今日这出戏显然别开生面, 上来就有个涂花脸的俏皮女子上来一通吟唱, 继而却见人抬上来一口棺材, 那女子还作势拿斧头将棺木劈开。
胡贵妃铁青了脸, 荒谬,这曲目是谁排的?寿诞竟弄得这般不吉利。
待要叫管事们过来审问,奈何太后尚未发话, 只好暂且按下不表。
吴王妃也被那棺材给吓住了, 怕看却又忍不住想看,悄悄问徐宁, 这是讲什么的?
徐宁便告诉她,这出戏叫《大劈棺》,不是悲剧,其实是滑稽戏。讲的是庄子之妻田氏立誓夫死不嫁,庄子遂假死以试其真心,结果田氏真个上当,还在孝期就被楚国王孙看上,意欲琵琶别抱,怎料这王孙有心痛病,须服人脑髓方能痊愈,田氏遂劈开棺木,欲取亡夫脑髓,却不料庄周“诈尸”,死而复生并痛骂田氏,田氏于是羞愤自尽。
编这出戏的人定是个腐儒,想要警告世上女子安分守己从一而终,殊不知只会沦为笑谈——这出戏在民间流传甚广,大多只为看个新鲜别致,没几个认真往深里想。更何况,守寡不过是有钱人的把戏,那些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情叫媳妇守节呢?
吴王妃是个感情丰富的,瞧着还挺催泪,“就算要改嫁,好歹过个一年半载,哪能坟前就勾搭上了?”
难道往日夫妻恩义都是笑话不成?
徐宁道:“庄周丧妻之后还鼓盆而歌咧,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自己都没把老婆当回事,凭什么要求老婆为他从一而终?这世道讲究你来我往,切莫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当然,这些不过是杜撰的故事,无须当真。
吴王妃听得咋舌。
其余嫔妃虽有些按捺不住好奇观看的,却大多觉着上不了台面,尤其之后的几出也没强到哪儿去。
如《纺棉花》讲的是张三外出经商,妻子王氏在家纺纱春心荡漾,唱着小调自娱自乐,张三回来后想看老婆起没起外心,隔着窗户彼此试探,其中穿插各种诙谐俚俗小调,最后开门相见,夫妻俩大团圆。
这些曲目多源自民间传奇掌故,登不得大雅之堂,其后又有几折出名些的,如改编自水浒的《坐楼杀惜》,改编自西游的《大闹天宫》,更令胡贵妃坐立难安,觉得有失身份,那一声声奔雷般的叱咤听得她耳朵疼!
胡贵妃实在忍无可忍,对邓太后陪笑道:“南府今日实在荒唐,净弄些不入流的来,臣妾回去定会好好责罚他们。”
邓太后面无表情,“是么?哀家听着挺好的。”
胡贵妃:……
老虔婆莫不是吃错药了,往日那么好的丝竹管弦都不爱听,却爱这口?
每出戏谢幕之间,又有不知从哪冒出的杂耍艺人上台,表演些吞剑、顶碗、走钢丝、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戏法,嘈杂非凡,嫔妃们都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邓太后却是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又叫侍女抓了一大把金瓜子,上去分赏给那些人——对向来刻薄的太后娘娘而言,这出手委实算大方了。
吴王妃也很意外,可转头瞧见李凤娘吃了苍蝇似的脸色,不禁高兴起来,亏她花那么钱绣制凤袍,还不如这些市井玩意更能讨太后玩心,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到最后一折戏时,邓太后指着其中一张分外眼熟的面孔讶道:“她是谁?”
两位贵妃明知道也不肯说,纷纷摇头。
散场后,温妃方才卸了油彩,施施然上前来,腼腆道:“臣妾无才无德,唯有效仿戏彩斑衣博您老人家一笑,还望太后见谅。”
看得出登台表演挺羞耻的,尽管她只唱了一小段。
徐宁很佩服婆婆豁得出去,但这样也更显情真——除非太后真个铁石心肠,否则必会动容。
显然,邓太后就是个朴实的老太太,且口味和一般农妇没啥差别。
她竟开恩允许温妃坐到身边去,还热烈地探讨起戏文来。
胡贵妃嫉妒得帕子都要撕碎了,温妃那个猪脑子怎会突然开窍?再说,她怎么知道太后喜欢这些。
连自己都还蒙在鼓里。
瞧见婆婆那样子,吴王妃知道自己该撤退了,否则待会儿定会拉着她大发牢骚。
尽管有些依依难舍,但吴王妃还是借口胎动不适,先回家养着去,叮嘱徐宁记得帮她告假。
李凤娘瞧见徐宁那副胜券在握模样,蓦地心中一动,会是她想的招么?
是夜,温妃难得被留慈宁宫用膳,原本还想留徐宁作伴,徐宁婉言谢绝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才是做好事的最高境界。
何况齐恒还等着她哩。
徐宁快步来到宫门外,果然就看到那辆眼熟的马车,而齐恒正风度翩翩在一旁侯着她。
想来也有半个时辰了。
徐宁刚做成一件大事,迫不及待要同他分享,尤其今日十分热闹,还掺杂了南阳侯夫人被打跟李凤娘献衣,这么多新闻混杂在一起,先说哪件好呢?
齐恒却只神情专注看着她。
然后,在徐宁还未来得及张口的时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她的唇。
徐宁一开始脑子是涨的,而后,她才缓慢意识过来,这种场合,似乎不该有这样私密动作。
里头的宾客还没走完呢。
待要骂他两句,然而齐恒完全没有做错事的内疚,反而悄悄询问她,“可好?”
是问吻技长进了吧!
徐宁面无表情,“还行。”
他应该等了很久了,嘴唇有点点生硬,不似平日那般柔软。不过,也可能是她错觉,毕竟徐宁自己嘴唇也是木的——为了实地验收成果,她方才到现在还没喝一滴水呢。
齐恒便欲再试,徐宁抓着他衣襟,“回去再说。”
他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在家还更安全。
齐恒摸摸鼻子,他其实更喜欢这种人前鬼鬼祟祟的感觉,别样刺激,这便是俗话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么?
但,这话可不能告诉她,得顾全形象,
他毕竟号称谪仙呀——虽则早被她毁得差不多了。
晚间同房共枕时,徐宁方抽空告诉他这一天的壮举。
齐恒恍然,怪道最近母妃不见踪影,原来是在忙这些。
“你竟不告诉我。”带点嗔怨。
徐宁道:“娘娘是怕连累殿下。”
毕竟这些不过是猜测,谁能保证一定成功?万一惹得太后雷霆大怒,齐恒也能撇清干系。
爱子之心,真真令人感慨。
齐恒叹道:“往后切莫如此。”
徐宁笑道:“没有往后了。”
今日,不过是给邓太后一个契机,身为六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她本可以随心所欲找乐子,何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等她渐渐尝到权力滋味后,便是两位贵妃手忙脚乱时候——没错,这其实一箭双雕。谁叫她们既争储又争权,太贪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种手足无措,恰恰便是旁人最好的契机。
徐宁又絮絮对齐恒讲述今日那些戏文,还模仿田氏花腔唱了两句,这倒不难,那段坟前调情近乎白话,俏皮流利,可见劳动人民智慧结晶。
齐恒起初听着有趣,可随即才意识到好像有点不对?当着亡夫勾搭新宠,很难不叫人代入躺板板的那个。
尤其徐宁口角轻快,半点没有同情迹象。
他忍不住道:“若我是庄周,你也会如此?”
徐宁答得干脆,“当然不会。”
这就是个不存在的命题,他要代入也该代入楚国王孙吧?换做徐宁压根不可能嫁给庄周这种穷鬼,哪怕他不诈死,自己或许也会先下手为强。
齐恒:……很好,现在变潘金莲与武大郎了。
合着他是西门庆?
次日,慈宁宫忽然赐下一斛南海珍珠,又传召静王妃面见。
齐恒道:“皇祖母多半已知道是你所为。”
徐宁虽然不愿邀功,可也禁不住人家非要表扬——温妃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胆小又小,多半邓太后一审就什么都招了。
齐恒很为她高兴,能得皇祖母青睐,这得是多不容易事,以前安王妃天天去慈宁宫抄经,皇祖母都懒得跟她多说一个字呢。
徐宁却没他这样乐观,自己昨日虽然让邓太后畅快了,但,那些节目到底登不得大雅之堂,万一太后娘娘后悔起来,觉得失了面子可怎么办?
她就怕是场鸿门宴。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宫,果然邓太后脸上冷若霜雪。
徐宁也不敢笑,讪讪施礼,“皇祖母寻妾身有何事?”
邓太后瞥她一眼,随即叫人递来本册子。
徐宁揭开一瞧,懂了,原是意犹未尽啊。
第064章 告状
虽蒙太后召见十分荣耀, 但徐宁还是牢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遂谦虚道:“妾身不懂这些,皇祖母还是问温妃娘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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