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邓老太爷垂死病中惊坐起,已经晚了,再想将这些蠢材叫来跟前唾骂,也是白费力气,唯有慨叹家门不幸。
景德帝看着那张详尽备至的地契,脸上笑容渐渐淡去。
吴王未知底里,还在假惺惺帮齐恒说情,“看在五弟年幼无知份上,父皇便从轻发落罢。”
景德帝指着图上某处,冷声道:“二郎,你掌管户部,可知这地契有何不妥?”
吴王心内嘀咕,邓家自己占理,难道还会拿张假的来糊弄?不可能呀。
一看才知,何止不假,简直真得不能再真了,若早知会惹来弥天大祸,邓家怕是不敢纠结那棵柳树了吧。
景德帝哂道:“你也发觉了是吧。”
吴王冷汗津津,暗自叫苦,须知京城世家宅邸各有规制,即便有钱,也不能想建多大就建多大,甚至每个爵位都有严格划分,譬如周礼有云:公之城盖方九里,侯伯之城盖方七里,子男之城盖方五里。
到了本朝,因为世家发展到一定程度,京城这块地方,随便抓个路人祖上保不齐都做过贵族,更不可能任由建起连天豪宅。
而南阳侯 府占地之广,远远超出侯爵应有的规制,这得耗费多少工匠,浪费多少银钱?更别提,或许还侵占了不少民庄民宅。
只因外头看着不显,旁人也未往里头细想罢了。
吴王连忙叩首,“父皇,儿臣不知这些!”
心下万分懊悔,早知道就不帮邓家说话了,谁知道这家人恁会捅娄子,做了坏事藏着掖着也就罢了,还傻乎乎出来炫耀,活该丢人现眼。
景德帝道:“你奉命去查,务必要让他们吐得干干净净,不许有一丝隐瞒。”
吴王明知这差事费力不讨好,也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谁叫他先前扮好人来着,这会子也不得不做恶人。
母妃啊,您可把儿臣坑惨了。
虽然诸多埋怨,但吴王还是铁面无私抄检了邓家,又将一批家仆给下了狱,本就事发突然,自然来不及对口供,很快便都招了。
原来从五年前邓家祖宅便已发展到如今规模,为着一点点扩建,周围十来户民居都被迁走,其中还有个老顽固分外执拗,愣是不肯搬家,推搡中不慎撞地而死,邓家人怕见官,暗中托顺天府拿六百两摆平此事,衙门里或许还有记档。
至于建宅子的钱是如何来的,则十分语焉不详,吴王不敢再审,怕邓家人连里子都保不住了。
这会儿好歹伤的是面子。
景德帝不用细看那份口供也知道舅舅一家丢了多大的脸,十分气不打一处来,他原以为邓家人虽然糊涂,也不过意在讨爵,谁成想背地里就敢这么张扬,借着国舅之名胡作非为——这么看来母后倒是有远见,真要是封了承恩公还不定会怎么样。
景德帝大笔一挥,将邓家子弟的官职悉数减了一等,这还是念在往日旧情的份上,否则,早把爵位也给褫夺了。
邓家人如遭雷击,不是在说柳树的事吗,怎么忽然间却要贬官?好像有哪不对。
然而,谁还管得那棵镇宅神树?即便柳树的确在邓家原本的地界上,可那一点都不重要了。
景德帝想到胡贵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是替小五求情又撺掇邓家将事情闹大,心里也自有些膈应,这会儿脸上无光,就更觉得贵妃讨嫌。
即便吴王事情办得漂亮,也没能将母妃脸面给拉回来。
景德帝决定将协理六宫之权收回,当然不能再还给陈氏,显得他太善变了,好在,宫里不是还有人选么?
景德帝就想请老母亲出山,然而邓太后岁数大了,实在懒得理会六宫琐事,每日听听戏看看杂耍该有多好?小五媳妇嘴甜伶俐,可比那些嫔妃叫她舒心多了。
太后一味推辞,景德帝也无法,只是,该给谁好呢?丽妃空有皮囊,至于惠妃——楚王的坏毛病一多半是让她给惯的。
兜兜转转,他倒想起一个人来。
温妃看着红布上那块金灿灿的印章,差点眼睛没给晃花,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这当真是给本宫的?”
虽然只是代掌凤印,对她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天上掉馅饼了!
第068章 借口
温妃几乎不能相信, 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恨不得立刻捧起那块凤印,咬咬是不是真金铸的。
不过, 这样就太丢脸了,温妃遂还是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命好好打赏来人——她身边的侍女无疑同样昏了头, 捧出的金瓜子快有一座小山高了。
还好娘娘尚在兴头上,无暇计较这些小事。
徐宁笑嘻嘻地进门来蹲了个万福,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温妃见她如见财神爷, 那股热切劲儿是从未有过的,不但赶忙请她入座,还亲自给她斟了杯茶来。
亦可见景德帝这回的举措多么合她心眼。
可她却不知徐宁是怎么办成的,先前温妃碍着妃位之尊才没对邓家低头, 心里却也打着鼓,当媳妇的胡作非为, 身为长辈也是有责任的。但作为一个爱子情切的母亲,别说只是斫去方圆十里的杨柳, 哪怕把全京城的树砍了都使得!
谁像邓家恁般小心眼, 一棵树都还斤斤计较, 如今跟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真是活该。
但,万岁爷怎就忽然想起让她协理六宫呢?
这个么,徐宁能说她也没料到么?谁叫胡贵妃太沉不住气, 两面拱火架桥, 自以为能渔翁得利,哪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风水轮流转, 来到永福宫这儿,大约也是宫里实在没人了。
徐宁笑道:“这自然是因为陛下信任娘娘的缘故,可娘娘您也别太喜出望外了,懂得居安思危才是长久之理。”
当晚辈的教训长辈原是不该,可谁叫靠着徐宁才有这番风光?温妃把儿媳妇当成活菩萨,非但不敢质疑,反而听得格外专注。
她自己是穷人乍富,也没打算去跟两位贵妃较劲,到底人家资历深厚,在宫里威望日久——温妃打算假意将账册送去两宫请教,她俩必不肯接,如此实权到手,面子也做足了。
可见十几年宫廷生涯不是白干。
徐宁对温妃表现很满意,婆婆虽算不上绝顶聪明,好在是那种一点就透的人,加上胆子小,让她作威作福她也不敢——有这些基础,至少不会对齐恒继位造成阻碍。
徐宁对凤印兴致缺缺,这六宫由谁掌管也无关紧要,不过落到温妃手里倒是方便了她,以后请安可以只来永福宫便可,不必再到甘泉宫和昭阳殿去了。
临走时,温妃又搜罗了几种丸药让她带去。
徐宁嗅了嗅,有些气味殊异,她对医道知之甚少,但基本理论是有的,譬如,热性跟寒性的药材不能同服,“这些都是用以治哮症的么?”
温妃略有些不自在,“当然。”
回去后,徐宁先拿着那锦盒同齐恒过目,虽说当娘的不会故意害孩子,可她怕温妃被人利用,如今静王府炙手可热,多的是牛鬼蛇神羡慕嫉妒恨。
齐恒略瞟两眼,便从中拣了几丸随手扔掉。
徐宁大骇,还真有毒?娘娘也太粗心了吧!
齐恒见不得她大惊小怪,“都是些房中助兴之物,以前每每进宫请安,娘娘都会随手塞我兜里。”
对自家老娘十分无语,就这样不信任您儿子吗?血气方刚年纪哪里用得上这些!
徐宁心说那可不见得,多的是银样镴枪头,驴粪蛋子外面光的。
见齐恒面露不悦,赶忙找补,“娘娘只是急着抱孙子而已,你不用介怀。”
齐恒瞥她一眼,“是啊,这本该是你的责任。”
徐宁好险没被茶水噎死,用得着内斗么?她俩才是同一阵线的有木有?
虽未明确沟通过,但徐宁估摸着两人想法应该差不多,都不想太快要孩子,一来还在事业上升期,匀不出空档操心家庭琐事;二来,这差事到底有些风险,万一她不幸挂彩了,谁来当他的贤内助?
庶长子更不可能,瞧瞧楚王府那个乌烟瘴气模样,便知遵循正统才是维/稳之道。
当然,这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原因是温家人生育机能没那么强大,看看温舅母,看看温妃娘娘,膝下多是独苗——说不定那药没送错哩!
温妃得势,最高兴的当属诚意伯了,毕竟两家份属姻亲,同气连枝不是?
这会儿他早把温家人给忘了,实在那家子太过低调,甚少与京中勋贵走动。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有何用处?
诚意伯赶紧备了两份厚礼,一份送去永福宫,一份送到静王府去。
虽不知宁丫头是怎么办到的……一开始好像是为砍树?后来好端端拐到地契上去,反而揪出邓家把柄来,真是意想不到。
三丫头真是个运道旺的,这会儿谁还记得她是罪魁祸首?嘿,连他当老子的也跟着沾光。
王氏着实气结,活见鬼了,还以为徐宁必得栽个大跟头,怎料次次都能逢凶化吉,难道真是抢了馨姐儿的运道?
改日必得去庙里拜拜菩萨,问能否有法子扭转。
诚意伯想了想,“还有,把杜姨娘的月例改成二十两。”
之前送礼什么的王氏也就忍了,诚意伯这出神来之笔着实暴击,“老爷,我的分量也才二十两银子,你想让她与我平起平坐?”
但凡规矩点的人家,宠妾灭妻也得有个章程,譬如按例姨娘就只得二两银子,如今一下子涨到十倍,也难怪王氏无法接受。
她难得帮死对头说起话来,“方姨娘每月也只得二两,您让她何以自处?”
不过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账面上的玄虚,实际方姨娘暗中得老爷赏赐,她则有王徐两家生意补贴,都不止这个数目。
但诚意伯正因为自己早已冷落杜氏多年,这会儿人老珠黄,也无法再去宠幸,自然得从面子上补足——否则宁丫头瞧见她娘受了委屈,哪里还肯提携徐家?
在诚意伯这里,感情也等同于生意,两者实在不必分太开。
看老妻失魂落魄模样,他温声道:“对了,把椿哥儿中秀才一事写在信上,让王妃高兴高兴。”
王氏方才精神一振,前不久院试结果出来,徐椿被录取了,徐枫却落榜,王氏着实扬眉吐气,虽说自家儿子是占了岁数大读书久的便宜,可这一出一进,足够让方姨娘难受好一阵了。
诚意伯对女儿们虽然有失偏颇,儿子大体还是一视同仁的,无论嫡庶。
无他,女儿总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再怎么能干也有限,可儿子却代表着徐家家传,伯府这一支能否长久繁荣昌盛下去,就看子孙们争不争气了。
“枫哥儿年纪轻,不比他大哥持重,这也算不得什么,你别老去挤兑人家,叫人说你当嫡母的没气量。”
王氏撇撇嘴,那还不是方姨娘先来挤兑她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眼看长子出人头地,王氏悲喜交加,总算她的孩子争气,没被方姨娘的孽种被比下去,可美中不足,一个是徐椿太过亲近老太太,回来先去松鹤堂报喜;其二,则是对姊妹们的区别对待,徐椿写的两封家信,给徐宁的明显要情真意切得多,徐馨那儿反倒只得寥寥数语——徐婉远在晋州就不提了。
难道功名未就便想着拜高踩低不成?
诚意伯没好气,“椿哥儿是副直肠子,自然谁亲近他他便亲近谁,你不妨问问馨姐儿作甚连她亲弟弟的学业都不在意。”
徐宁反倒问了几次,可见忙碌之余十分关心。
王氏无言以对,徐馨满心扑在今年秋闱上,四处钻营走访,似乎很笃定文思远一定能中举——别是招邪祟了罢?
王氏虽也盼着女婿出息,可这八股向来三分人力七分天意,否则年年哪有那么多哭天喊地的?有时候不入考官法眼都得被涮下来呢。
她宁愿女儿分点心在铺子生意上,那可是最值钱的几间铺子,全靠它们这日子才能有点盼头哩。
正胡思乱想时,诚意伯又道:“再写信问问萧家,是否该走三书六礼?若能赶在春日成亲,倒是好意头。”
徐椿身为伯府长子,诚意伯自然万分重视,早在五年前亲事便已议定。这兰陵萧氏乃是望族著姓,眼高于顶,寻常人家连门槛都过不去,不过后来穷了,诚意伯才逮住机会,托了不少亲朋故旧帮忙说和,又有他昔日恩师背书,萧家方才点头同意这门亲事。算算年纪,姑娘差不多也十五了。
先头是为了功课耽搁,可这会儿姊妹都已出嫁,家中冷冷清清,也该添点活气。
王氏不悦,椿哥儿也要参加今年秋闱,新婚燕尔那心还能收得住?虽说以徐椿眼下学识,绝无可能一次就中,但,也总得给他个机会认真准备吧?
诚意伯道:“萧家门风一向端肃,那女孩子我也见过,规矩得很,不会缠着椿哥的,你大可放心。再说了,赶在考试之前成婚正好,到时候落榜,咱们也有理由,不怕别人议论了,你说是不是?”
王氏:……貌似是这个理。
伯爷脑瓜子可真灵呀。
徐宁得知大哥考中秀才, 心里也颇高兴。
她对徐椿还是挺有好感的,这人虽性子木了点,可诚笃本分, 至少由他继承伯府会更加放心。创业不易,守成更难, 诚意伯府是在便宜爹手上发展起来的, 徐枫也随他爹脑子活泛,好耍鬼心眼, 不过,将来徐家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便够了, 自作聪明,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看看邓家便是前车之鉴。
徐宁从便宜爹送的礼中挑出几样适合男子穿戴的,又着意添了几件奇珍异宝,方重新包好叫人送回——自然是给徐椿的新婚贺礼。
其他人才犯不上她操心呢。
半夏道:“老爷将杜姨娘月例升作二十两, 与夫人平起平坐,也算尽心。”
徐宁哂道:“不过是做给我看罢了, 有甚么稀奇?”
早些不当个好丈夫好父亲,如今见她发迹了, 便前倨后恭, 徐宁最厌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难道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将她收买, 重新扮演父慈女孝去?未免将她看得太轻了。
半夏默然, “对姨娘总是有好处的。”
徐宁叹息,这便是血缘的牵绊,杜氏在那府里一日, 她便不得不牵肠挂肚。便宜爹也算摸透她的心思, 知道如何将风筝线拽在手里。
其实,即便他不如此, 她也不会做危害徐家的事。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荣辱与家族总是息息相关的,她不能也不必与徐家撕破脸。
徐宁想了想,“让姨娘安心将银子收下,别的无须理论。”
诚意伯这一过分抬举,必定会令太太跟方姨娘不高兴,但正因如此,两人都盼着坐山观虎斗,谁都不肯先出手。
至于后面的,容她再想想办法罢。
半夏答应着,又将铺子里的消息一一禀报,掌柜们自从上次敲山震虎后,无不老实本分许多,只瞧这第一季度送来的花红比去年多了多少,便知他们以前可没少贪。
当然徐宁秉持着既往不咎原则,徐家的损失何必她来主持公道呢?
半夏小心翼翼道:“如今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其实也不算麻烦,只是有点得罪人,可大小姐纡尊降贵前来借钱,他们给还是不给呢?虽说大小姐如今只是个秀才娘子,三小姐却成了王妃,可到底一家子骨肉,多少还是得赏脸吧?
徐宁诧道:“她这么快便缺钱了?”
年初徐馨找王氏要铺子还没多久吧,哪就一下子全赔光了?若非她们这些千金小姐连骰子都没见过,徐宁真怀疑嫡姐被赌坊的人给诱骗了。
说起八卦半夏顿时来了精神,却原来徐馨借钱并非为自己挥霍,她是真心想要做成一番大事的,奈何眼光实在欠佳——之前听说岭南荔枝昂贵,一颗能卖一两银子,便费心拖了十几棵到京城来,岂料压根无法种活,没多久枝叶便掉光了,更别提开花结果;又有苏州来的一批缎子,说是行情紧俏供不应求,岂料路上翻了船,半舱的布都进了水,生霉虫蛀,哪里还能卖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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