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话莫如现在就爽爽快快死,起码死得有尊严,让王戢担个弑君的罪名。
司马淮的悲伤一层溢过一层,隐带晶莹。
晶莹的泪珠啪嗒砸在她的手背上,王姮姬一时也呆滞了,怔怔望向司马淮。
“蘅妹,我们就要诀别了。
情蛊化为无形的屏障深深阻隔着他们。
天命就是这么弄人,初见时司马淮背王姮姬去治情蛊,现在司马淮仍背着被情蛊牵制得奄奄一息的她。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境况早已不同,她和他不复最初相见的模样。
长久以来司马淮压抑着对王姮姬的感情,每夜都梦见与她缠绵悱恻,醒来却两手空空,只能通过冷水一遍遍浇灭焦灼的内心,这种不上不下的感情实在太痛苦了。
王姮姬哑声道,“陛下……”
司马淮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崩溃了,对她涕泗横流,像个孩子一样大哭:“朕不愿撇下你独自逃命,朕心里有你,怕你在郎灵寂手中继续受苦。”
王姮姬无力回应这些感情。
她身心俱疲。
“陛下,这是您最后逃命的机会了。”
司马淮置若罔闻。
作为亡国之君,他决定以身殉国,誓死捍卫皇帝的冕旒,保持尊严。
大火蔓延,阳光糅合着火光投射进来,照在王姮姬手指的家主戒指上,熠熠散发着富丽堂皇的光芒。
这戒指是琅琊王氏冠冕的徽记,荣耀的象征,唯有王家家主可佩戴。
司马淮流露滔天的恨意,忽然摘下王姮姬手上令人憎恶的家主戒指,狠狠摔碎在地上。这下她终于不是王家家主,而是她自己。
哐啷,宝石被磕掉了数块棱角。
“戒指!这该死的戒指!咱不要这戒指!”
一直以来束缚王姮姬的就是这戒指,累死人不偿命的东西丢了算了。
王姮姬却被司马淮这惊人的举动吓呆了,剧烈心悸,这可是传家戒指,代代祖先戴在手上一辈子的,爹爹临死前满含热泪移交给她,保她这一生平安无虞的。
就这么被摔碎了。
还没等王姮姬惊呼,猛听外面一阵强烈破门而入之声,王戢的大军冲进来了。
一片熊熊烈火中,那翩翩清冷的衣袂最先到来,手持长剑,远远看到了她。
戒指支零破碎地躺在地上。
郎灵寂清淡的声音入耳,夹杂着警告,“姮姮,捡起来。”
王姮姬猛然听到这句, 似被兜头被泼了瓢雪水,下意识打个寒噤。
她对郎灵寂的恐惧仿佛已深入骨子里了,一见到他就本能性地躲避, 即使此刻她并没做什么亏心事。
那枚传家戒指象征家主的荣耀, 统领王家子弟的无上权力,无上地位。
此刻,它却躺在肮脏布满尘土的冷宫地面上, 宝石摔破了棱角,固定宝石的铁环由于年份太久而碎成齑粉。
郎灵寂雾白的身影持剑伫立于战火腾起的灰色烟雾中, 冷冷的五个字如春寒侵入骨, 像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见她没有反应, 他再一次道:“姮姮,捡起来。”
王姮姬似被一根钉子钉进了肋骨深处,凝固在原地动不了。指根的重量骤然消失,空荡荡的, 好似长久以来的家族羁绊和负担骤然被摔碎了。
那种感觉就像好不容易从五指山下爬出来,又要重新被压回五指山。
明明捡起戒指是最简单容易的事。
司马淮亦没料到郎灵寂这么快找来, 毅然挺身护在王姮姬身前。
“郎灵寂, 朕以皇帝的身份命令你别伤害她,有什么事冲着朕来。”
郎灵寂夹杂些微讽刺,“别急陛下,死也得一个个地排队。”
司马淮被这话瘆得一颤。
终于, 他也体会到了文砚之临死前的恐慌。
长期以来郎灵寂恪守君臣本分, 处于弱势地位, 一直是收起獠牙的状态。而今君臣之礼荡然无存, 猛蛇吐信露出了獠牙。
“你……”
司马淮以帝王之尊忍无可忍,憋红着脸大吼一声, 撕破了君臣最后一层遮羞布。
他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猝然朝郎灵寂刺来试图同归于尽,却被无情撂倒在地上。
他强忍着浑身剧痛狰狞着又爬起来,挡在王姮姬面前,“郎灵寂,你个狼子野心之徒,莫要接近蘅妹。”
郎灵寂旁观着。
司马淮试图保护王姮姬却根本护不住,因为郎灵寂不是独身一人,他身后是数以万计的叛军,金戈铁马,炮弹武器,恐怖的力量足以将皇宫夷为平地。
士兵冲进来将司马淮这皇帝擒住,摘去了冕旒,剥去了龙袍,头发松松垮垮,捆成了粽子,像奴隶一样扣押在地。
“你们这些叛贼……”
司马淮被迫脸贴地面,泪水杂糅着泥土簌簌落下,一代帝王的尊严碎成渣滓,带着哭腔控诉道,“篡逆弑君,就会使用暴力,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当然不会是王家,成王败寇,他这九五之尊的皇帝将不得好死。
皇帝之所以为皇帝,众人捧着才叫皇帝。跌落下来,不过是一个刚刚弱冠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少年。
王姮姬在一旁,暴力固然解决不了一切但绝对解决得了司马淮,司马淮已经错过了最佳逃跑时间。
眼下——
剩郎灵寂与她对峙。
夫妻劫后重逢本该是温馨的画面,郎灵寂却将长剑遥遥指向了王姮姬。
他微侧着头,发出冰冷的最后通牒:“我叫你捡起来你聋了是吗?”
她还没捡戒指。
王姮姬颤巍巍刚要去捡破碎的戒指,就被长剑抵住了喉咙。剑尖如一泓凛冽的寒水,透着杀机。
她乍然流露点讶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盯向郎灵寂,“你要杀我?”
郎灵寂:“我现在有理由质疑你的立场。”
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只有两个阵营,不当剥削者就是被剥削者,不站在胜利的王家,那便站在阶下囚的皇室。
如果她怜悯皇帝与皇帝沆瀣一气,那么无疑就是选择了阶下囚的阵营。
王姮姬咬了咬牙,骨子里的傲气滋生出来,偏偏往反方向说:“一枚陈年戒指能代表什么?已经摔碎了。”
他哂笑:“代表什么?姮姮,我为了你王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大军攻城也是为了保你王家往后千百年的稳定与荣耀,而你作为家主却说代表什么。”
一枚戒指固然代表不了什么,但她这般轻易舍弃,让他有理由怀疑她想借机逃避责任,逃避他妻子的位置。
他是答应放她出去放松一段时间,但绝对没答应和离,她别太得意忘形了。
他的原则和底线不容她触犯。
“我没有舍弃传家戒指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背叛背叛琅琊王氏之意。”
王姮姬解释了两句,苍白无力,抓住了事情本质,“……所以你要杀我?”
重生以来他虽然一直严厉,却从没言语羞辱过她,或今日这般用剑指着她。
说实话她内心深处不愿捡起这戒指,这代表责任、压力、无穷束缚的戒指,戴在手上和镣铐有什么区别。
郎灵寂的回答是沉默。
王姮姬等了会儿,他是要杀她的舍得杀的,前世他也杀了她。
“那就请吧。”
她沉沉闭上了长睫,眼前一片黑暗。
这么结束挺好的,一了百了,陷入永久的混沌中完全自由。
良久,喉管却没有被割开,预料中血溅三尺也没有发生,只有死寂的静。
她慢慢又睁开了眼帘。
郎灵寂的长剑始终在她喉前一寸的位置晃上晃下,剑芒的寒气浸着她脖颈的肌肤,虽然刺死她也没放过她。
他的剑在轻轻颤抖,偏偏下不去手。
王姮姬心里清楚,他不敢,杀了她二哥会复仇到底,王家子弟不会善罢甘休。
郎灵寂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你二哥去南宫救襄城公主了,这里只有我。”
尖冷的剑刃挑起她的下巴,“现在你落在我手中,要杀你动动手指的事。”
宫变之中不确定的危险因素太多,司马淮挟持她失手动了她,她被烧毁的房梁砸中,她跌入湖中,她……数不胜数的借口毁尸灭迹,事情可以做得干干净净。
王姮姬被迫仰起凉飕飕的脖颈:“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捡戒指?”
她现在捡还不行。
“不止,”
刚才本来仅仅捡戒指一件事的,但她装聋作哑的反抗让他想起很多旧账来。
“你一直在和我作对吧,无论是和离还是其它小把戏,闹个不停。”
让他饶她很简单,她低头就是了,承诺永远待在他身边不离开。
他要她全然的臣服、认错,逼迫她,
“你承诺永远在我身边。”
王姮姬瘫坐在地上,双目涣散,虚与委蛇的话很容易,她偏偏不愿意说。她就是想和离,想摆脱他。
她不知滋味,两世夫妻走到最后就是这么个结局。枉她前几天还幻想能暂时得到自由,畅快地骑马,写诗,做白日梦……最后一场空。
这次,她不想再低头了。
她被剑指得心寒,锁了锁眉宇,受够了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铮铮道:
“我不说。既然郎大人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想必我负隅顽抗也无用。”
说着她忽然起身,竟将心脏对准郎灵寂锋利的剑锋直撞过去。
猛然间撞上的却不是锋利的长剑,而是郎灵寂挡来的透着微微温暖的怀抱。
郎灵寂不知何时迅速撤了剑,匆忙后退了两步,带着几分狼狈,单手将她死死搂住,轻喘几分冷意,颤抖着愠怒已极,
“疯了,你找死?”
王姮姬默认了,是,找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剑呢?她要剑,反正他都指向她喉管了,也不敢再往前那一寸。
“这不是你的意愿吗?”
郎灵寂施力将扭动的她固定住,薄薄一层冷汗,长长地似从肺腑深处责备着:
“……别闹了!”
他强抑凛意,叹息,“别闹。”
王姮姬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在他怀中仍然剧烈挣扎。肌肤相亲的那瞬间,情蛊得到了很好的滋润和舒展。
她泣不成声。
郎灵寂黑着脸独自俯身将摔碎的戒指碎片捡拾起来,不忘禁锢着她,免得她做出冲动的举动。
“跟我回去。”
随即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带离这座熊熊大火的皇宫。
王姮姬发了一场高烧,在榻上浑浑噩噩躺着数日,再醒来时在王家老宅。
这是她的闺房,窗明几净,陈列摆设一如多日前她离开时候,初春暖阳灿烂,鸟语在枝桠之间啁啾,下人们各司其职,一切显得那样安静和乐。
脑袋是 疼的,四肢关节是麻木的,浑身从上到下迟钝得好像节节被打断了。
“主母醒了?”
冯嬷嬷惊喜地凑过来,招呼桃枝道,“快,快去禀告姑爷。”
王姮姬呆怔怔地有些缓不过神来,泪水沤在眼角沙得皮肤有点疼。由于躺了太久浑身关节不灵活,活像一具木头人。
片刻郎灵寂便来了,冯嬷嬷和桃枝等人自动退下,他坐在她榻边,微凉的手覆过她额温,道:“还好,不烧了。”
她烦躁地侧过了头。
郎灵寂被她冷落,无所适从片刻,随即捞起她的腰搂在怀中。王姮姬被迫起身被他抱住,吞咽莫名的情绪,极度抗拒。
郎灵寂埋在她鬓边,清琅的嗓音直透耳窦,“睡傻了?连我都不认识。”
初春暖晒的阳光透窗斜斜洒在身上,王姮姬却感受不到半分温暖,反而有种地狱深渊的胆寒。和离。她空荡荡的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她只想和离。
“呃……”
可惜刚要出口,便被郎灵寂先一步轻轻捂住了唇,毋庸置疑的口气冷冰冰,
“不适宜的话别说。”
王姮姬的话冻在了唇角。
药来了,郎灵寂放在唇畔微微吹凉,递给她喝。王姮姬紧咬的牙关,被他轻轻一掐即露出缝隙,喂了药进去。药很苦,王姮姬痛苦地吞咽,暗暗盼着这是一剂致人死命的毒药,喝下一了百了……片刻,却没有感受到肠穿肚烂。
王姮姬卷曲如浪的睫毛睁了开,情绪复杂瞪向郎灵寂。郎灵寂好整以暇睥睨着她,白净的手指擦干她唇角黑乎乎的药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甜的。”
王姮姬猝不及防来不及吐出,甜味在舌间晕染开熟悉极了,当初她第一次被喂情蛊时就是这种糖。她顿时惊恐,呛得眼角溢泪,郎灵寂道:“只是普通的糖。”
王姮姬缄默无语,把头侧到一边去,脑子里仍然是如何摆脱他,如何和离。
郎灵寂长指掖了掖她鬓间碎发,剐过她酥滑的肌肤,夹杂几分留恋。
王姮姬只想问他和离的事。在皇宫时明晃晃的剑抵在她喉咙间,他根本没把她当过妻子,更没当过人。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她和离?
郎灵寂深目凝着她,忽然俯身,一颗颗吻舐她的泪珠,温柔浮凸的喉结蹭着她,似包含了前所未有的眷恋和沉溺。
“你若气不过就刺我一剑。”
他深深叹息着,“和离却不行。”
他死也不会放她和离,因为这是两家定下盟约的基础,他立身处世的原则,一直坚守的契约精神……也因为那点点滋生的感情。
王姮姬如骨鲠在喉,在他怀中崩溃大哭,哭湿了他的衣襟,事实上她被他死死扣在怀中,能哭的地方有且只有这里。
郎灵寂静静承受着她的怨恨,神色岿然不动。他不能动摇,一旦动摇覆水难收,他这辈子都得不到她了。
他宁愿她恨他。
她哭一声他便吻一寸,她怨恨得想逃离,他却食髓知味地想要靠近,再近点。
良久,王姮姬终于筋疲力尽。
她感觉自己就像他养的宠物,无论怎么躲避都逃不了他的逗弄,逃不开牢笼。
她歪歪斜斜依靠在他怀中,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浑身出了层细汗。她抽噎着,嘶哑的喉咙只能勉强和他说一句话,
“我前两天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第121章 胜利
前几天她说将家主之位拱手让给他, 作为条件,她将离开他一段时间。当时他说要考虑考虑,如今数日过去, 她来追问他答案了。
郎灵寂本以为她会一蹶不振, 谁料她始终惦记着离开的事,此刻狡猾地利用他内心些微的歉意来制衡他,催他答应。
他墨眉蹙了蹙, 并不欲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将她揉在怀里,
“你身体受损了别胡思乱想。”
就算他放她离开又怎样, 她始终逃不开作为王家女的责任, 况且她体内有情蛊走也走不远的,每月需要解药。
王姮姬嘶哑:“出尔反尔。”
郎灵寂道:“我未曾答应你什么,哪里出尔反尔。”语气微微生硬了,又放软说, “你想去哪里都得养好身子。”
王姮姬暗暗揣摩着他的心思,似他这种人不答应一定会直说, 这般无可无不可多半是默许之意。
“嗯。你答应就好。”
她见好就收, 这场险些用自己性命换来的赌博,她终于是赌赢了。
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确实有孤注一掷的成分在,若郎灵寂真杀她,现在她尸体都凉了。她赌, 就是赌自己还没把家主之位给他之前, 他有所忌惮留着她的命。
郎灵寂吻着她的鬓, 沉凉的嗓音犹如瓷器相撞, “王小姐你不能有事,不然我会成为你们家族的千古罪人。”
他拿剑也就晃晃罢了, 天下有谁真会杀琅琊王氏的九小姐。
他吓唬她是想让她永远留在身边。
可惜她偏偏不明白。
王姮姬被扶着躺下,盖好了被子。郎灵寂身上若有若无的蛊气有催眠的作用,她很快眼皮又沉重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感觉郎灵寂一直没走,留在身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温敛的气息,无微不至的陪伴呵护,印象中郎灵寂未曾有过这一面。
“你说你很累,在我身畔何尝不能安心休息……”
他静静说。
兵临城下时,皇帝病急乱投医派郎灵寂领兵对战,郎灵寂果然战败。
宫变当日,王戢急于寻找分娩的襄城公主,唯恐爱妻在战火中一尸两命,便与郎灵寂兵分两路,郎灵寂去救姮姮。
二人约定谁先遇到了皇帝谁便将皇帝擒获,左右皇宫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皇帝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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