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戢已兵临城下。
皇宫,太极殿。
司马玖的头颅被血淋淋送到皇帝面前,断面崎岖呈锯齿状,显然不是斩首,而是以车裂之刑生生拉断了。
据说司马玖眼见不敌王戢,便去王戢面前卖主求荣。建康易守难攻,只要王戢封他为太尉,他便开城门迎敌。
司马淮险些被人头吓晕过去,耳闻外界冲天撼地的喊杀声,大颗大颗的汗水掉落,手指颤抖得连朱笔都握不稳。
他料到王戢大军会来,没料到来这么快。好歹他手下有岑道风、司马玖两员大将,怎么就……一败涂地了呢?
王戢兵临城下给皇帝写了最后一封信。
这回,他不再谈论什么朝政军事,单论琅琊王氏与帝室之间的感情。
琅琊王氏作为最早陪伴晋元帝南渡的那一批士族,曾与皇室推心置腹,筚路蓝缕,在江南大地建立朝廷。
从先祖王导传到王章这代,琅琊王氏的官员一直是辅弼天子的重臣,与帝室携手创业合作的伙伴。
“臣与雪堂,一个为将军一个为帝师,辅佐刚刚践祚陛下您,掏心掏肺,焚膏继晷,只为陛下文成武德,在任何方面都能稳坐江山,以至于将来能北定中原。”
“而今陛下任用小人,让忠臣寒心。司马玖背叛于您,臣已代替您将其杀死,清理了门户。还望陛下继续下令赐死孙寿、岑道风一干奸佞,还世道清白,否则臣距皇宫仅仅百步之遥,亲自入宫清君侧!”
司马淮读罢,愤怒揉皱了那封信。
他对司马玖卖主求荣的行为火冒三丈,同时又自怨自艾,怪罪自己识人不清,深深地后悔。
岑道风曾再三提醒国他司马玖为人奸恶,绝不可放在重要位置,他顾忌着皇室亲情一直没听。
如今司马玖卖国,建康城池如鸡卵暴露在王戢铁骑舰船之下,他悔之晚矣。
司马玖竟是这等丑类!
孙寿泪流满面,轰然跪倒在司马淮面前,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陛下!王戢索的是微臣的命,如今国都将破,陛下不能做亡国之君,便将老臣交出去吧!”
司马淮痛苦:“孙卿,你糊涂。”
交出孙寿又怎样,王戢清君侧是清孙寿一人的命吗?
琅琊王氏功高震主,王戢觊觎皇位日久,意图把他这皇帝拉下马,窃夺司马氏的江山,不得皇位岂能罢休。
“孙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朕身为国君,当与国共生死,绝无临时将大臣推出去替罪之理。朕已在后山备好快马和文书,孙卿你还是……快逃吧。”
逃到北方的魏国或者匈奴去都好,先保持了性命再说。
王戢定要孙寿的性命。
司马淮自己是不会将孙寿拱手交给王戢,或者奴颜婢骨对王戢投降的。对于孙寿这等帮过他的人,他不愿过河拆桥反过来戕害他们,能护得一个是一个。
“陛下!”孙寿大吼一声,为皇恩感动得泣不成声。
君臣相惜,泪水纵横。
孙寿不愿去北方侍奉蛮夷,固辞不受,留下来与司马淮同生共死。但他是个纸上谈兵的文臣,留下来也毫无用处。
事已至此,城破在即,司马淮身边人才耗尽,山穷水尽,只剩最后一张底牌——
郎灵寂。
司马淮终于极度不情愿地、重新启用了被贬谪冷落多时的郎灵寂。
他素来知道郎灵寂出神入化的本领,若郎灵寂肯帮他,一定能反败为胜。
当年郎灵寂能为王戢谋划江山,一定也能为他谋划江山。怎么说郎灵寂是司马氏的血统,不能眼睁睁看着司马氏被王家践踏。
“老师,你前些日跪在宫门前请罪投诚,朕允了,相信你王家的忠心。”
“如今国遭不幸,正是你出力之时。朕希望老师力挽狂澜,守护皇宫!”
司马淮走下龙座,拱手对向郎灵寂,以皇帝之尊低头。
显然,司马淮想让郎灵寂大义灭亲,与王戢自相残杀。
“请你亲自出兵对战王戢!”
皇帝让郎灵寂去对战王戢, 有点过于迷信郎灵寂的能力了。
郎灵寂被削去中书监之位后仅仅是朝中一不起眼的角色,议事要站在最外圈,无权过问国家枢机之事。
他是文臣, 素袍操盘, 笔墨谋太平,并不精通于刀尖舔血地厮杀。
既皇帝这么请求,郎灵寂须得领命。前几日他还斩钉截铁带领王家人跪在宫门表明忠心, 发誓以死奉社稷,现在不能临阵脱逃。
“臣遵旨。”
王家出了逆贼险些连累满门, 他作为琅琊王氏代行家主, 理应清理门户, 大义灭亲。
郎灵寂指出:“王将军兵强马胜,臣并无把握获胜。”
忠心的毅力不能改变一切,在绝对强大的暴力面前,再精细的谋算也会被碾压得体无完肤, 被铁骑荡平。
他从前在王戢麾下担任谋士,如今为皇帝效命带兵诛逆的举动会被王戢视为背叛, 王戢会毫不留情对他动手。
司马淮摇摇头, 多年来败在郎灵寂手下的经历已让他神化了郎灵寂,仿佛斯人真有呼风唤雨之能耐,挽大厦于将倾。
“朕相信你。”
郎灵寂一定有办法。
他知道郎灵寂不是神仙,但现在唯一救命稻草皆系于此, 他唯有相信郎灵寂是神仙, 去希冀一丝胜利的曙光。
“司马玖叛国已死, 朕便命你率领他的军队, 临时任宫廷禁卫军之责,保卫皇宫。若此战胜利, 王家之罪一笔勾销。”
郎灵寂与王戢素来是一文一武配合紧密,为擎天柱支撑琅琊王氏,不知这二人自相残杀是怎么一番情景?
以郎灵寂的智能否克制王戢的武?王戢素来信任郎灵寂,又是否能反过来用武消灭所谓的“智”?
让他们内讧,是司马淮最后的计策。
现在情势危急,唯有王家人对付王家人。
郎灵寂清冽呵了声,皇帝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他接受司马淮的任命,跪地向司马淮效忠,目中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道:
“但臣有个条件。”
“见一面王姮姬。”
王姮姬跟随侍女来到太极殿正殿。
她和襄城公主现在作为人质滞留在皇宫,没有皇帝允许不能见陌生人。
这次郎灵寂出征若有异动,她这人质会被立即斩杀。
太极殿,皇帝已然离去了,独独留郎灵寂一人在露台的小池塘边等她。
初春绿钱浮于水湄,有风的日暮,郎灵寂伫立于远山烟雾与夕阳落照的交织中,长身玉立,染了一层薄霜。
这样平静和谐的氛围不似战前。
王姮姬道:“找我什么事。”
郎灵寂淡淡回过头,“没什么事,告诉你一声,明日要与你二哥交战了。”
王姮姬神色晦暗:“有胜算吗?为朝廷尽忠确实是我们的责任。”
她这话说的模模糊糊,好似希望朝廷赢又好似希望王戢赢。
郎灵寂摇头。
王姮姬:“连你都没有胜算?”
他道:“恐怕你对你二哥的兵力有些误解。”
八十万雄兵。
什么概念,投鞭断流,即士兵每人往淮河扔一条鞭子便可堵塞河道使河水断流。莫说反一个小小的东晋王廷,北上收复中原失地也足够了。
王姮姬无言以对,走到郎灵寂身旁,和他共看池塘中漂浮的绿钱。
王家能有今日皆是郎灵寂的功劳,他报答王章的知遇之恩,为琅琊王氏绘制了蓝图,并将这些蓝图一一变成现实。
“打不过就认输吧,”她道,“二哥嫉恶如仇。你为皇帝出征,二哥定然认为你背叛了他,你会跟司马玖同样下场。”
郎灵寂道:“认输岂不成了国贼?”
王姮姬反唇,“就跟你是什么清白臣子似的。二哥之所以会谋反全是你暗中怂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轻声笑了笑,没有反驳。
天空呈现微红泛紫的出炉银色,太阳缓缓落下了地平线,近处已黑如鸟羽,暮色席卷,逐渐看不清楚景物了。
成婚这么久,他们第一次共看日落。
“你之前说我们琅琊王氏会赢,确实快赢了。但没想到陛下搞这么一出,命你出征,与二哥自相残杀。”
所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关键在于“唱”字。无论内心怎么想的,唱白脸的人表面必须装出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样子,大义灭亲,虽千万人吾往矣。
郎灵寂平日再怎么扶持琅琊王氏,跟王戢这场仗还是要认真打的。否则天下非议,王家内外勾结狼狈为奸,用心不诚。
“你能把事情看清楚,我很欣慰。”郎灵寂抬手摸摸她的发,“不愧是我的姮姮。”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有意无意教她当一个称职的家主,潜移默化,她终于有几分家主的样子了。
王姮姬罕见地没有撇开他,用佩戴家主戒指的手去握他,郑重道:“郎灵寂,跟你商量一件事,天下太平之后你能放我一段时间吗?”
怕他不答应,补充,“……不用很久,就几个月或者几天就好。”
郎灵寂目中色淡,“干什么去。”
王姮姬道:“想离开乌衣巷的王家独自清净清净,过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长久以来她被困囿在这个地方,身心遭受极大的压制,处于崩溃和颓丧的边缘。她力拒富贵而不能,家主的身份将她捆得严严实实,为所谓家族责任活着。
以前她总是盼着和离,如今和离再无指望,便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享受一段时间的自由。
郎灵寂冷淡地拂开她的手,雾暗云深如一片冻结了的湖,拒绝道:
“不……”
王姮姬连忙扯住他的博袖,掏心掏肺地恳求道:“郎灵寂,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把我绑在身边纯纯为了朝政权益。我也不会乱跑给你惹麻烦让你心烦的,我想出去一段时日,只是,”
太累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太累了。她太累了。
就当给她放个短假吧。
她想暂时逃避这人世间一段时间,找个清净的郊外小屋也好,每日做做白日梦,写写诗句,兜风骑马。如果她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段自由灿烂的时光,她必会铭感五内,日后多么黑暗的日子也不怕了。
郎灵寂一道清冷锋利直接剐向她:“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想和离?”
王姮姬怔怔面对他,半晌摇头,“没有。王家需要你,我不会和离。”
郎灵寂道:“就因为王家吗?”
王姮姬抿了抿唇,“是。”
他认真问:“王家不自由吗?你想骑马家里有最大最好的马场给你,你想去哪里只要一声令下,无数仆人前呼后拥地抬着你去,我从来没限制过什么。”
顿一顿,道:“哪怕你想现在离宫。”
王姮姬默了片刻,现在确实自由,但她为何还想离开呢?她只是想要一段没他的日子,没有他空气都是轻松自由的,吃糠也甜如蜜。对了,她只是想没有他。
郎灵寂继续道:“姮姮,呆在我身边吧,你爹爹要我事事以你为第一顺位,我不会反悔的。我会继续辅弼你们兄妹俩,直到……”
王姮姬听话头不对:“不,你若答应,我愿意将家主之位让给你。”
她将戴戒指的手束在他面前,道:“家主的信物是‘传家戒指’和‘吕虔之佩刀’两样,我会悉数献给你,举行正式的让位仪式。以你的德望即便不是王家人,族人也会对你心服口服。”
这几日他当代行家主远比她做得好,换做是她,绝无魄力带领满门子弟到皇宫门口去跪地请罪。
他很好地保护了琅琊王氏。
而且前世他就是王家家主,这个家主之位本来属于他。
这条件足够真诚。世人都讲名分,郎灵寂为王家倾尽心血,王家是他精心栽培的一株花儿,谁不想这朵花冠以自己的名字,成为花的主人呢?
琅琊王氏必定会青史留名的,谁能经得住族谱单开一页的诱惑。
日后史书工笔在谈起琅琊王氏时,会提到一个并不姓王的角色——他是王家女婿,却为王家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基石。不单有《王章传》《王戢传》《王瑜传》《王慎之传》《王绍传》《王潇传》《王崇传》《王实传》……还有关于他郎灵寂的书写。
哪怕只有短短一行字,历史也记住了他。后人会知道,郎灵寂曾鲜明地存活在这个时代中,做出了很多贡献。
但如果他只站在王戢和王姮姬的阴影中,便永不会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她用这条件交换求的是短暂离开王家的一段时间,既不和离,也不抛却姓氏,之后仍做他的妻子。
条件开到了极致。
“郎灵寂,如何?”
她满目真诚地问。
郎灵寂默了默,第一次动摇了。
从参政起他的内心一直保持清眀自省,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矿野中一道笔直的线,从不被外界干扰。
而今,却动摇了。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他这一生都在追逐权力,为此舍弃了亲情、爱情、人情,戴着冷冰冰的面具,用绝不拖泥带水的手段准确摘得自己想要的目标,连婚姻都是算计的一部分。
他也确实得到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王家被他掌控,王戢对他唯命是从,王姮姬成了他夫人。但如果想更进一步,需要一些突破。
前世他当家主时权势遮天,位极人臣,视皇帝于无物。他利用王姮姬够了,可以半年不登门,她的死活与他无甚关系,他是家主不必服务于任何人。
今生他本来也能当家主的,可惜王章临终前病糊涂了,将家主传给了王姮姬,他便顺着这条轨迹一直走下去。
此刻,王姮姬说要把家主之位拱手相让,自愿退出权力的竞争。
他得到家主之位并不会失去什么,代价只是放王姮姬暂时的自由——王姮姬,一个政治婚姻的殉葬品,他不怎么喜欢的木讷豪门贵女。
这是一 桩无本万利的买卖。
对于不爱者,弃如敝屣。
他虽然答应照顾她一生,是她自己求神拜佛要走的。走一段时间并没什么,回来之后,她仍然是他妻子。
作为交换他将得到完全纯粹的权力,对琅琊完事完全的控制权,自此从幕后走出来,亮相在历史的舞台,任王家家主,青史留名。
日后史书谈起,不单知道王戢的八十万雄兵力围攻建康城,更知他一介文臣摧毁司马氏王朝的惊天动地之举。
王姮姬还在希冀地凝视着他,期待他的答案,她手心微微出汗显然紧张已极。
郎灵寂鸦睫垂了垂,清骨霜寒,沉金冷玉的面庞,
“容我想想。”
司马玖被王戢俘获后遭车裂, 留下几千号皇城禁卫军乱如散沙。
郎灵寂临危受命,担任了禁卫军首领。这样的安排很滑稽荒谬,让琅琊王氏的郎灵寂去打琅琊王氏自己人。
君臣都明白局势, 但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司马淮的目的让王家人自相残杀, 郎灵寂便陪着演戏,以一介文臣之身领着几千号人去打这场胜算为零的战役。
司马淮手底下确实没人了。
司马淮很看重此战,特意在郎灵寂的禁卫军首领上加了一个前锋大将军的称号, 赐符节,使郎灵寂大义灭亲, 道:
“佞臣司马玖卖主求荣死不足惜, 朕望琅琊王与他不同, 打一场胜仗回来。”
这是提点郎灵寂莫要卖主求荣,倒戈追随王戢,背叛朝廷。
王姮姬还在宫里,若郎灵寂投靠王戢, 王姮姬必定没有好下场。就他王戢会撕票,扣押妇孺, 难道皇帝不会吗?
王姮姬就是最好的人质。
司马淮深深明白王姮姬对琅琊王氏的重要性, 正因握着王姮姬在手,他才敢放郎灵寂带兵打仗。
朝阳映在皇宫的琉璃瓦上一片胭脂色,郎灵寂躬身道:“臣遵命。”
君臣多年的师生之情在这一刻彻底葬送了,人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上演一出虚伪扭曲至极的戏码。
郎灵寂上战场亲自对战王戢。
这场战争注定是惨烈的, 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太大了。
郎灵寂率领八千宫廷禁卫军, 对阵王戢黑压压八十万铁骑。
八千禁卫军养尊处优, 平日跟着司马玖捞油水,脑满肠肥, 哪堪与王戢严苛操练的八十万大军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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